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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赖敬东谈起了《孙子兵法》

与张贵明的谈判相当顺利,仅仅两天时间,双方就在会议备忘录中签了字。只待杜林祥再与徐浩成谈妥,三方即可签署正式协议。

初战告捷以后,杜林祥并未急着与徐浩成联系,而是拨通了赖敬东的电话。杜林祥与这位行事低调的资本圈大鳄,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赴港上市那一役,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过山车一般,从起初的亲密无间到中途反目,直至最后为了共同的利益,相逢一笑泯恩仇。

纬通成功上市,杜林祥与赖敬东都大赚了一笔。直至今日,上市公司里也还有赖敬东的股份。每到逢年过节,杜林祥都会发去问候的短信,赖敬东却从不回复。遇到什么公务往来,赖敬东也是指派陈远雄出面。杜林祥心里明白,一辈子在骗人的赖敬东,上回结结实实让自己骗了一回,心里的气还没有消。

杜林祥客气地问候道:“赖总,你好!在北京吗?”

赖敬东语气冷淡,可礼数还算周到:“是杜总呀,你好!碰巧我这几天在外地,你有什么事吗?”

杜林祥说:“有点生意上的事,想来跟赖总请教。”

“请教不敢当。”赖敬东说,“杜总有什么话,我洗耳恭听。”

杜林祥说:“这件事在电话上说不清楚。你何时回北京,我再来专程拜访。”

赖敬东顿了顿说:“两天后我要去河州出差,你若是方便,我们就在河州见面吧。”

“好,恭候大驾。”杜林祥推迟了去拜会徐浩成的行程,先回河州面晤赖敬东。

杜林祥回到河州后便与赖敬东联系,问他乘坐哪趟航班,还殷勤地表示要去机场接机。赖敬东婉拒了杜林祥的美意,说自己在河州安顿下来后再联系。

直到四天之后,杜林祥才接到赖敬东的电话。赖敬东说自己在河州公务处理完毕,下午在大佛寺拜会老友。杜林祥若是有空,可以过去相见。

杜林祥知道,赖敬东与大佛寺方丈海空法师是老朋友。前几次来河州,赖敬东都没有下榻在豪华酒店,而是住在寺庙简朴的客房里。或许这一次,赖敬东依旧没有改掉老习惯。放下电话,杜林祥便叫上庄智奇,立刻驱车赶赴大佛寺。

河州正下着大雨,郊外的山上空气潮湿。汽车驶近大佛寺时,只见雨水顺着檐角悬挂的一长串莲花盏哗哗往下淌。雨中的大佛寺,更有味道了!

有些日子没来大佛寺了,杜林祥感觉寺庙修葺得更加壮观,香火也愈发旺盛。尽管下着雨,打着各色雨伞的游客仍在往寺里挤,不时掏出相机在标志性景观前留影。

汽车在寺庙旁的停车场停下,杜林祥与庄智奇的手机同时响起短信提示音。掏出一看,竟然是大佛寺发来的问候短信。短信里还附有大佛寺的官方微博号与海空法师的个人微博号,并期盼收到短信的人加关注。

捏着手机,杜林祥感叹道:“这大佛寺还挺赶时髦!”

庄智奇不久前才陪友人来过大佛寺,他介绍说:“大佛寺投资了几十万,邀请电信公司专门建了基站。凡是进入大佛寺区域的人,都会接到欢迎短信。”

庄智奇又说:“不仅短信里有微博账号,寺庙的门票上也有二维码,游客拿手机一扫,立刻就会成为海空法师的粉丝。上回听庙里的僧人介绍,海空法师个人的微博号已有几十万粉丝,起码在河州,算是名副其实的大V了。”

杜林祥笑而不语。他的脑海中,倒浮现出第一次与海空法师相见的情景。那时的大佛寺,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海空法师还说,特意去电信公司疏通了关系,才在庙里屏蔽了手机信号。如此做的目的,就是不让红尘俗务打搅寺内之人的清修。

然而现在,不仅进入大佛寺的人都会收到寺庙发出的短信,海空法师本人还成为河州大V。杜林祥佩服海空法师与时俱进的本事,也更加坚定自己对于海空的看法——此人的经营管理能力,远比许多企业家还强。

小僧将杜林祥与庄智奇引到一间厢房内。屋内数人,正围绕着书案上的一幅字评头论足。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全是熟人。除了赖敬东与海空法师,还有洪西大学教授柯文岳、已赋闲在家的洪西日报原副总编辑冯广,以及冯广的舅舅,那位性格怪僻、交友甚广的大儒赵家亮。

杜林祥笑着说:“今天咱们河州的大文化人都到齐了,我一个大老粗闯进来,实在太煞风景。”

“林祥客气了!”柯文岳说,“刚才听赖总说你要来,大伙都高兴得不行。”

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杜林祥也来到书案前。只见书案上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字,上面写道“寓里帅气”,落款则是赖敬东。杜林祥拍手道:“赖总好兴致,又在这里挥毫泼墨。”

赖敬东微微一笑:“有赵老在,哪里敢说挥毫泼墨。不过是用心写上一幅,请他老人家指教。”

赵家亮的头发、胡须都挺长,还是以往不修边幅的模样,不过脸上看着倒挺精神。他接过话茬:“老赖客气了!上回去我家里索字,我只当老赖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今天一看你这手字,真还大出所料。尽管比我还差点,但也算是不错。”

赖敬东双手作揖:“蒙赵老抬爱,诚惶诚恐。”

杜林祥做出一副谦逊的样子:“不知‘寓里帅气’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事业成功后,杜林祥难免也会出席一些风雅的场合。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杜林祥,总结出一套同文人打交道的经验:遇见小文人,就尽量少说话,让对方摸不着你的深浅。遇见大文人,就得不耻下问,与其在人家面前装饱学,不如摆出好学的姿态。

“智奇,请你给杜总讲一下。”赖敬东把球扔给了庄智奇。众人都知道,以杜林祥的文化,不知道“寓里帅气”并不奇怪。但庄智奇号称是杜林祥手下的头号才子,要是他也说不上来,就不仅是自己才疏学浅,也把杜林祥的脸面折了。

所幸庄智奇没给杜林祥丢脸,他侃侃而谈说:“这四个字语出《孟子》。所谓寓寄客途上,里藏万种机,帅才随处是,气盛莫全施。就是说一个人应收敛言行,用内心的理来支配感情思想。”

柯文岳、冯广异口同声赞道:“庄总真是博学。”赖敬东也笑着说:“智奇说的一点也没错。”

赵家亮在一旁说:“蒋介石很喜欢这句话,当初专门手书一幅并将其挂在蒋经国居室的门额上。如今去浙江溪口两蒋故里,还能看到这幅字。”

“没错。”赖敬东说,“起初我对这句话,并没有多深印象。正因为有一次去溪口游览,看到这幅字,才喜欢起来。”

庄智奇又仔细端详了这幅字,然后缓缓说道:“赖总的字,飘逸隽永,自带三分仙气。当真是字如其人。”

此语一出,屋里竟沉寂了下来。隔了几秒钟,赖敬东才摆手说:“庄老弟慎言。刚才在这儿,赵老才把字如其人的论调批了个体无完肤。”

庄智奇本是个文人,对于文人之间的论辩颇有兴趣。他恭敬地说道:“请教赵老,不知字如其人的说法,错在哪里?”

长年的酗酒抽烟,让赵家亮的喉咙已经沙哑,可偏偏他的中气又很足,因此说起话来,充满一种独特的磁性:“宋朝的蔡京、秦桧,明朝的严嵩,还有‘文革’中的大红人康生,若论书法,皆可谓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就说秦桧吧,他综合前人所长自成一家,创立了一种用于印刷的字体,就是如今的宋体字。后来人们又模仿宋体字的结构、笔意,改成笔画粗细一致、秀丽狭长的印刷字体,这就是仿宋体。可是说到人品,对秦桧之流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这字如其人的说法,岂非不堪一击?”

“字就是字,人就是人。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赵家亮接着说,“说到这里,我倒是佩服清代的乾隆皇帝。这老儿其他方面不咋的,这一点还分得清楚。”

冯广大致已猜到自家舅舅要说什么,便插话道:“舅舅是要说顺天府贡院的典故吧?”

“正是。”赵家亮说,“清朝顺天府有个贡院,悬挂的是严嵩题写的匾额‘至公堂’。乾隆觉得不妥,一直想把它换掉,便命满朝书法出色的官员写这三个大字,自己也私下写过无数遍‘至公堂’,最后发现都不如严嵩的字,于是仍然让这个大奸臣的字留在了原处。”

“赵老一番话鞭辟入里。不过我倒认为,以此便否定字如其人的说法,似有欠妥之处。”庄智奇钦佩赵家亮的学识,可自己身为文人,爱辩论较真的劲也被激发了出来。

“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赵家亮说道。

庄智奇说:“为什么字如其人的说法屡屡落空?其实严嵩临死前的委屈之言便解释了这种误差。他死前说道:‘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至死,严嵩依然认为自己是个正气浩然的忠臣、君子。奸臣这种自以为正义在胸中的心态,让他们的字看起来或雄健豪放,或清雅高洁。所谓字如其人,其实只是通过字可以看出写字人的心理状况,至于品行是无法从字里显露出来的。”

赵家亮思忖了一会儿说:“有点道理!你这后生,肚子里也装了不少学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书法这个议题,畅聊开去。这倒苦了胸无点墨的杜林祥,只能被晾在一边,话都搭不上一句。末了,还是柯文岳说道:“杜总专程来拜访赖总,一定是有重要生意谈。别咱们在这儿风花雪月,却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对头。”赵家亮第一个起身,“在庙里待了几个小时,一口酒都没喝着,嘴里快淡出个鸟了。我也得赶紧回家,抱着我那酒壶嘬两口。”

赵家亮又对赖敬东说:“你这幅‘寓里帅气’,我挺喜欢。你要不介意,我就揣回家了。”

“我的字能入赵老法眼,实在荣幸之至。”赖敬东说,“只是好不容易见着赵老,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说!”赵家亮快人快语。

赖敬东笑着说:“想请赵老赠一幅墨宝。”

“我当什么不情之请!这点小事,好说!赶快研墨。”赵家亮爽快地答应下来。

站到书案前,赵家亮问道:“想写点什么?”

赖敬东说:“悉听尊便。”

赵家亮想了想说:“今日身在大佛寺,老夫就写一段佛经里的话吧。”他俯下身去,一气呵成地写就: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好,好!”赖敬东捧起这幅字,忍不住赞道。

“字好,意也好。”一旁的海空法师说,“这几句话,在多部佛经中都曾提到。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佛法的基本道理。”

庄智奇却疑惑地说:“我记得原话有四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通俗理解,就是说诸佛都教导世人,莫做恶事,多行善举。赵老为何只写三句,却漏掉第一句?”

赵家亮撂下毛笔:“要是写给我自己,一定会写全。但这幅字是送给老赖的,三句足矣。”

“愿闻其详。”赖敬东说。

赵家亮说:“老夫一介草民,只凭好恶行事,当然可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老赖却是个生意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点龌龊勾当没有,那还赚狗屁钱。其实对所有的高官富贾,我从不奢望什么‘诸恶莫作’。你们压根也办不到!只是坏事干完后,也得时不时良心发现,行点普度众生的善举。”

赵家亮作揖告辞,转身而去。赖敬东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就连不通文墨,更不谙佛法的杜林祥,都被刚才那番话震住。是啊,混在这个圈子里,谁能“诸恶莫作”?真要是“众善奉行”,就算是菩萨心肠了!

眼见柯文岳、赵家亮等人离去,海空法师也知趣地离开房间。屋里只剩下赖敬东、杜林祥、庄智奇三人,一时显得空荡荡的。赖敬东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杜总此行,应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只是不晓得,是‘诸恶莫作’呢,还是‘众善奉行’?”

杜林祥的反应也很快,指着赵家亮留下的这幅字说:“赵老这三句话,把道理都说清楚了。”

赖敬东笑起来:“不知杜总又有什么赚钱的生意?”

杜林祥说:“纬通上市那一单生意,中间虽然有些变故,最终咱们还是精诚合作,实现了双赢。我替赖总算了笔账,你投在纬通的资金,如今起码赚了一倍多。”

赖敬东说:“这都得感谢杜总呀。不是你经营有方,我的钱恐怕早打了水漂了。”

“你过谦了。”杜林祥说,“没有赖总的眼光与魄力,纬通在关键时刻拿不到那笔投资,一切都是空谈。”

“现在我又有一笔生意。”杜林祥加重语气,“赚的钱肯定更多,不知赖总是否有兴趣?”

赖敬东装出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有一丝兴奋。他缓缓说:“什么生意?说说看。”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将自己抄底收购矿山,同时兼并重组河州信丰集团,最后通过资产置换完成借壳上市的计划,详细地给赖敬东说了一遍。最后,杜林祥说:“运作这个计划,需要巨额现金流的支持。赖总是投资界的大佬,如果你愿意把资金投到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而你,也一定会得到丰厚回报。”

赖敬东沉吟了一会儿说:“杜总如今也是家大业大,从银行获取贷款不是难事,为什么还来找我合作?要知道,一旦我决定投资,那么所期望的回报,肯定不会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

杜林祥说:“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也没想来劳驾赖总。以纬通如今的实力,真要使出吃奶的劲,再加上银行方面的贷款,似乎也能应付。”杜林祥话锋一转,“然而不久之前一位朋友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运作这个计划,筹集的资金绝不能只是‘应付’,而要弹药充足、兵强马壮。此外,银行贷款的风险太高。我不可能告诉银行,贷这么多钱的真实用途。只能用其他名目,把钱先贷出来,接着再投入这单生意。要是银行方面生出什么变故,突然抽走银根,我的计划将无以为继。”

杜林祥又点燃一支烟:“便宜没好货呀!银行的贷款便宜,但用起来掣肘颇多。请赖总出山呢,我肯定会分出更多利润,但这钱用起来稳当。”

赖敬东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地说:“《孙子兵法》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敌人,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进攻敌人,一倍于敌人就分散敌人,兵力与敌人势均力敌就设法战胜,兵力少于敌人就进行防守,实在不行还能全身而退。”

赖敬东抿了一口茶:“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尤其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计划,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甚至不妨把局面考虑得复杂一些。杜总朋友的告诫,可谓金玉良言。”

“这么说,赖总对这个计划有兴趣了?”杜林祥问。

赖敬东思忖了一下说:“有点兴趣,但也仅仅是兴趣而已。”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刚才我只是说了下大体框架,双方真要携手合作,需要落实的细节还有很多。”

赖敬东摆着手说:“细节暂且不论。光是这框架,在我眼中就还得完善。”

杜林祥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怎么说?”

赖敬东说:“运作这样的计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筹集到足够多的资金,或许只能算是起手式。”

“比方说吧,”赖敬东说,“你刚才提到,矿山最近被媒体曝光了一回,弄得很被动。如果你接手后,正当计划进行到关键时刻,又有媒体来曝光,怎么办?”

杜林祥一脸轻松地说:“纬通的媒体公关能力很强,赖总尽可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赖敬东突然拉高音调,连珠炮似的发问,“真出了什么事,又有省、市联合调查组进驻,你能摆平吗?据我所知,盘踞当地的势力,曾为了抢夺矿山大打出手。你吃下矿山后,又有人上门找麻烦,你能搞定吗?还有,从对矿山完成资产评估到实现上市,需要经过监管部门的若干门槛,你如何保证每一次都顺利过关?”

赖敬东这一席话,让杜林祥有些蒙。他搓着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坐在旁边的庄智奇才开口道:“赖总的这番提醒很有道理。我们会仔细谋划,尽快找出解决之道。”

赖敬东微微一笑:“刚才说的几点,都是我临时想到的,真要坐下来好好合计,恐怕会发现更多潜在风险。”赖敬东再次拉高音调,“杜总,你真有信心,把这些风险全排除掉?”

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事在人为,努力总会有办法。”

赖敬东轻摇着头:“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挣了点钱,也交了些朋友,可真要叫我运作这种计划,恐怕依旧力不从心。”

杜林祥双眉紧皱:“你是说我这计划难以成功?”

赖敬东把玩起茶杯盖子:“成败尚在未定之天,目前谁也说不好。但我有一句话送给杜总——舍得舍得,先舍再得!”

赖敬东站起身来:“刚才我已经说了,对杜总的计划有些兴趣,但也仅仅是兴趣。是否携手合作,还得看你何时想出破敌良策。”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屋外的雨点却噼啪作响。半面墙高的玻璃窗将写着“禅”字的大殿和远山树林全部收纳于视线内。氤氲的水雾笼罩着整座寺院。藏香淡,氤氲渐散;梵音涤心,声声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