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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岿然不动

到省城休息已经十天了,身体全面检查了一下,结果让齐全盛吓了一跳:身体各个器官几乎都有毛病,最严重的是心脏,竟然戴上了冠心病的帽子。郑秉义得知检查结果,忙中偷闲跑到鹭岛看望齐全盛,要齐全盛不要背思想包袱,一定要安心养病,并建议齐全盛搬到省医大的高干病房住一阵子。齐全盛没同意,说是医院气氛压抑,没病也会住出病来,倒不

如继续呆在鹭岛了。还开玩笑说,如果省里不愿掏这笔住宿费,可以考虑由镜州掏,他在镜州工作弄出了一身病,镜州既负担得起,也应该负担。郑秉义便说,省里也负担得起,也应该负担。

齐全盛此时已得知李士岩去了镜州,调查刘重天的问题,便借题发挥说:“……镜州安定了七年,总算把经济搞上去了,——当然,这不是我一人的成绩,是全市干部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尽了我该尽的那份责任。可现在情况怎么样呢?是不是搞得有点人人自危了?”

郑秉义笑着提醒道:“老齐,镜州经济搞上去了,腐败问题也出来了嘛,你不承认?”

齐全盛频频点着头,缓缓说了起来:“是啊,是啊,不但是镜州啊,全国各地都有这种现象嘛!胡长清、成克杰不都枪毙了嘛!我们镜州的那位副市长白可树搞不好也要被杀头。但是,秉义同志,我个人认为,反腐倡廉既不能影响经济工作这个中心,也不能变成同志之间的斗争和倾轧。如今有种说法嘛,不少腐败案件都有政治斗争的背景。镜州是不是也有这种背景呢?正常的反腐败斗争会不会演变成一种政治斗争,派系斗争呢?我有些担心啊!当然,这担心也许有点多余,有你和省委的正确领导,这种情况不应该发生,我就算是杞人忧天吧!”

郑秉义严肃起来:“老齐,你这话说得好,提醒得也对,很及时。镜州这场反腐败斗争尖锐复杂,把握不好,是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无原则的政治斗争,同志之间的内战。也正因为如此,我和省委才不能不慎而再慎。既然今天你主动提醒了我,那我也就不瞒你了:重天同志也被他以前的秘书举报了,你能不能实事求是说一说重天同志当年的情况?那五万股蓝天股票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祁宇宙受贿,还是刘重天受贿?刘重天有没有卷进去?卷进去多深?”

齐全盛意味深长地说:“秉义同志,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重天同志现在正坐镇镜州审查我老婆、我女儿和我们镜州班子的严重腐败问题,你让我这个当事的嫌疑人怎么说呢?说重天同志卷进去了,问题严重,有蓄谋报复之嫌!说重天同志没问题恐怕也不行啊,没准人家会认为我故意讨好重天同志,要和重天同志达成什么政治妥协呢!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好。如果你和省委对重天同志真有疑问,真想彻底查一下,把这件事搞搞清楚,可以提审当时那位负责行贿送股票的总经理,也可以找退下来的市纪委陈书记具体了解,就不要再问我了吧?!”

郑秉义有些恼火,提醒说:“齐全盛同志,你是党员干部,还不是一般干部,是我们中共镜州市委的市委书记,你这个同志有实事求是向上一级党委反映情况的责任和义务!”

齐全盛不为所动,微笑着问:“那么,秉义同志,请你指示吧,你需要我怎么说?”

郑秉义苦苦一笑,叹了口气:“老齐,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好不好?我只要你实事求是。”

齐全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秉义同志,如果你和省委真要实事求是,那就完全没必要找我调查了解什么。当年的案件材料和审讯记录都在,祁宇宙和行贿的总经理都还关在我们省的监狱里,你和省委完全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实事求是的结论嘛!当然,如果你和省委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我配合一下,也不妨直说,或者下命令,我可以考虑服从组织!真的!”

郑秉义没办法了,起身告辞:“好,好,老齐,这事我们不谈了!我和省委没什么难处,也不要你配合什么,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养病吧,有什么困难,就给省委办公厅打电话!”

齐全盛也真做得出来,起身陪着郑秉义往门口走,边走边说:“秉义同志,这困难还真有一点呢,——我现在就向你和省委请个假,去看望一下重天同志的爱人,你可能还不知道,重天同志的爱人邹月茹现在还是我们镜州市委的在职干部,我每次到省城都要看看她的。”

郑秉义脚步不停:“这事和我说什么?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你是自由的!”

齐全盛半真不假地道:“既然如此,秉义同志,那我今天可就回镜州了!”郑秉义哼了一声:“老齐,你这个同志很讲政治,你就给我看着办吧!”

齐全盛呵呵笑了起来:“开个玩笑嘛!秉义同志,你放心,我还真舍不得离开你呢!”

郑秉义走后,李其昌乐呵呵地从隔壁房间过来了,对齐全盛道:“齐书记,我都听到了,你可真厉害,敢这么和郑秉义说话,全省只怕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市委书记了!”

齐全盛平淡地说了一句:“无私才能无畏嘛,我又不求他什么,还有什么话不敢说?!”

李其昌道:“那你咋不给刘重天上点眼药,狠狠将刘重天一军?”

齐全盛说:“又傻了吧?刘重天可是郑秉义手下的大将哩,我将什么将?!”

李其昌道:“齐书记,那你这时候还真去看望邹月茹呀?”

齐全盛点点头:“当然,邹月茹和刘重天是两回事,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去看看了。你马上准备一下,买点水果点心,——哦,对了,还有那个残疾人专用的按摩椅,不是还没送过去吗?让他们马上送吧。买按摩椅的一万多块钱就从刘重天这些年退回的特护费里出。”

李其昌迟疑了一下:“齐书记,这时候送按摩椅好么?是不是有点讨好刘重天的意思?”

齐全盛叹了口气:“讨好什么?刘重天碰到大麻烦了,以后邹月茹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李其昌这才明白了:“那倒是雪中送炭了!”想了想,又说,“这几天,我在省委机关转了一下,听到有人在传,说邹月茹瘫了以后,刘重天和他们家的小保姆关系不太正常哩……”

齐全盛脸一拉:“别说了,谁传你也不许传,我们不能拿人家的痛苦和隐私做文章!”

吃过中饭,稍事休息,齐全盛便去了刘重天家,赶到时,商店已把残疾人专用按摩椅先送到了,刘家的小保姆陈端阳正扶着邹月茹在椅上按摩。见齐全盛在李其昌的陪同下走进门,邹月茹关上电动开关,抚摸着按摩椅的扶手,含泪笑道:“齐书记,难为你这么想着我!”

齐全盛也笑了:“这还不是应该的嘛,你是我们市委办公厅的老保密局长嘛!”

邹月茹关切地问:“哎,听说这次机构改革,我们保密局升格为处级局了?”

齐全盛说:“是啊,市委机构精减了七个,下来一百三十多人,保密局和档案局反升格了,这是省里的精神。”又介绍说,“新任保密局长就是那个小白,你给他介绍过对象的!”

邹月茹挺感慨,也挺伤感:“嘿,小白都正处了,如果没那场该死的车祸……”

李其昌插了上来道:“邹姐,没那场车祸,没准你早就是市委办公厅主任了……”

齐全盛忙打岔:“哦,对了,月茹,小白他们正说要来看你呢!”

邹月茹眼里汪上了泪:“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想死都死不了。”

齐全盛和气地责备道:“月茹,怎么又说这话?啊?存心刺我是不是?”

邹月茹抹去了脸上的泪:“不,不是,齐书记,你千万别多心,七年前那场车祸不是你造成的,这么多年来,你和镜州市委的同志们又这么照顾我,我……我和重天真没什么好说的。”说罢,招呼小保姆陈端阳给齐全盛和李其昌泡茶,特意交代泡今年的新龙井。齐全盛不是头一次到刘家来,小保姆知道齐全盛是什么人,和刘重天夫妇是什么关系,不但没按邹月茹的嘱咐泡新龙井,泡茶的水还是温的,发黑的陈茶全漂在水面上,根本没法喝。

邹月茹一看,火了,训斥小保姆道:“端阳,你又存心使坏是不是?这是龙井吗?水开了吗?给我倒掉重泡!”遂又挺不安地向齐全盛解释,“齐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小端阳啊,这两年可是被重天宠坏了,干啥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都快成我们家一把手了!”

齐全盛笑道:“那也好嘛,有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姑娘,你和重天家务事就少操心了嘛!”

陈端阳重新泡了茶,又端了上来,情绪仍然很大,脸绷着,嘴撅着。

齐全盛接过茶,开玩笑道:“端阳啊,你这嘴一撅可就不漂亮了。”

陈端阳根本不理,回转身走了,进了自己房间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没出来。

齐全盛也没当回事,喝着龙井,和邹月茹聊了起来。

镜州案子是回避不开的,邹月茹便说:“齐书记,你得理解重天,重天是身不由己啊!”

齐全盛说:“是的,我知道,这个案子是省委直接抓的,重天不办,别人也得来办。”

邹月茹说:“齐书记,你的为人我知道,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事,你现在还好么?”

齐全盛说:“好,这么多年了,难得有几天清闲时间!”继而又说,“月茹,你知道的,我们镜州太复杂呀,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闹出来!斗来斗去,冤冤相报,真是没完没了啊!”

邹月茹这时显然还不知道刘重天的处境,也感慨说:“是啊,所以,我和重天通电话时经常提醒他,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上一些人的当!齐书记,我今天可能违反组织原则了,可我还是得说:我看那个赵芬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你和重天闹矛盾,她就没起什么好作用!”

齐全盛怔了一下,一声长叹:“唉,别提她了,是我看错人了,犯下历史错误了!”

邹月茹眼睛一亮:“哎,齐书记,你能不能坐下来和我们重天好好谈谈呢?”齐全盛摇摇头,苦苦一笑:“谈什么?月茹,你不知道现在镜州是个什么情况啊!事态的发展出乎我们的预料,已经不是我和重天可以把握的了。镜州腐败问题这么严重,我在劫难逃,可能会中箭落马,重天和镜州难解难分,也可能中箭落马,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邹月茹这才听出了弦外之音:“齐书记,是不是我们重天也碰到了什么麻烦?”

齐全盛未正面回答:“方便的时候,你问重天吧,我也是在省城休息期间刚听说的。”

邹月茹不好再问,不禁发起了呆,脸上现出了深深的忧虑。

齐全盛安慰说:“月茹,你也不要太担心,今天我可以向你表个态:不管重天以后怎么样,只要我做一天镜州市委书记,我和镜州市委就会对你负责一天,绝不会对你不管不问。”

也就在这日下午,齐全盛在鹭岛宾馆的房间里发现了女儿齐小艳的一封信。

这封信十分蹊跷,显然是在他和李其昌到刘重天家看望邹月茹这段时间里塞进来的。

信没头没尾,既无称呼,也无落款,更没有地址,可却是女儿齐小艳的笔迹,口气也是齐小艳的。齐全盛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封信是怎么通过戒备森严的宾馆警卫,准确塞到他房间门缝里的?更蹊跷的是信中的内容: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女儿要求他不要再管田健的案子,不要再坚持和克鲁特的合作项目。女儿还要他保持清醒的头脑,讲点政治策略,在目前情况下,先委曲求全和赵芬芳搞好关系,说是他的何去何从还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

这封信表露的究竟是齐小艳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意思?齐小艳现在到底在哪里?在镜州腐败案中到底陷得有多深?他的回答怎么会关系到齐小艳的生死存亡呢?齐全盛真有点不寒而栗了,把信反复看了几遍,站在窗前发愣,一句话没有。

李其昌认定这是政治讹诈,建议齐全盛将这封信交给郑秉义,请省委安排调查。

齐全盛没同意,犹豫了好半天,才把信交给李其昌,让李其昌悄悄赶回镜州,找他信得过的公安局副局长吉向东秘密调查,明确指示道:“……你告诉吉向东副局长,要他严格保密,不论调查的结果如何,都直接向我汇报,未经我的许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李士岩面对着出任省纪委书记以来,甚至是从事纪检工作以来,最艰难的一场谈话。谈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副手,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而且,这个接班人现在又是在按他和省委的指示辛辛苦苦办着一个大案要案,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这么多不祥的疑问甩在自己同志面前呢?这位同志的原则性、工作精神和领导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几个月后将接任他的省纪委书记,进省委常委班子,中组部的考察已经开始了。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先是祁宇宙的举报来了,现在,举报人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问题相当严重,身为被举报的人刘重天确有许多疑问要澄清,这场谈话必须进行!

看着一脸憔悴的刘重天,李士岩缓缓开了口:“重天,今天请你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同志的感情上说,我不想和你谈,秉义同志坚持要我和你谈,代表省委,也代表他……”刘重天笑了笑:“士岩同志,你别解释了,我理解,我在纪委工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都清楚。现在事情这么多,你很忙,我也很忙,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开诚布公谈起来吧!”

李士岩还是解释了两句:“你能理解就好,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碰上了这样的情况,该说的话我要说,该问的问题我要问,你实事求是回答就行了,不要把我当作你过去熟悉的那个李士岩,就当我是一个代表组织的陌生同志,行不行?”

刘重天往沙发上一靠:“行啊,士岩同志,你开始吧!我知道,你已经到镜州几天了。”

李士岩马上开始了谈话,在屋里踱着步:“重天同志,你情报很准确嘛,知道我来了镜州。”他也不隐瞒,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三天,我来了三天了,调查祁宇宙对你的一个举报,调阅了当年蓝天股票受贿案的全部档案,也亲自和有关涉案人员进行了谈话……”

刘重天似乎无意地问了一句:“谈话人员中也包括齐全盛同志吗?”

李士岩摇摇头:“不包括全盛同志。全盛同志对我情绪比较大,我出面不太适宜。”

刘重天道:“考虑挺周到,在目前这种背景下,全盛同志怕是难以做到实事求是。”

李士岩看着刘重天:“那请你实事求是说说:这次省三监干警的调整是怎么发生的?”

刘重天反问道:“怎么?部分干警的调整和祁宇宙的非正常死亡有直接关系吗?”

李士岩多少有点意外:“哦,你也知道祁宇宙死了?”

刘重天道:“巧得很,上午来这里的路上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

李士岩口气中不无讥讽:“重天同志,你的情报总是很及时嘛!”

刘重天话中有话:“是情报吗?也许是讹诈吧?”

李士岩挥挥手:“不争论了,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回避!”

刘重天只得正面回答问题,把祁宇宙在狱中大耍特权,为吴欢跑官要官等情况如实说了,不无激愤地责问道:“……士岩同志,请问一下:如果这个在押犯把电话打到了你的手机上,你怎么处理?难道不闻不问吗?”李士岩不接这个话茬儿,按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说:“因为这个电话,你就找到了省司法局,就有了以后司法局纪检部门的调查和对一些干警的调整,这个过程我已经清楚了,——我的问题是:谁能证明你真的接到过祁宇宙的这个电话?”

刘重天想都没想:“周善本副市长可以证明,我接到祁宇宙这个电话时,正在他家!”

李士岩马上交代秘书:“给我要市政府值班室,请他们找一下周市长,让周市长立即给我回个电话!”交代完,继续问刘重天,“——在这些调整的干警中,有没有你熟悉的同志?”

刘重天道:“没有,具体调整情况我没过问,也不可能过问。”

李士岩沉默片刻,突然道:“那个毕成业你也不熟?”

刘重天疑惑地看着李士岩:“毕成业?是不是三监的监狱长?或者政委?”

李士岩疑惑地看着刘重天:“怎么问起我了?啊!”

这时,周善本的电话来了,是打到红色保密机上的。

李士岩看了看刘重天,按下了电话免提键,开始了一次具有对质意味的通话,不过,口气却故作轻松:“哦,是周市长吗?我是省纪委李士岩啊,向你这位廉政模范了解一个情况啊:重天同志到镜州后有没有去过你家,搞过一次访贫问苦活动啊?”

电话里传出了周善本熟悉的声音:“来过一次,是我让他坐出租车来的,怎么了?”

李士岩又问:“重天同志在你家那晚,有没有——接到过谁的电话呀?”

周善本不知是不是忙糊涂了:“什么电话?那晚我们就是谈心,我们是老同学了。”

刘重天急出了一头汗,真想对着电话发出自己的声音,提醒一下周善本。

李士岩提醒了:“善本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啊,请你再回忆一下好不好呢?”

周善本这才想了起来:“哦,对了,李书记,重天接到过以前的秘书祁宇宙一个电话,是从监狱里打出来的,我还讥讽了重天几句,弄得重天很难堪,当场找了省司法局一位局长!”

刘重天这才松了一口气,结束通话后,苦笑着对李士岩说:“如果周善本真把这事忘了,或者接电话时只有我一个人,再或者周善本是个和我有宿怨的仇人,我只怕就说不清了!”

李士岩轻描淡写:“可能会困难一些,但总能说清,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而且,说明真相的途径也并不是只有一条!”继续追问下去,“毕成业是干什么的,你当真一点不清楚?”

刘重天一口否定:“我真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李士岩想了想:“那我告诉你:毕成业是直接监管祁宇宙的中队长,从省城监狱调来的,他对祁宇宙的死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祁宇宙死于心力衰竭,是同监犯人折磨造成的。”

刘重天道:“那我建议对这个毕成业拘留审查,看看他后面有没有什么黑手。”

李士岩未置可否,又换了个话题:“重天同志,三监的原大队长吴欢你总该认识吧?”

刘重天点点头:“可以说认识,——在司法局纪委的调查材料上认识的,正是此人让祁宇宙在狱中为他跑官要官,受了应有的党纪警纪处理,才伙同祁宇宙对我进行疯狂报复!”

李士岩加重了语气:“吴欢和祁宇宙因为受了处理,才对你搞报复?是这意思吗?”

刘重天口气坚定:“当然!在此之前,祁宇宙一直是认罪服法的!”

李士岩毫不留情:“不对吧?祁宇宙在被严管之前已经向大队长吴欢透露了你七年前收受蓝天股票的问题,正是这个大队长吴欢不让祁宇宙四处乱说……”

刘重天十分吃惊:“竟然有这种事?士岩同志,此事有旁证吗?”

李士岩道:“有旁证,一个在押的理疗专家可以做证,此事就发生在打电话那夜!”

刘重天知道情况严重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李士岩也不再问了,步履沉重地走到落地窗前,背对刘重天,塑像般立着。

沉寂良久,刘重天又开了口,角色在不经意间做了调换:“士岩同志,这就是说,祁宇宙和吴欢的报复都不成立,倒是我这个前镜州市长十分可疑:当年蓝天公司就有一位副总供认我收受了四万股蓝天股票,经手人是祁宇宙,现在我发现祁宇宙有出卖我的迹象,便故意制造了一场违规风波,利用新调整的个别管教干部的手,搞了一次杀人灭口?是不是这样?”

李士岩转过身:“不要这么说,这个结论现在还不能下……”

刘重天站了起来:“可这种推断是成立的,所以,才有了这场谈话!”

李士岩也不客气:“重天同志,你必须面对现实,并且做出自己的回答!”

刘重天想了想:“士岩同志,我看谈话可以结束了!给你两点建议:一、立即成立专案组,

进驻省第三监狱对祁宇宙之死进行全面调查,并让那位前大队长吴欢参加调查工作;二、不要把祁宇宙案孤立起来办,直觉告诉我,祁宇宙之死和镜州腐败案有必然联系,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搞掉我,所以,请将两个案子合并考虑,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士岩同志,我今天一见你就说了,我们现在进行的是一次全方位的立体战!”

李士岩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重天同志,你就没想过先撤下来?”

刘重天逼视着李士岩:“怎么?士岩同志,省委准备让我撤下来了?”

李士岩摇摇头:“暂时还没有这个考虑。”

刘重天冷冷一笑:“那我为什么要撤?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李士岩这才笑了,笑得很舒心:“好,重天,你这两点建议我都接受,可以告诉你:专案组已经进驻省三监了,中队长毕成业已被隔离审查,对祁宇宙的同监犯人也在审讯,结果出来后,我会再找你的。”长长吁了口气,“好了,重天,和你的谈话结束,说点轻松的吧!”

刘重天却轻松不起来:“还是向你汇报一下镜州的案子吧!现在可以肯定:此案有黑社会背景,两起血案已经发生了,齐小艳至今下落不明。这股黑势力如此顶风作案,一一掐断我们的线索,显然有自己的目的,案情的复杂早已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

李士岩说:“这几天的案情汇报我都看了,也许最黑暗的时候就是光明初现的时候。”

刘重天点点头:“可能会有人以祁宇宙之死做筹码,要挟我。”

李士岩思索着:“有这个可能,——还有另一种可能,让你‘畏罪自杀’!”

刘重天一怔:“哦?这我倒没想到……”

李士岩缓缓道:“应该想到,安全问题一定要注意,在这方面我们是有教训的!你说得不错,这场斗争是全方位的立体战,是你死我活的,我们在任何细节上都不能掉以轻心。对祁宇宙,我就大意了,本应该接到举报后就采取保护措施,却没想起来,以为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会很安全,就造成了这么一种意外,搞不好还会被一些人说三道四……”

刘重天马上想到了齐全盛:“齐全盛同志恐怕就会有想法……”

李士岩手一摆,打断了刘重天的话头:“哦,重天,这我可要提醒你:对齐全盛同志,你一定要客观,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感情用事。老齐已经在省城休息了嘛,办案的主动权现在完全在你手里!可你手上这种办案权力也不能成为绝对权力,也要受到制约!”

刘重天苦笑道:“士岩同志,这还用说吗?你和秉义同志一再强调,也一直盯着我嘛!”

李士岩意犹未尽:“重天,你不要多心,我这里并不是说你,是说一种观点:我们在坚决进行反腐败斗争的同时,也要警惕出现另一种情况,什么情况呢?就是在反腐倡廉旗号下,让坏人监督好人,坏人整治好人!蓝天科技的那位田健就是一个例子嘛,清清白白的一个小伙子,硬被白可树一帮坏人诬陷了,差点儿被他们整死在我们自己的检察机关!”

刘重天心里明白,李士岩虽然让他不要多心,虽然举例说了田健,可话里仍是有话的,对他还是有疑问的,可也只好就事论事:“是的,士岩同志,田健那里,我准备亲自去道歉。”

李士岩指示道:“不仅仅是道歉,还要找机会给小伙子恢复名誉,记功!另外,要严肃追究镜州检察机关的责任,尤其是那些参与打人的家伙们,有一个处理一个,绝不能手软!”

刘重天记了下来:“好吧,士岩同志,我们按你的指示办!”继而又主动说起了齐全盛,“士岩同志,这阵子全盛同志在省城休息,专案组同志集中搞了一下调查,没发现全盛同志为老婆、女儿批过什么条子,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高雅菊和齐小艳的问题和齐全盛同志确实没有直接关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个人的意见,是不是请齐全盛同志尽快结束这次休息,回来主持工作?镜州眼下的事不少,我陷在案子里顾不上,赵芬芳又很难让人放心。”

李士岩不无欣慰地看了刘重天一眼:“重天,你能这么实事求是很好,说明秉义同志和我当初都没看错你!你这个建议我个人完全赞成,也会马上转告秉义同志的!”拉着刘重天的手拍打着,“如果我们每个同志都能真正做到实事求是,出以公心,许多复杂的事情都会变得很简单;反之,很简单的问题也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们的反腐败斗争甚至会变成人事斗争啊!”

刘重天深有同感:“尤其镜州,是人所共知的地震带,我们就更要慎重了……”

谈话结束,已是下午四点了,李士岩一直将刘重天送到楼下,还让秘书在楼下小卖部买了条烟扔到了刘重天车里。刘重天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条烟,实际上传达了李士岩某种不可言传的心情,乃至歉意,于是,一句推辞的客气话没说,收下烟,向李士岩招招手,走了。

赵芬芳下了车,走进欧洲大酒店大堂时,早已等在门口的金启明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

秘书看了看表,悄声提醒说:“赵市长,日本东京都客人六点到,安排在罗马厅。”

赵芬芳点点头:“知道了,五点五十分,你再过来叫我一下,我和金总先谈点事。”继而,又交代说,“现在不到四点钟,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先回去吧,我家里米没有了,你去买十斤米,再买点菜,洗好放在冰箱里。哦,对了,别忘了给我买几包护舒宝,要丝薄的,日用型和夜用型的都买一些。”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都买夜用型的吧!”

因为金启明在面前,女市长竟交代买卫生巾,秘书有些窘,讷讷应着,臊红着脸走了。

金启明当着那位男秘书的面不好说什么,上了电梯,见电梯里没别人,才和赵芬芳开玩笑道:“赵市长,看来还是当公仆好啊,啥都有人伺候,连卫生巾都能支使人家秘书替你买。”

赵芬芳不悦地看了金启明一眼:“金总,你什么意思啊?”

金启明笑道:“赵市长,我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指出一个事实嘛!”

赵芬芳很正经,几乎可以说是振振有词:“这个事实怎么了?哪点不合理呀?让秘书什么都不干,就坐在大堂喝茶望呆看风景吗?每月两千多元工资这么好拿呀?他当秘书的多干一点,把我的家务处理了,我就能多想点大事,多做点大事!金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金启明讥讽道:“对,对,是这道理,你当市长,他替你买卫生巾都是为人民服务!”

赵芬芳这时已觉得金启明口气不大对头,有点胆大妄为的意味,可仍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中会这么被动,以至于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得不放下架子,重新审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会面是金启明安排的,不是豪华的总统套房,而是带会客厅的普通套间,房号1304,正是一个月前她找金启明“谈心”的地方。金启明一进门就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微笑着提醒她说:“赵市长,你不觉得这个房间很眼熟吗?瞧,1304房,你可是在这里和我谈过心哩!”

赵芬芳一下子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金启明:“哦,金总,你想干什么?”

金启明笑道:“不干什么,也和你谈谈心,来而不往非礼也嘛!赵市长,请放松一些,你没碰到什么危险。哦,对了,你曾在这里请我喝了一瓶法国干红,今天是不是也来瓶法国干红?当然,我花的是个人的钱,不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如果喜欢,XO你也可以点!”

赵芬芳在沙发上坐下了,淡淡地道:“你知道的,我六点还有外事活动,就来杯矿泉水吧!”

金启明给赵芬芳倒了杯矿泉水,放到面前,夸张地感叹着:“清廉啊清廉!赵市长,如果我们各级领导干部都像你这样清廉,纪委和反贪局可就都要关门大吉喽!”

赵芬芳敲了敲茶几:“金老板,别说这些废话了,想干什么,明说吧!”

金启明一脸庄严:“不想干什么,真的!赵市长,一个月前,你在这里帮我回忆历史,还说了,相信会激起我许多愉快的记忆。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真有不少愉快的记忆呢!但主人公不是我,是你,姐姐你不简单啊,当时都把我唬蒙了!赵市长,我可否向你汇报汇报啊?”

赵芬芳心想:这口气不对,麻烦怕要来了,冷冷一笑:“说吧,金老板,我洗耳恭听!”

金启明在房间踱着步,说了起来:“赵市长,你既然这么喜欢回顾历史,我想,我们还是从亲切而美好的回忆开始吧!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赵市长,你应该是七八级大学生,一九八二年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当年九月八日由省城分配到镜州市外办做秘书。哎,别这样看着我,我承认:为了了解你,我下了点工夫。你不是好秘书啊,连个普通英文报告都写不好,几次被你们主任训得哭鼻子。也难怪,在大学你就不是好学生,英语竟然不及格。都是怎么过的关?给你们老师送礼嘛!老师是谁?刘同山嘛,号称省城师范第一侃。这个刘同山不咋的哟,还想对你非礼。你伤透了心啊,大三那年,死去活来爱上了大你们一届的一位男生,人家偏没看上你,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不堪回首’。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位男生叫王永明吧?”

赵芬芳听不下去了:“金启明,你费这么大的心机搞我的黑材料,到底想证明什么?”

金启明很有风度地摆摆手:“无非是回忆一下历史嘛!历史既然激起了我愉快的记忆,难道不能激起你愉快的记忆吗?赵市长,你最好听我说完,说得不对,你批评指正。”继续说了下去,“灰暗的大学时代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很对,它不能证明什么,只证明了我对你的关心!高分低能的学生多得是嘛,你今天能走到市长的位置上,就证明你不比任何人差!那位王永明现在混的怎么样?才四十七岁就在平湖下岗了嘛,我看王永明先生才叫不堪回首呢!”

赵芬芳骄傲地笑了笑:“如果他在镜州,我会给他安排一个岗位,比如在你们金字塔集团上岗,——金总,这点小面子你总会给我吧?!”

金启明笑着:“当然,当然!赵市长,如果有你的明确指示,我甚至可以考虑安排副总一级的职位!”又说了起来,“赵市长,你太宽容了!正是因为宽容,才一步步走上了权力的高位。在市经委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经委主任赵宝平那么当众训你,你还三天两头往他家跑;赵宝平出差回来,哪怕是半夜三点,你都亲自跑到月台上去接站。有这种唾面自干的高贵素质和忍辱负重的宽容精神,谁还挡得了你飞快地进步?就在赵宝平任上,你当了市经委副主任。赵宝平退下来后,你发动群众一封告状信,搞垮了准备接班的另一位副主任,这位倒霉的副主任好像叫吴长军吧?前几天我还见过,提起你仍是感叹不已哩!哦,这得如实汇报一下:吴长军一瓶五粮液下肚后,就骂起你来,说你是个政治婊子,太爱弄权,只和权力通奸!”

赵芬芳心里很气,气得牙痒,脸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瓶五粮液是你请吴长军喝的吧?”

金启明点点头:“是的!一个早就退下来的正处级干部哪有钱喝五粮液?我既然可以考虑按你赵市长的指示向老区基金会捐款一千万,就不能请我们退下来的老同志喝瓶五粮液吗?”

赵芬芳这日就是为金字塔集团向老区基金会捐款来的,见金启明总算说到了正题,强忍着一肚子恶气,接上了话茬儿:“金总,我看回忆可以结束了,你就说说捐款的事吧!”

金启明不干:“赵市长,你别急嘛,我刚说了个开场白,你怎么就不让我说话了?”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公道地说,你应该算齐全盛的人。九年前,齐全盛做了镜州市委书记,你才在齐全盛的提名力荐下做了副市长,后来又是常务副市长,当然,常务副市长不是齐全盛提的名,是市长刘重天提的名。嗣后不久,齐全盛和刘重天闹翻了,一城两制了,你面临着抉择。你身在政府大院里,知道刘重天的难处,心里同情刘重天,然而,你却选择了齐全盛,因为你明白,七年前的省委书记是陈百川,不是郑秉义,没有政治靠山的刘重天是斗不过齐全盛的;同时,你更看到了一个取而代之的机会。于是,你以政治缄默支持了齐全盛,在赶走刘重天之后,出任了镜州市市长。你干得真漂亮啊,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就是那个渔人。”

赵芬芳夸张地打了个哈欠:“金总,如果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我看可以结束了。”

金启明语气轻松:“当然有新鲜的话题。回顾历史,完全是为了观照现实,——瞧,我用了一个很专业的名词——‘观照’,同类词汇还有‘烛照’。不管它是‘观照’还是‘烛照’吧,都是一回事,我们回到现实中来。赵市长,今天镜州的现实很有意思啊,你比我更早地发现了其中那些妙趣横生之处,于是,案发第二天,你就请我来谈心,谈得我热血沸腾,坐立不安,我得承认:在政治投机上你比我技高一筹。我当时就敏锐地感觉到,你又像海边那位渔人,及时地戴上遮阳的斗笠,提起赶海的家什,要去拾点什么了,也许是鹬蚌,也许是镜州市委书记的职务!天哪,赵市长,你可真做得出来,一个就地立正,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高举着白旗从齐全盛的身边直接投奔了刘重天的阵营,这当中连个过渡都没有……”

赵芬芳实在忍不住了:“金总,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想,你应该闭嘴了!”

金启明手一摊:“好吧,赵市长,如果你不让我说,我可以不说,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要为你的愚蠢行为付代价了!你比我更清楚:现在齐全盛恨死了你,刘重天死活不要你!就算齐全盛下来了,镜州市委书记你也当不上!哪怕周善本上去了,你也上不去!你信不信?”

赵芬芳掩饰地笑道:“金总,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想做这个市委书记?啊?官当得多大才叫大啊?能把这个市长干下去,干好了,对得起镜州八百万人民,我就心满意足了!”

金启明也笑了起来:“赵市长啊,我们这可是朋友之间谈心啊,你怎么打起这种官腔来了?官当得多大才叫大?我看应该是一把手,不当一把手,你不可能有自己的政治意志,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报负,也就不可能领略权力巅峰的无限风光!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一个地区的一把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几乎不受什么制约的无上权力嘛!”

赵芬芳一怔:这个金启明,真不得了,不愧是个民间政治家,把她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金启明沉默了一下:“所以,赵市长,你处心积虑想做一把手,想在齐全盛倒台后取而代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起码我能理解。既然我理解你,就得站在你的立场上替你分析,替你着想。现在,我们来冷静分析一下镜州的政治局势:刘重天和齐全盛不共戴天,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齐全盛必垮无疑,这也是个基本的事实。但是,这两个基本事实并不证明你就处于主动地位,你过去急迫地投靠和叛卖,导致了你目前的被动和困难,我认为你既不能指望刘重天,也不能指望齐全盛,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事不会再简单重复了。你这次要上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靠老区基金会的肖兵,让他通过北京,通过中央高层,一竿子捅下来!如果你愿意这样做,对老区基金会的这一千万的捐款,我的金字塔集团可以考虑马上出!真的!”

赵芬芳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老天爷,自己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最大政治隐秘,竟这样赤裸裸地被面前这位民营企业家捅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卖淫的妓女被人家从被窝里一把掏出来,被迫光着屁股去和嫖客成婚。怪不得金启明胆这么大,敢以这种口气和她谈心!

金启明却不说了,目光冷漠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好半天,赵芬芳呵呵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金启明问:“赵市长,你笑什么?是怀疑我的真诚,还是怀疑我的实力?”

赵芬芳止住了笑容:“金老板,类似这样的谈心,你和白可树谈过几次啊?”

金启明摇摇头:“没有,你知道的,白可树是齐全盛手下的红人,用不着资金的力量。”

赵芬芳冷冷道:“那么我用得着是不是?你想用这一千万收买我手中的权力是不是?”

金启明坦荡地笑道:“赵市长,你看你这话说的!哪能啊,即使我捐出这一千万,也不是给你个人的,是支援老区建设嘛,怎么可能收买你手上的权力呢?再说,镜州这么大,你威望这么高,我不出这一千万,也会有别的国营企业出这一千万,——蓝天集团没准就愿意出!”

赵芬芳明白,金启明说的是风凉话,一千万的巨额捐款,又是捐给没多少人知道的一个老区基金会,除了金启明民营的金字塔集团,一时还真难找到第二家。然而,赵芬芳却装作不明白,官腔又打了起来:“金总,你知道就好,捐不捐这一千万是你的事!你捐了,我代表肖兵,也代表老区人民真诚地感谢你;你不捐,我也不能勉强你,仍然会支持你和你的金字塔集团把事业做大,绝不会找借口卡你压你。你看着办好了!”

金启明便也不把话说透:“赵市长,说到把事业做大,我还真有不少想法。现在蓝天科技和蓝天集团都是举步维艰,我不能不管,正准备进行资产重组,你市长恐怕要有个态度。”

赵芬芳笑了:“我听说了,你们金字塔集团想买壳上市,盯上蓝天科技了,不错吧?”

金启明道:“不错,我们的方案已送给了周善本副市长,不过,谈得不太顺利。”

赵芬芳心里有数:“我知道,也可以告诉你:周善本和齐全盛都不赞成你的重组方案,他们都倾向于接受田健的方案,和德国克鲁特搞生物工程项目合作,我的态度可能不起作用。”

金启明慷慨激昂起来:“赵市长,改革开放搞到今天,政府还能把一切都包起来吗?还能丧事当做喜事办吗?‘三个代表’中是不是有一条:代表先进的生产力?蓝天集团代表不代表先进的生产力?据我所知,蓝天集团资不抵债,早已破产,政府为什么不下决心让它破产呢?”

赵芬芳有些明白了:“蓝天集团若是破产,那么,集团欠蓝天科技的八亿七千万就还不了,蓝天科技也就要跟着破产,和克鲁特的合作也就没希望了,就给你带来了机会……”

金启明抢上来道:“如果在蓝天科技破产的情况下,德国克鲁特研究所还愿和蓝天科技合作,我和金字塔集团就放弃这个并购重组方案!赵市长,我不要求你支持我们的重组方案,只要求你公开发表一个讲话,披露蓝天集团即将破产的事实,支持蓝天集团进入破产程序,并代表市政府对媒体讲明一个观点:按市场规律办事,政府绝不替蓝天集团托底就行了。”

赵芬芳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这完全可以,政府包办一切的时代过去了,我们不能只要脸面不要屁股!说实在话,对齐全盛搞的那一套形象工程,我早就有看法!”停顿了一下,不无担心地说,“不过,齐全盛这同志的脾气你知道,恐怕我表这个态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金启明笑道:“齐书记那边我再做工作吧,反正他现在还在省城休息,一时也回不来。”

赵芬芳似乎无意地问:“金总,直到今天,你都没弄清齐小艳的下落?”

金启明摇摇头:“我还真不知道齐小艳跑到哪儿去了,估计出国了吧?”话题一转,又主动说起了向老区基金会捐款的事,“哦,对了,赵市长,你看捐款这事具体怎么操作?是我们派人去北京呢,还是让肖兵他们再到镜州来一趟呢?”

赵芬芳做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你们自己定吧,如果肖兵来镜州,我就出面接待。”

金启明很懂事,想了想,说:“赵市长,那就让肖兵来镜州吧,捐赠仪式我看就不要搞了,一来金字塔集团名气够大的了,用不着多宣传;二来呢,又是给外边的基金会捐款,宣传出去不好,起码我们镜州的慈善基金会要有想法,我们集团只向慈善基金会捐了十万元。”

赵芬芳益发觉得金启明懂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情不自禁地端起了市长的架子,以作报告的口气赞许说:“好啊,很好啊!金总,我们发达地区的企业家就是要有这种默默奉献的高尚精神嘛!老区人民了不起啊,在战争年代养育了革命,养育了党!没有老区人民的伟大历史奉献,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改革开放的今天,也就没有你金总的这座金字塔嘛!”

越说声音越高,赵芬芳渐渐进入了自我感动的境界,秀美的杏眼里竟有泪光闪动。

这时,秘书敲门走了进来:“赵市长,已经五点五十了,日本东京都的客人到了。”

赵芬芳从容地站了起来,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握住金启明的手:“好吧,金总,就这么着吧!一定要给我记住啊,你这座金字塔可是用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奠的基啊,对先烈牺牲的土地必须有所回报嘛,我这个镜州市长先代表老区人民谢谢你和你的金字塔集团了!”

金启明也恢复了以往的恭敬:“谢什么?赵市长,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

刘重天难得请了一回客,请田健,地点就在公安厅度假中心,一定要周善本来作陪。

周善本有些疑惑,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肴和启了封的五粮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重天,今晚到底谁买单?你老兄一定要我来,不会把账记在我头上吧?啊?”

刘重天拉着周善本和田健坐下,一边倒酒,一边说:“善本,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吧?我请客怎么会让你买单呢?再说,你是什么人?廉政模范啊,我犯错误也不能让你犯错误嘛!”

田健说:“犯什么错误?刘书记,这单你也别买,算我买了,就从国家赔偿金里扣!”

刘重天点着田健的脑门直笑:“哦,你小伙子还真要提起国家赔偿问题啊?啊?”

田健很认真:“为什么不提呢?哪怕赔一块钱,我也得让他们赔!别说我没问题,就是有问题,他们镜州检察院也不能这样对待我,简直是他妈的法西斯,没法不制造冤假错案!西方法学界提出过一种毒树理论,我认为很有道理:逼供是棵毒树,靠逼供取得的审讯结果便是毒果,不能予以采信!而我们是怎么做的呢?进入网络时代的新世纪了,还在搞逼供,把人往死里整!国家法律明令禁止的审讯手段仍在大行其道!”说着他又愤怒起来,毫不客气地责问刘重天,“刘书记,我请问一下:我们的执法机关都不依法办案,依法治国又从何谈起呢?”

刘重天叹了口气:“所以,我这个专案组组长今天才请酒谢罪,向你小伙子道歉嘛!来,来,田健,把酒杯端起来,我先敬你一杯,为你在镜州检察院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委屈!”

田健端起酒杯,却不喝:“刘书记,我要你道什么歉?抓我打我的又不是你们省纪委!”

周善本劝道:“田健,你既然知道抓你打你的不是省纪委,那还和刘书记较什么劲?不是刘书记和省里的专案组过来,只怕你小伙子现在还在镜州反贪局挨整呢!喝酒吧,你!”

田健这才把酒喝了,喝罢,说:“刘书记,我这不是让你道歉,是真诚地感谢你!你是清官、好官,依法办事,为民做主,因为有了你,我的问题才搞清楚了,镜州腐败案才办得下去!但是,一个清官代替不了一个法制的社会,为了健全法制,我非要告镜州检察院不可!”

刘重天也抿了口酒,和气地道:“田健,从大局出发,我不希望你提起这场民告官的行政诉讼,影响总是不好嘛!但是,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清官代替不了法制的社会,——别说一两个清官代替不了一个法制社会,就是一批清官也代替不了一个法制社会。所以,你真要告,我也不能硬拦你,该替你出的证明,我还会为你出!另外,也要向你通报一个情况:士岩同志已经有指示了:对镜州检察院那些参与折磨你的同志,有一个处理一个,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

田健激动了:“刘书记,既然如此,那我更得告了,给我们这个社会,也给有关部门提个醒,别再让一些坏人打着反腐败的旗号整治好人,诬陷好人!”看了刘重天一眼,明确地说,“刘书记,这种事既然能发生在我身上,也就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发生在你身上!”

刘重天本能地感到田健话里有话,夹了口菜在嘴里嚼着:“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啊?”

田健一声苦笑:“刘书记,你活得累不累?这还要我说啊?谁不知道你以前的秘书祁宇宙举报你了?镜州现在四处都在传,说你的问题很严重,随时有可能被省里双规!”

周善本证实道:“重天,田健没说假话,这两天镜州传闻可真不少,矛头都是指向你的,说你马上要进去,说老齐被请到省城休息是假,帮省委搞清你的受贿问题才是真的。还有人造谣,说你失宠了,把秉义同志搞毛了,秉义同志和省委不会再保你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刘重天不无苦恼地道:“谁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人正不怕影子歪嘛!既然我们痛下决心和这些腐败分子开了战,又置身于斗争第一线,也就难免遭遇对手的反击嘛!对不对?”

田健道:“对,刘书记,你该干啥还干啥,再难也得把镜州案子办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哪天你真要被冤枉抓起来,我就去探监,就去为你奔走呼号!来,刘书记,我敬你一杯!”

刘重天呵呵笑了起来:“我看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和田健碰了下杯,将酒一饮而尽,掉转了话题,“好了,我的事不谈了,相信省委总会搞清楚。田健,还是说说你吧,有个问题我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你小伙子既然已经私下调查,掌握了白可树、林一达他们经济犯罪的确凿证据,为什么不早一点举报呢?倒让他们先下了手,弄得自己这么被动。”

田健呷着酒:“刘书记,有个情况你不清楚:当初蓝天科技招聘总经理时,财务总监范友文和我是竞争对手,白可树、齐小艳他们都倾向于让范友文出任总经理,齐书记不同意,批示要用我,——齐书记的批示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意不要再搞近亲繁殖了,就请外来的留洋和尚念念蓝天科技这部难念的经吧,开放的镜州必须对各类人才进一步敞开大门。’我到任后,齐书记还专门到公司视察过,鼓励我放开手脚好好干,所以,齐书记挺感激的。”

刘重天笑道:“于是,你就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那种‘士’的感情,是不是?”

田健承认了:“是的,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都或多或少有这种潜在的感情因子。”他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对齐书记有这种感情,我就得对齐书记负责,发现蓝天科技的问题之后,我没想去举报,而是先向齐小艳透露了,希望她转告齐书记,给我一个专门汇报的机会。不曾想,齐小艳和白可树关系不一般,没去向齐书记转达我的汇报要求,反倒把我秘密调查财务情况的底透给了白可树,白可树就利用杨宏志给我下了套。我发现不对头,再去找齐书记时,齐书记偏巧出国去欧洲招商,我没办法了,也只好对不起齐书记了,这才将举报材料寄到了北京。”

刘重天批评道:“你这个田健啊,口口声声依法办事,事实如何?你也没有依法办事嘛!发现了蓝天科技的问题,你想到的不是依法举报,而是请齐书记处理。齐书记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吗?在这里,我们做个假设,——假设你找到了齐书记,齐书记不处理呢?那就算了?”

田健怔了一下:“刘书记,这……这个问题我……我还真没想过……”

刘重天意味深长地看着田健:“不对吧?你小伙子恐怕不是没想过吧?我看是想过的,你骨子里是个‘士’,海外留学的经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你这个‘士’的心态,你要为知己者死嘛!知己者在你眼里就大于法律,高于法律,更何况这个知己者又是镜州市委书记呢!”

田健服了:“刘书记,你分析得对,这要说实话:如果我找到了齐书记,齐书记不让我说,我可能会就此闭嘴,——我当时想的不是把这帮腐败分子送上法庭,而是担心将来说不清!齐书记这么信任我,对我期望值这么高,我当然要做出成绩,不能替白可树背黑锅嘛!”

刘重天叹息道:“结果倒好,你这个‘士’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差点儿被人家整死!”

田健将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刘书记,这回我算明白了,不依法办事对谁都没好处!”

刘重天点点头:“是嘛,最初看了镜州检察院转来的那些材料,连我也怀疑你嘛!如果不是杨宏志从绑架者手上逃脱,跑来自首,你一时还真说不清哩!”又重申道,“哦,再说一遍:我刚才提到齐全盛同志,只是假设,并不是说齐全盛同志真的就会有法不依,真的要包庇白可树、林一达这些腐败分子,你小伙子可不要产生什么误会。现在调查的事实表明,齐全盛同志和蓝天腐败案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而且,也正是齐全盛同志一直要求把你放出来。”

田健道:“这我都知道,周市长也和我说了,齐书记一直挂记着我们和克鲁特的合作。”

刘重天看着田健,关切地问:“现在还有没有这种合作的可能性呢?”

田健没好气地道:“我看希望不大了,被他们搞进去之前我可不知道整个团会糟到这种程度,竟然早就资不抵债了!集团一旦破产,欠我们蓝天科技的八亿七千万也就泡汤了,和克鲁特还怎么合作?除非再做假账,搞一次国际诈骗,这我可不干!我再是炎黄子孙,再爱社会主义祖国,也不能对自己的老师搞这一手!我看,你们还是让金字塔集团来搞并购吧!”

周善本插了上来,不无忧虑地说:“重天,情况太严重了,白可树把好端端一个国营企业集团搞垮了,也许我们不得不让金启明的金字塔集团来并购重组了,真是不战而败啊!”

刘重天“哼”了一声:“也不是不战而败,根据我们专案组最近新掌握的情况看,蓝天集团这些年还真是热闹得很哩,炒地皮,倒房产,炒股票,仗打得真不少。可奇怪的是,每战必败!集团下属的投资公司炒股三年,净亏七个亿,倒是那个金字塔集团赚了几个亿。”

田健提醒道:“刘书记,不是七个亿,是七亿三千六百万,还有三个亿套在地皮上。”

刘重天又说了下去,脸上阴沉沉的:“金字塔集团赚了几个亿,我们许多特殊股民也赚了不少钱嘛,一个个都成炒股专家了!昨天,陈立仁派人给我送了一份材料,是证券公司六个特殊股民的股票交易纪录,真吓了我一大跳:这种只赚不亏的特殊股民不仅是一个高雅菊,还涉及到五个副市级干部的家属子弟,是哪些副市级干部,现在我还不能说!我只说一下事实:他们最多的赚了三百多万,最少的也赚了一百多万!更巧的是,这些特殊股民做的都是蓝天科技,而且,就是在蓝天集团下属投资公司大亏特亏的时候,他们大赚特赚!这是什么问题?”

田健拍案叫道:“什么问题?开老鼠仓呗!我们的投资公司高买低卖,却让高雅菊那帮官太太们低买高卖,这实际上是一种证券犯罪,在西方法制健全的国家,那是要抓人的!”一把拉住刘重天,又说起了一个新情况,“刘书记,特殊股民的情况我不清楚,你今天说到特殊股民,我倒想起了金字塔集团,——我怀疑金字塔集团也是老鼠仓的受益者,因为没有确凿证据,我在举报材料里没敢写。我上任后,为追缴控股大股东蓝天集团对蓝天科技的八亿七千万欠款,曾找过齐小艳几次,齐小艳亲口告诉过我:集团投资公司正拿着我们的钱和金字塔集团联手作战,这联手的结果是什么?现在清楚了:金字塔赚了几个亿,蓝天集团亏掉了底!”

周善本道:“如果真是开老鼠仓,那就太严重了。重天,这个问题一定要查清楚!”

田健激烈地拍案叫道:“要抓人,把那几个官太太、官少爷先抓起来再说!金字塔集团立即查封,中国证监会不是马上要成立证券犯罪侦察局吗?就请他们来侦察!内外勾结开老鼠仓,掏空了蓝天集团,搞垮了蓝天科技,现在又要公开并购了,简直是他妈的丧心病狂!”

刘重天很冷静,想了想,婉转地对田健说:“田健,你小伙子先不要这么激动,高雅菊和那几个干部家属子弟炒股到底是不是内外勾结,现在还不好说,金字塔集团的情况就更说不清了,还要实事求是深入调查了解,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凭主观怀疑就乱下结论。”

田健仍是气愤难抑:“我看金启明和那个金字塔集团发得有点不明不白……”

这时,刘重天的秘书进来了,吞吞吐吐道:“刘书记,你恐怕得走了,出了点事……”

刘重天心中不由一惊,脱口问道:“哦,士岩同志又找我了?”

秘书迟疑了一下,解释道:“不,不是。刘书记,是……是你家的私事:你家那个小保姆陈端阳找你,你手机没带,她就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你爱人邹月茹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挺重,左臂骨折,刚送到省中医院,陈端阳在电话里急得直哭,要你马上回去一趟……”

刘重天咕噜了一声“糟糕,这时候又来添乱”,忙站了起来,向周善本和田健告辞。周善本责备说:“重天,我看这也怪你,月茹这么个情况,你怎么就放得下心?!”

田健也说:“是的,刘书记,你快回去吧,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刘重天拉着田健的手,意味深长道:“你的事我不操心,我的事还得请你操心哩!田健,你一定要帮周市长出主意,想办法,把蓝天科技的重组工作搞好!”又对周善本交代,“善本,今天田健倒提醒了我:对金字塔集团提出的那个并购方案,我们表态可一定要慎重啊!”

周善本说:“行了,重天,别说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去吧,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我都替你着急!快走,快走!”说着,将刘重天推下了楼。

刘重天心里仍是工作,下楼上车后,摇下车窗,又说:“哦,对了,善本,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可以借研究这个并购方案的机会,深入摸摸金字塔集团和金启明的底嘛!有什么新情况、新发现,及时和我通气,可以打我的手机,也可以把电话打到我省城家里。”

周善本苦笑着点点头:“好吧,重天,我听你安排就是,代我向月茹问好!”

这时,车已启动了,刘重天又想到了赵芬芳,怕赵芬芳出于个人目的,再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乱子,本想提醒周善本一下,却又觉得不便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