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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记之无音

1.碗莲

三月的宣城,冷清了一年多的林家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林无音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环梳着匹练般的长发。

“小姐,你可真好看。”小丫环羡慕地称赞。

“再好看也比不上姐姐。”她低喃。

“走吧,娘该催了。”林无音粲然一笑。自从姐姐林无念出事后,林家就被一片哀愁所笼罩,这还是近来小丫环第一次看到林无音的笑容。

女子及笄是大事,从此以后便是成人了。林家已是宾朋满座,林无音走到花厅,见父母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容,心下一松。三次加冠,礼成之时,却有小厮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门外有人送来了一车贺礼!”满座皆惊,林父林母面色凝重道:“人呢?”

“走……走了。”小厮吓得缩头缩脑,把手中一物举到林父面前。那是个精雕细琢的梳妆盒,林父顾不得宾客在场,打开梳妆盒,取出盒中之物,却是个如小儿手掌般大小的琉璃碗,碗内一点碧色,浮浮沉沉。他面色微变,整个人站了起来。

林无音一眼望去,面色大变,快步走了过去,握住父亲手中的琉璃碗,身子发抖,已是忍不住啜泣起来。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林夫人强自镇定,向宾客解释:“这是小女随身之物,一年前……那场事故时遗失的。”宾客都识趣地告辞离开,很快厅堂内便只剩了林家三口,再有就是亲家知府陆见危和夫人,以及陆家公子陆岳鸣。派出去追人的小厮无功而返,送礼之人早就没了踪影。

林无音手握着琉璃碗,哭得语不成声:“姐姐或许还活着……”

“不,无念她—定还活着。”林夫人低垂双目,重重地道。

林父不忍看爱妻悲痛,应和道:“是,是,一定还活着。”

过来安抚林无音的陆岳鸣脸色一僵。双方父母为他和林无念订了婚约,只是后来无念失踪,才决定以无音代替无念,嫁到陆家。

一年多前,冬日天寒,林无念与林无音去白石寺赏梅,回来时突遇大雨,马车过桥时浮桥突然垮塌,姐妹俩挣扎着从马车中爬出来,林无念把妹妹推到岸上,自己却被激流冲走了。

林家沿河搜寻了整整三月,也没有找到林无念。

亲戚朋友都劝林父林母节哀,但林夫人却始终无法接受爱女不在人间的消息,一直派人出去打探。林无音愧疚难过,她原本性子高傲,此后却温顺了很多,经常陪着林母垂泪。

这只琉璃碗原本是林夫人给林无音护身的,林夫人出身巫族,略通命理,专门从族中寻了此物,护佑无音。自从林无音有记忆起,便时时刻刻带着这只精致的小碗,碗内养着一株只有珍珠般大小的睡莲。只是那次落水时,琉璃碗却一并遗失了。有心人打捞到这只琉璃碗,又送来及笄贺礼,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2.妖物

林无音思绪翻涌,哭得渐渐喘不一上。气来,最后昏了过去,又是一番手忙脚乱之后,被仆人送回了闺房。

蒙陇中,她似乎回到了幼时。父母一向骄纵自己,却对姐姐管束颇严,姐姐总是大方懂事,不管她要什么,姐姐都会让给她。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虚空之中似乎看到了来人,是陆岳鸣,她的未婚夫,曾经的林无念的未婚夫。初次见面的记忆像金子般闪闪发光。她12岁,是半大的少女,威逼利诱了小丫环爬墙去街市上玩要。夜市灯如昼,人流涌动,一不小心就和小丫环走散了。

“小娘子可是迷路了?家住何处?元宵夜人多,须防着偷儿、拐子。”他声音温和,竞让林无音觉得很信赖。

他送她到林府的巷子口:“小娘子这便进去吧。放心,我看着呢。”他看着无音敲门,进去了´这才转身离开。元音从门口探出头来,正看到他翩然离去的背影。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暗暗恼恨自己竟慌得忘了问他的姓名。没想到第二天又和他见了面。

小丫环们互相咬着耳朵,知府陆大人要和林家结亲,陆公子叫陆岳鸣,一表人才,和大小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姐姐,你什么都让着我,不如把姐夫也让给我吧。”她任性地去找林无念,像以往要一朵珠花般。

“傻孩子,有些东西,不是我让了,你就能得到的。”林无念的话却突然让林无音觉得惊恐。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他。”林无音头埋在姐姐的膝盖上哀求。林无念却只是一声轻叹。

姐姐不给,她决定自己去拿。她便偷偷约陆岳鸣出去,陆岳鸣总是欣然而来,风采翩然。

林无音眉毛一跳,在睡梦中笑了起来。那个声音,总是低沉温柔地喊她的名字:无音,无音。多么动人。她仿佛听到了那翩翩公子的呼唤,她伸出手。

手中紧握的琉璃碗上的机括忽然自己弹开了,米粒般大小的那张睡莲叶慢慢变大,茎秆变长,伸出碗来,一朵白色的睡莲绽开。

林无音全身不能动弹,她想要去触摸那朵睡莲,手指微动,那朵莲花竟然猛地向她扑了过来,在指尖轻轻一点,跃上了她的眉心。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了。

淡金色的余晖洒落在屋檐上,把院落划成明与暗的两个世界。檐角下的陰影里,绿色的枝蔓搅扭成一团,林无音双手摊开,双眼紧闭,手臂上,腿上,脸上都缠着绿色细长的荷叶杆子,一圈一圈从脚一直缠绕到发梢,睡莲花瓣紧紧盖在她的眉心,有一种奇诡的美丽。

少女明艳的脸上露出似痛苦又似满足的神情,嘴角微微翘起,她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啊啊啊啊!妖物!”

是谁,这么吵?林无音恼怒地睁开双眼,正对上陆岳鸣惊慌惧怕的脸。

“陆公子,你怎么了?”林无音挑眉,眉心的睡莲随之张开,露出的花蕊与眉心紧紧相连。陆岳鸣没有了往常的风度,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无音随着陆岳鸣惊愕的视线看向自己,这才发现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全身都被睡莲紧紧围绕了起来。

被自己的这番变化惊了一跳,但她更在意的,是陆岳鸣的态度,她一步步走上前去:“你不是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的心意都不会变吗?”陆岳鸣被逼得一步步后退,眼神慌乱,脚步踉跄,直到靠到院墙之上,才发狠般嘶吼道:“谁会喜欢一只妖物!”

林无音冷笑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也不过如此。”林无音轻笑一声,荷秆随着心意而动,将陆岳鸣卷起,扔了出去。

3.母女

第二天,陆家就把林无音的庚帖送了回来。据说陆岳鸣病了,一直嚷嚷着要退亲。

无音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苦。一觉醒来,昨日的一切恍如一场梦境,睡莲仍然安静地卧在琉璃碗中,她往日总有些萎靡的精神却好了很多。她傲然地对母亲笑:“他配不上我。”

林夫人看着她,面色却有些诡异,最后心神不宁地进了卧室。无音踌躇地跟了上去,在院内徘徊。

心烦意乱的林夫人并没有发现跟在后面的林无音。她进了内室,似乎锁上了门。无音有些困惑,只觉得心砰砰跳了起来,她绕到侧面,捅破了窗户上糊的纸。出身巫族的母亲,一直有自己的秘密。

她探身望着室内,林夫人竟消失了踪影。她正困惑,却觉得浑身一紧,一根绿色的绳子把她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绳索像是有生命般,会拐弯,拉着她进了林夫人的内室。

不过三十许的林夫人姿容俏丽,此刻却铁青着脸,陰冷地看着林无音。

“娘……”这一声呼唤哽在喉咙里,有些叫不出来。

“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你姐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活了。”林夫人一脸嫌恶。林无音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妇人,竞忘记了说话。林无音—直都知道,自己和姐姐无念是不同的,到底不同在哪里,年幼的她却无法言说。

“我,我也是你的女儿啊……”即使平日里再怎么刁蛮,面对母亲时,她仍然是渴望被呵护的女儿。

“闭嘴。”两个冷硬的字甩到她脸上。林夫人从发髻内拔出一支木簪,轻轻旋转簪头,那簪子竟然是中空的!林夫人神色冷硬,左手握着琉璃碗,右手轻轻抖动,从中抖出一些粉末来,那粉末闪着幽异的光芒,让林无音心中发寒。

那粉末入水之后,碗中的睡莲迅速长大,开花,再一次攀上了林无音的身体,但是这一次却和上一次全然不同,林无音只觉得浑身都被紧紧地束缚住了,还有奇怪的东西从眉心探入,像是在吸取着什么。她头昏脑胀,浑身无力,拼命地挣扎起来,却是越挣越紧。眼中渐渐凝聚了一汪泪。

“我不明白,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我就让你明白。你姐姐命中多劫,你不过是我以族中秘术造出来与她分担劫难的替身。”林夫人话语无情,句句鞭打在林无音心头,“她以自己的精血,耗神养你,结果倒好,她姐妹情深,为了救你,自己却遇险。我真是悔……”林夫人眉头微皱。

那荷秆慢慢直挺起来,像是吸住了足够的营养,微微向着西南方探出去!

林无音怆然而笑,像是在听一则荒诞的故事,笑声嘶哑如老妇。

林夫人把林无音放进马车,吩咐车夫往西南方直奔而去。林无音神色木然地看着林夫人倚靠着侧壁,面容倦怠,时刻关注着荷秆的方向,不断吩咐车夫调整方向。

马车从南城门而出,在旷野里狂奔。林无音被猛地撞向车壁。

“娘亲,我—直以为,在你心里,我和姐姐是一样的。难道,我错了吗?”林无音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于一声叹息。

林夫人面色惘然,似在追忆往事,又似什么都不能打动她。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在风里飘散。

4.斩命

乡间景色从车窗一闪而过。天色渐暗时,荷秆居然抖动了起来。

林夫人收回碗莲,林无音浑身无力,从车窗往外看去,见是一座大山庄,门匾写着“秋水”二字。

“你在这里等我。”林夫人淡淡地吩咐道。山庄大门突然洞开,一排家丁列队而出,紧接着是一个黑衣的劲装男子,他神情关切地扶着身旁的女子,慢慢踱步而出。

“娘!”那女子激动地喊道,竟然是姐姐林无念。她身形消瘦,但整个人气色红润。

那一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冬日天寒,路上少有人走动。林无音怂恿了姐姐一起出门,去白石寺赏梅。白石寺的腊梅开得正好,如蜜蜡般剔透,且香味幽冷。

林无音贪玩不愿意早早回家,一直到天色将暗,姐妹俩才坐着马车往回走。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落水后被冲了很远,姐姐将她推上岸之后,她的手原本是拉着姐姐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劝说自己,我已经那么累了,真的是无能为力了。慢慢地,随着水流冲刷,两只紧紧握住的手有了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其实没有那么喜欢陆岳鸣,只是姐姐有的她都想要。也许是嫉妒吧?自己想要的一切,姐姐都唾手可得,而自己用尽全力,姐姐却轻轻松了手。

脚步声终于在马车外停了下来。无念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清浅:“无音,下车吧。天快黑了,随我先进庄。”林无音猛地拉开车帘,跳了出去,像是有无数积郁在心的情绪想要宣泄。

“林无念!你都快死了!还管我做什么!这一脸温柔的表情真是让人作呕!”

“乖,听话。”林无念脸上扬起一抹笑容。林无音像是被顺了毛的动物,垂头跟在林无念后面,进了秋水山庄。

在庄内大厅坐定,林无念吃力地朝林无音问道:“你的碗莲呢?”林无音心中一动,见林夫人从袖中取出琉璃碗,置于桌上。

“娘,能不能,请你斩断我与妹妹的羁绊?”林无念看着林夫人,神色从容。林夫人神色一震:“无念,你早就知道了?”

“上次随娘亲去了外祖父家之后,我就知道了。”林无念抬眼,“母亲一片爱女之心,无法责难。只是,无音何辜?我原本以为,由我精气神所养,无音可以更健康,但也许是我错了。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有自己的喜好与人生。”

“无音,这碗莲原本就是以我的精气神养育,再输送给你的。从今往后,你便只是我的妹妹林无音,有什么事,我自会承担,无需你替我挡什么灾厄。”林无念说完这一段话,微微喘气。

林夫人叹口气:“是我的错。你的命格,多灾多难,族中有秘术,可以碗莲养婴,渐渐长大后,便可共同抵挡灾祸。但现要斩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若贸然斩断,无音怕是活不了了。她本是依附你而生,只要对你仍存了一点点的依赖之心,她便会痴傻。无音她,从小便喜欢黏着你……”

“不,娘……林夫人,我愿意一试。”林无音觉得一切挣扎仿佛都找到了出口。父母明明宠爱自己,自己却对姐姐嫉妒,想要姐姐所拥有的一切。但姐姐不欠她,若非林夫人和林无念,她根本不会存在于世上。不是姐姐愿意让,她就会拥有。

从今往后,她想要的,都会自己去争取,林夫人微微点头,仍是从发髻取下木簪。林无音扑地跪下,望着林夫人,双目发红:“十五年养育之恩,多谢母亲。”

林夫人微微偏过头去,亦是湿了眼眶:“你起来吧,以后,你还是我孩儿。”无音笑起来:“是,娘,孩儿谨记。在此之前,我还想和阿姐说几句话。”

林无音目视林无念,问道:“阿姐,这一年多,你还好吗?”

林无念笑:“我很好,虽然起初记不起前事,但在山庄过得很开心,等我记起来之后便让王容派人送了碗莲回去。没想到今天,我就感觉到碗莲不对劲,才出门相迎。”

像是看出母亲和妹妹的不安,林无念笑着以目光示意身旁的黑衣男子:“你看,我真的很好,还遇到了王容。”望着面色苍白的女子,林无音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不起,我……”

“嘘,不必讲了。我知道。”林无念阻止了林无音的话。

林无音站到林夫人面前,垂下头。林夫人手中的簪尖往琉璃碗内轻轻一刺。这一瞬间,只如珍珠般大小的睡莲发生的变化却仿佛被放大了十倍,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而林无音所经历的,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多,一生的经历都似在眼前一一闪过。到最后,她站在一个挤挤挨挨的桥头,花灯满街,人潮涌动,四顾茫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妹妹,我们回家吧。”

她转头,一只莹门的手朝她伸来,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周边的人与事渐渐变得渺远,一个身影清晰起来,秋水为神、玉为骨。她原本有些迟疑的手伸出去,牢牢握住了那只手:“姐姐。”

荷叶之上开出一个白色花苞,盛开,凋零,长出碧绿的莲蓬,莲蓬又渐浙于枯,变成褐色,慢慢垂下头去,然后在一个瞬间,突然湮灭不见,琉璃碗中清水碧透,再不见睡莲的影子。

林无音觉得心口一松,仿佛有什么束缚被除去。但又有些空落落的,像是遗失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