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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拍案而起

18

李东方走进市委第二会议室,一眼便看到了贺家国。贺家国笑眯眯地在靠窗子一侧的座位旁站着,和法院院长邓双林说着什么,样子挺亲热,话却说得蛮刺耳。

贺家国说:“邓院长,我可让你坑死了,那天在红峰公司差点做了人质!”

邓双林不太在意地说:“沈小兰那帮娘儿们,简直是动乱分子,一贯无法无天!”

贺家国笑问:“哦?咱峡江市现在还有法呀?邓院长,你们凭什么判人家红峰公司败诉?法律依据在哪里?你们把法律当啥了?当真吃完原告吃被告呀?”

邓双林脸拉了下来:“贺助理,你……你这同志怎么这么说话?”

贺家国仍在笑:“邓院长,你让我怎么说?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你们执法公正吧?是不公正嘛,不能怪人家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要闹嘛,我就看不下去!”

邓双林显然不想和贺家国纠缠:“你既然看不下去,就找赵省长反映去嘛!”

贺家国不依不饶:“哎,我找赵省长反映什么?官司又不是赵省长判的!”

邓双林哼了一声:“赵娟娟这典型却是赵省长树的,你先回去问清楚再说!”

贺家国叫了起来:“赵省长树的典型就可以无法无天?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东方这时已走到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坐下了,见话题说到了赵启功,禁不住注意地看着贺家国和邓双林,会议室其他入座的同志也把目光集中到了贺家国身上。

贺家国对自己的岳父兼领导赵启功明显缺少敬畏的意思,仍站在那里对邓双林嚷:“赵省长树的典型也好,赵省长说过什么也好,都不能成为这场官司的判决依据,连这点都闹不清楚,你老邓还当什么法院院长!”

邓双林很恼火:“贺助理,这种话你别和我说,回家找赵省长说去!”

贺家国火气也上来了:“邓院长,你口口声声让我回家说去,什么意思?赵省长和我的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今天我们开的是政法工作会议,我这个市长助理也有发言权,有什么问题就得谈什么问题,根本不必回家去说!赵省长真做了什么以权代法的事,你邓院长就说出来,我贺家国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东方听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家国同志,先不要说了!”

贺家国这才发现李东方已入了座,正在注视他,便甩开邓双林过来了,问李东方道,“哎,李书记,我组织的那两篇文章到底怎么说呀?也该给个意见了吧?”

李东方说:“先开会,啊?开完会,你到我办公室来谈!”

八时半,市长钱凡兴匆匆忙忙赶到了,政法工作会议按部就班开了起来。

是全市政法工作的一次例会,主要研究严打。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仲成主持会议,就即将开始的春夏季严打工作做了部署。陈仲成照例讲了一些套话:公检法密切配合啦,对影响恶劣的大案要案必须从重从快啦,如此等等。接下来,市长钱凡兴代表市政府讲了话,李东方代表市委讲了话。李东方的讲话是脱稿的,几次提到了当前严峻的经济形势,要求与会者对治安问题不要掉以轻心,一定要千方百计维护峡江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钱凡兴几次插话说,稳定是前提,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什么事也做不起来,我们的时代大道想都不要想。

谈过春夏季严打工作,陈仲成又通报了一下市投资公司田壮达案的进展情况,说是被引渡回来的田壮达经过十天的顽抗,终于开始交待问题了,那三亿港币的赃款还是有希望追回来的。李东方插话说,不是什么希望不希望,是一定要追回来!钱凡兴也说,这还用说吗?不把钱追回来,把田壮达杀上十次也没意义!陈仲成这才汇报说,这三个亿目前都在国外,田壮达提出了个要求:只要不杀,就把钱交出来。省委领导同志也指示了,挽回经济损失是第一位的,可以考虑答应田壮达的条件。

这个省委领导是谁,不用陈仲成明说与会者心里都清楚。

大家都不说话了,喝水的喝水,发呆的发呆,会场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零点。

过了好半天,贺家国才像个天外来客似的,带着满脸讥讽打破了沉寂:“哎,怎么都不做声了?你们都不说,我就说说吧!这可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卷走国家三个亿,好不容易从国外引渡回来了,狗东西还敢和我们谈判?我真弄不明白了:咱们在座各位是干什么吃的!当真就收拾不了这么一个经济罪犯吗?!”

李东方注意地看了贺家国一眼,制止了贺家国:“好了,贺市长,这件事今天先不说了,以后再定吧。”说罢,四处看了看,以征询的口气问,“大家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

贺家国应声站了起来:“哎,李书记,我还有事!”说罢,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红峰商城判决书复印件,在手上拍打着,扫视着与会者,“同志们,李书记、钱市长刚才反复强调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要我们不要掉以轻心,守土有则,所以我不敢掉以轻心,有些可能引起社会稳定的问题,得提出来,比如,红峰商城……”

法院院长邓双林马上紧张起来,侧过脸死死盯着贺家国:会前的争执已证明,贺家国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邓双林不能不防。其他与会者也看出了名堂,知道今天这个政法例会不好收场了。

贺家国晃动着手上的判决书复印件:“红峰商城官司是怎么回事,许多同志心里都清楚。大家不太清楚的,可能是红峰公司九百三十二人的现状。同志们,因为输了这场官司,他们的商城被人家合法占着,他们的两年的租金被人家合法赖着,红峰公司九百三十二名干部群众现在只能靠在菜场捡菜叶,捡鱼贩子扔掉的鱼骨头鱼内脏煮汤来增加营养!”愤怒地将复印件摔到桌上,“我真不知道这份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屁判决是怎么做出来的!”

邓双林站了起来:“贺助理,你现在好像还不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长吧?”

贺家国冷冷一笑:“邓院长,你意思是不是说,我管得太宽了?”

李东方敲敲桌子:“都冷静一些,邓院长,请你坐下,听贺市长说完!”

贺家国又说了起来:“沈小兰同志含着眼泪问我:怎么一群共产党人在中国共产党以法治国的今天,会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今天开会前我就请教邓院长了。邓院长态度很明确,一口咬定沈小兰是动乱分子。同志们,根据我调查了解的情况,沈小兰同志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一分钱工资没有,带着九百三十二名职工苦熬岁月。在中院判决下来之前,沈小兰同志一直做工作,不但没带头搞过群访,还制止了三起群访。是中院的这个狗屁判决,把沈小兰同志逼到了第一线!沈小兰身为红峰公司党总支书记兼经理,带着群众到省委门口群访当然是错误的,性质也许还很严重。但是,没有这个沈小兰,也许乱子会更大,也许愤怒的工人们早就冲进赵娟娟的红峰商城乱砸一通了!”

邓双林又站了起来:“贺助理,我提醒你一下:不要一口一个狗屁判决!”

贺家国讥讽地看着邓双林:“那是什么判决?是公道的判决吗?如果你有灵魂的话,灵魂不受折磨吗?你每天躺在床上能睡着吗?邓院长,从红峰出来,我可是天天睡不着了!”

钱凡兴这时说话了,态度鲜明,口气也颇为严厉:“邓院长,你不要生气,家国同志说你们是狗屁判决,我看没错!就是一个狗屁判决嘛!赵启功同志、李东方同志前后两任市委书记一次次给你们打招呼,你们就是不听,不能横加干涉嘛,不能以权代法嘛,你这个法院院长眼里还有没有党和政府?这里是美国吗?!”

李东方语气平和地插话说:“钱市长,不横加干涉,不以权代法,这都没什么错,问题是这判决的法律依据究竟在哪里?邓双林同志啊,法律不是哪些人的专利啊,更不能成为某些人谋私的工具啊,你说是不是啊?”

形势这么快就变得一边倒,邓双林事先显然没想到,这才知道不妙了,头上的汗禁不住落了下来,似乎又想说什么赵省长之类,却终于没敢,只呐呐道:“我们……我们当然是有法律根据的。我们……我们本来也……也想调解,可当事双方都……都不答应,我们只好……只好依法判决了。”

贺家国又追了上来:“好,邓院长,我姑且算你依法判决,那么,按你们判决书的裁定,也是赵娟娟欠了红峰公司二百六十万吧?这二百六十万又在哪里呢?”

邓双林不知不觉改了口,不喊“贺助理”了:“贺市长,你既然做了调查,就该知道,我们已经扣下了赵娟娟价值二百六十万元的服装和商品抵债。”

贺家国笑了笑:“这价值二百六十万元的服装和商品卖给你法院,你法院要不要啊?我给你打个对折,就算一百三十万,你们都拉走!连运费我都替你出了!”

邓双林心里啥都有数,支吾着,再不敢做声了。

贺家国把面孔转向李东方和钱凡兴:“李书记、钱市长,赵娟娟的底我摸到了,她不是没有钱,是因为有人给她撑腰,一直赖账。她个人在工行上海路储蓄所的存款就有八百二十万,在股市上还有一千五百多万。我在这里请示一下:我们是不是就先执行邓院长这个依法做出的判决,强行扣押二百六十万,支付给红峰公司,让沈小兰他们先吃上几顿饱饭呢?”

李东方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钱凡兴。

钱凡兴当场拍板道:“有钱怎么能不还呢?邓院长,你去执行,马上执行!”

邓双林连连点头:“好,好,钱市长,我散会后就让执行庭去办!”

李东方故意问:“邓院长,这不算以权压法,干预你们办案吧?”

邓双林几乎要哭了:“李书记,你知道的,我……我也是有苦难言啊!”

李东方沉下了脸:“你邓双林当着峡江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都有苦难言,峡江的老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你难在哪里?心里装着老百姓,真正依法办事,我看就没什么难的!”说到这里,停下了,看了看身边的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老陈,我建议你们政法委好好开个会,研究一下司法腐败的问题。看看红峰商城官司后面有没有腐败?腐败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没有当然好喽,可以把我们邓院长树成廉政典型嘛!有腐败怎么办?也好办,该撤的撤,该下的下,该抓的抓!判错的案子,伤了老百姓心的案子,该改的改!他邓院长不改,我们换个李院长王院长来改!”

陈仲成麻利地站了起来:“是,李书记,我们立即进行专题研究!”

李东方挥挥手,让陈仲成坐下,自己却站了起来:“同志们,司法腐败的消极影响不可低估啊!说一件事,就在前天,在我家门口,一个妇女同志把我拦住了,跪下就磕头。我拉起来一问,什么事呢?在我们邓院长眼里肯定是小事一桩:这位妇女因为自行车碰撞,和一个小伙子吵了几句,小伙子一拳打断了她一根肋骨,当然,三年过去了,肋骨早愈合了。问题是,三年来这位妇女从公安局告到法院,没人睬她。据她说,公安局和法院都被那小伙子买通了。买通不至于,这么个小小纠纷,了不起就是请我们公安、法院的同志吃吃饭,送点烟酒。估计我们陈仲成同志都不会有关心的兴趣,你抓不出什么行贿受贿的犯罪分子嘛!可是,同志们,这吃吃饭喝喝酒,就把人心吃掉了,就把社会公正和老百姓的希望喝没了!在老百姓眼里,党和政府是谁?就是你们这些具体的执法人员,你们头上可是戴着国徽啊!”

陈仲成解释说:“李书记,其实,我们公安局、法院都是有纪律的……”

李东方把话头接了过来,继续发挥道:“有纪律当然好,我也知道有纪律,问题是执行得怎么样?贺市长手头有个名单,是红峰公司的工人同志提供的,是在红峰商城一案的办案过程中吃过赵娟娟请的部分区、市法院干警,有时间,有地点。沈小兰同志和红峰公司的工人们眼睛可是雪亮啊,两年来一直盯着呢!你们好好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属实啊?查实一个处理一个,通通给我赶出司法公安队伍!先把招呼打在前头:别给我叫冤,别说只喝了一次酒,半次也不行!”

钱凡兴接上来说:“对,只要有一次,你头上就不配戴这枚国徽!”

陈仲成又站了起来:“是,李书记,钱市长,我们坚决执行这个精神!”

谁也没想到,一次例行的政法会议会开成这个样子,因为贺家国这位市长助理的出现,扯出过去谁都讳莫如深的红峰商城官司。更没想到,贺家国胆子这么大,身为赵启功的女婿,却一点不给赵启功面子,还不讲官场游戏规则,当面把中院院长邓双林弄成这个样子,连带着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陈仲成也受了牵连。

邓双林看样子是被击垮了,散会后,脸上的沮丧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走到李东方面前,说是要汇报。李东方正收拾桌上的文件,不想听,摆摆手,让邓双林去找政法委书记陈仲成汇报。

正窘迫时,贺家国过来了,开玩笑说:“邓院长,哪天我要是犯到你手里,你肯定会从重从快吧?”

邓双林哭也似的笑了笑:“贺市长,现在是我犯到了你手上!”

这时,陈仲成插了上来,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家国同志,李书记说,你那里有个红峰公司工人提供的违纪干警名单,是不是现在交给我?”

贺家国从文件夹里翻出名单,递给了陈仲成,笑问:“还要我协助调查么?”

陈仲成脸绷得更紧,冷冰冰地道:“家国同志,如果李书记、钱市长有这个要求,你可以代表他们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检查,协助,我看就没有必要了。”

19

散会后,贺家国应约来到李东方办公室,李东方已等在那里了,办公桌上就放着那两篇要谈的文章。贺家国进门一坐下来,李东方就拿起文章,开门见山对贺家国说,两篇文章他都认真看了,写得都不错,只是不能马上就发表。红峰商城的错判现在没纠正,发了社会影响不好。国际工业园的问题就更敏感了,不是说一声关就关得了的,一来涉及大老板钟明仁,二来两三万工人没法安置,峡江现在的就业压力本来已经够重的了。贺家国不赞同李东方的看法,一再强调舆论的监督作用,希望尽早将红峰商城一案曝光。说到国际工业园的问题,贺家国认为,可以分期分批关,先把造污最严重的头十家企业一批关掉,既然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舆论准备就得搞在前面。李东方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心里的主意早打定了,这日也就和盘向贺家国端了出来。

“———家国,你别吵了,我倒有个建议:你看能不能从报社和宣传部抽几个人,搞个不定期的《内部情况》呢?不唱赞歌,专登这种谈问题的文章,发四套班子副秘书长以上干部,让大家及时了解各方面的真实情况,保持清醒的头脑。”

贺家国觉得内外有别也好,建议说:“是不是就用这两篇文章开头?”

李东方说:“红峰商城这篇我看可以用,国际工业园那篇还是不要用了吧?”

贺家国真不高兴了,埋怨道:“李书记,你胆子这么小?内部刊物还怕呀!”

李东方笑着解释道:“我这倒不是怕,是要讲策略,干什么都得一步步来嘛!家国,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劝你胆子也不要太大,更别给我出难题!”

贺家国便问:“李书记,那我今天在会上是不是给你出难题了?”

李东方摆摆手:“这倒没有,你这一炮放得很好,也只有你小伙子能放!”

贺家国自嘲道:“那是,这炮一放,我算是把邓院长和陈局长都得罪了。”

李东方指点着贺家国,笑了:“你得罪的可不止他俩哟,还有你家岳父老大人!峡江干部队伍可是复杂得很哟,我估计,隆隆炮声,马上就要传到你家岳父老大人耳朵里去了,你小伙子等着瞧好了,他这一两天就会找你训话的!”

贺家国眼皮一翻,满不在乎地道:“他训谁?我又没做错什么!”

正说着,钱凡兴进来了,问李东方:“大班长,咱市委常委会也该开了吧?”

李东方不睬贺家国了,对钱凡兴道:“凡兴,按捺不住了,是不是?”

钱凡兴一屁股坐下来:“一寸光阴一寸金嘛,你早定盘子我早干活。”

李东方摆摆手:“这盘子我不定,大家讨论大家定,凡兴,我劝你也别定。”

贺家国见状,便告辞了:“李书记、钱市长,你们谈,我先走了。”

李东方又交代说:“家国,红峰商城的事你得给我负责到底啊!”

钱凡兴也开玩笑说:“家国,你现在是万能胶啊,哪里有窟窿你就填哪里。”

贺家国说:“万能胶?抹布吧!哪里有灰哪里抹,脏了我一个,幸福您二位。”

李东方说:“哎,家国,这马屁你别拍,钱市长有没有感到幸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有幸福感。不过,我倒希望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能多少有点幸福感。”

贺家国走后,钱凡兴谈起了工作,焦点仍是时代大道,说是一期盘子从二十二个亿压缩到了十五个亿,基本上是大老板钟明仁当年的思路,只不过把将来发展的余地留大了些。又说,想抽个时间先找钟明仁征求一下意见,问李东方去不去?李东方不说去不去,只问:“时代大道的预算能不能再压压呢?”

钱凡兴直皱眉头:“大班长,再压下去还有啥干头?那就没必要当我们这届班子的政绩工程拼了嘛!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还是担心下面的承受力,对不对?前几天,我去青湖市,路过沙洋县的一个小镇,就是太平镇。镇上的办公楼真气派,比人家青湖市一般的县政府大楼都好,这说明下面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嘛!”

李东方白了钱凡兴一眼:“好过?那个太平镇恐怕早就破产了吧?!”

钱凡兴根本不信:“大班长,你别听他们乱叫,到峡江这半年,我算是看透了:下面的干部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吹,能吹上去,拼命吹;再一个是叫,没啥好吹的,他就给你叫苦。一个个好像都活不下去了,咱不睬他,看他活不活了?我保证一个个都死不了,活得比咱们还自在!”

李东方直咧嘴:“凡兴,你可别官僚主义呀!”

钱凡兴手一摆:“大班长,我才不官僚主义哩!就在前几天,峡中市委书记周家举他们突然跑来找我,说是峡中市遭灾了,一场尘暴摧毁了多少多少房子,搞得多少多少人无家可归,这帮混东西,想打老子市长基金的主意。我二话没说,跟着周家举就去了趟峡中,一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被风刮倒了几间民房,几块广告牌。我一分钱没给周家举,倒过来罚了他五百公升汽油!”

李东方笑了:“凡兴,你说的这事我信,周家举这同志是有点滑头,找着机会就敢向市里省里伸手。”停顿一下,“不过,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下面有困难也是真实的,而且还是比较普遍的。就说太平镇吧。你光看到了办公楼,就不知道他们欠了多少债!镇上那些大楼都是怎么盖起来的?是趁着新区开发的房地产热让人家带资盖的,你还没往镇里去,镇里洋楼多着呢,现在一大半被法院封了,也把后面的继任者坑死了。”说到这里,转移了话题,“殷鉴不远啊,凡兴,咱现在做事就得慎重了,一定要实事求是,别再无节制透支未来了。”

钱凡兴心里不悦,脸面上仍是笑:“大班长,时代大道看来你是不想上了?”

李东方没正面回答:“凡兴,市委常委会尽快开吧,原则上定在三天以后。要开就开好,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今天,咱们先通通气:这十几天我想了很多,觉得当务之急不是要抓时代大道这种政绩工程,而是要务实求进,从严治党,从严治政,在改善人民生活,改善投资环境这些方面多做工作,为我市经济的可持续发展积累点后劲。我这里起草了一个发言稿,准备在常委会上敞开谈的,你先看看,也多提意见。”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厚厚一沓打字稿递给了钱凡兴。

钱凡兴接过打字稿,在手上拍打着,一言不发。

李东方这才说到了时代大道:“至于时代大道,只要有能力,有条件,该上就上,不过,我个人建议不要再提得这么高,也不要变成常委会的主要议题。尤其不要提什么政绩工程。讲政绩本来没有错,看一个地方的主管领导是不是称职,政绩当然是个考察标准,这比过去凭上级的印象,凭档案提拔干部是一个历史进步。但是,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什么都走极端,讲政绩讲到极端上,副作用就来了,老百姓也就反感了。所以,我就想,咱们能不能多从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一些问题呢?我们党的根本宗旨不就是一句话么:为人民服务。你说是不是?”

钱凡兴沉着脸:“李书记,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东方呵呵笑着:“哎,凡兴,你怎么没有可说的?畅所欲言嘛,找我单独谈可以,在常委会上谈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完全正常,大家讨论嘛!”

钱凡兴把李东方的讲话稿往包里一装:“那好,我先学习一下你大班长的讲话精神再说吧!”说罢,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想了起来,“哎,大班长,还有个事我得问清楚:陈仲成会上提到的那位省委领导是谁?田壮达这样的人不杀,还有谁该杀?老百姓能满意吗?”问这话时,一脸的情绪。

李东方含糊其辞说:“这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问问陈仲成吧!”

钱凡兴硬邦邦地说:“大班长,原则问题你一把手不能含糊,别管是哪个省委领导,该顶就得顶!腐败问题老百姓最反感,那不是什么政绩工程可比的。政绩工程就算搞错了,也是为老百姓干实事,老百姓骂几声,心里还是能理解的。”

李东方怔了一下:“凡兴,你放心,这事我会慎重处理的。”

钱凡兴走后,李东方陷入了深思:同样一件事,在会上他不表态,钱凡兴就不发表任何不同意见,现在,他婉转地否定了钱凡兴的工作思路,钱凡兴就从侧面攻过来了。当然,从好的方面想,钱凡兴这是讲原则,和在会上支持贺家国,为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讲话的表现一致,不唯上,只求实。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好像就有点不对头了:钱凡兴不会不知道这个省委领导是谁,只是钱凡兴长期在条条上工作,和这位省委领导没什么来往,所以不怕得罪这位领导,反而逼着他去得罪。你口口声声老百姓,人家市长同志就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了。

情况真是错综复杂,某些问题上的同志,转眼就变成了另一些事上的对手。

正想着,陈仲成进来了:“李书记,有些情况我要汇报一下。”

李东方中断思索,打起了精神:“好,好,老陈,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哩!你会上说的那个省委领导是不是赵启功同志呢?哦,坐,你请坐!”

陈仲成在李东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明确道:“是的,李书记,是赵启功同志……”

20

赵启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婿贺家国上任后会拿红峰商城的官司大做文章,而且竟会得到市委书记李东方和市长钱凡兴的公然支持。钱凡兴是大老板钟明仁派过去的人,支持这种让他闹笑话的事不奇怪,李东方怎么也站出来支持?李东方难道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么?更蹊跷的是,贺家国为什么一定要抓住红峰商城作文章?是这位狂徒狂性发作,要演绎一个包打天下的清官故事,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授意,有人操纵、利用贺家国搞政治名堂?峡江市的政法会议是上午开的,下午许多电话全打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他一手提起来的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还屁颠屁颠专门跑来进行了一次详细的汇报,明确判断说,这事不是偶然的,一是有准备,二是有背景,背景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身为市委书记的李东方。

赵启功真觉得李东方没有任何理由要这样做。李东方和他一起搭了八年班子,关键的时候又是他一手扶上去的,怎么会在这时候拆他的台呢?况且,他们的政治利益是一致的。便揣摸问题可能还是出在自己的宝贝女婿身上,说轻了这位刚出道的贺家国同志患上了热血青年总爱患的政治幼稚症:以他这个省委常委、副省长为假想敌,表演为民请命的闹剧,言重了是贺家国身后另有更大的野心家,而李东方则乐观其成,趁机建立自己一把手的权威。

这一来,赵启功的心情就变坏了,一下午都在琢磨怎么教训贺家国。偏巧,那天晚上西川国际饭店有个重要外事活动,大老板钟明仁一定要他和白省长参加,他也不好推辞,便在西川国际饭店打了个电话给贺家国,要贺家国先到家里等他。

外事活动结束,不到九点钟,夫人刘璐璐来了个电话,说是贺家国已在家里老老实实等着了,赵启功便急急忙忙往家赶。不料,车在柳阴路2号院门口一停下,法院院长邓双林突然从一辆停在月影下的警车中走了出来,把赵启功吓了一大跳。

赵启功责备说:“双林同志,谁派你到我家门口站岗的?搞什么名堂啊!”

邓双林巴巴结结说:“赵省长,我……我想向您汇报一下工作。”

赵启功没好气地说:“找我汇报什么?你找李书记、钱市长汇报去!”

邓双林非要汇报,赵启功只得说:“现在我没时间,贺家国正等我呢!”

邓双林眼睛一亮:“那正好,我们就一起汇报,有些事我就好说了!”

赵启功明白邓双林的意思,严厉地道:“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谁封你的嘴了?”停了一下,又说,“双林同志,你如果愿等就等吧,我和家国谈过再听你的汇报!”

邓双林真做得出来,连连道:“好,好,赵省长,我……我就在外面等等!”

甩开邓双林,一进门,年轻的夫人刘璐璐便指着书房,悄声对赵启功说,你这小官僚女婿来了好一会儿了,快去接见吧。赵启功点点头,往书房走,推开书房的门一眼便瞅见,贺家国站在一排书架前看书,看得聚精会神。赵启功走过去才发现,那是本他常看的书,法国人贝尔特朗-德-儒弗奈尔的《论权势》。

赵启功把书从贺家国手上夺走,贺家国抬起了头:“哟,爸,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启功在大书桌前坐下,也让贺家国坐下:“家国,知道我找你谈什么吗?”

贺家国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爸,是谈我和阿慧的婚姻问题吧?”

赵启功摆摆手:“你们的婚姻问题我不想再谈了,你们都三十多了,不是孩子了,该怎么处理,自己去拿主意。我今天倒是要和你谈工作,好好谈谈!”

贺家国笑了:“爸,既是谈工作,那我是不是就得喊你赵省长了?”

赵启功脸一拉:“不要嬉皮笑脸的,我问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在峡江政法工作会议上放起炮来了?你是自拉自唱呢,还是有人在幕后导演?”

贺家国也严肃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指红峰商城的官司?这官司我深入调查了解过,问题相当严重,造成的影响也极其恶劣,我既知道了就不能不管嘛!”

赵启功盯着贺家国追问道:“是你贺市长想管,还是有人想管呀?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是东方、凡兴他们授意你这样做的,还是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干的?”

贺家国想都没想就说:“这种事还要谁来授意?打官司变成了打关系,司法腐败到这种程度,一群共产党人竟然打不起一场有理的官司,我能不跳出来吗?我不跳出来这市长助理就别当了!李书记、钱市长如果不支持,他们这官也别做了!”似乎觉得这话刺激了些,又补充道,“爸,这不也是你过去向我强调的么?当官一定要为老百姓做主,一定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难道我做错了?”

赵启功叹了口气:“家国,从原则上讲,你没做错。但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很复杂的,你既然做了市长助理,从了政,就得用政治家的眼光来看问题,就不能凭热情和冲动乱来一气嘛!你想没想过:红峰商城的案子是在我做峡江市委书记时发生的,赵娟娟又是我树起的私企典型,你这么一闹,会给我造成什么影响?”

贺家国笑道:“爸,我不认为会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不管谁树的典型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嘛。再说,改革开放以来,烂掉的,垮掉的典型多得是!”

赵启功意味深长地说:“问题这么简单啊?我的政治对手不做我的文章啊?你也许也听到不少了吧?说我和赵娟娟关系非同一般,甚至说我拿了赵娟娟的好处。”

贺家国承认说:“这种议论是不少,我在红峰公司就亲耳听到过。可人正不怕影子歪,爸,你的为人我了解,我不相信你会为了贪图赵娟娟经济上的好处,袒护赵娟娟。所以,决定放这一炮时,我有数得很,事实上不会给你带来什么被动。”

赵启功讥讽问:“家国,你怎么就对我这么放心?高官搞腐败的也不少嘛!”

贺家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爸,这是在家里,没外人,我就说实话!”站起来,指着书桌上和书架上的书,“爸,你看看你常读的书,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纳的《侍臣论》,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哦,还有曾国藩的《挺经》。我注意到,这许多书上还有你的眉批,有些地方批得很精彩。你以旁观者的角度说说看,一个读这种书的成功男人会贪图一个个体户的小便宜么?”

赵启功可没想到,贺家国竟还有这一手,不由得警觉起来,呵呵笑道:“我可没有你贺博士想得这么多哟,也就是兴趣所至,随便看看嘛!”言毕,马上转移了话题,半真不假地道,“我过去倒没看出,你还挺有头脑嘛,一上台就踩着你老岳父的脑袋搞了这么个风光的政治亮相,也让东方同志跟着风光了一回……”

贺家国忙解释:“爸,这你就误会了,不论是我,还是李书记、钱市长,我们都没这个意思,真的!我们就是想还红峰公司干部群众一个公道,保持峡江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定,同时,也以这件事为突破口,把司法腐败好好整一整!李书记在会上说得很清楚,司法腐败已经伤了老百姓的心了……”

赵启功绷起了脸:“这我不反对,不是峡江市委书记了,也反对不了!但是,你这个狂徒也给我记住了:我容忍你一次,不会容忍你第二次,你想出什么政治风头尽管出,可少在我身上做文章!更不要上人家的当,让人家当枪使!”

贺家国还想解释什么,赵启功却不愿听了,说是还有事,把贺家国赶走了。

贺家国走了没几分钟,一直等在门口的邓双林便来了,进门一坐下,就哭丧着脸说:“赵省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真是没办法!我这法院院长当不下去了!李书记、钱市长把红峰商城的账全算到我头上了!他们今天做了个局,让贺家国点火放炮,借题发挥,矛头全是指向你老领导的,我下午在电话里就向您汇报过!”

赵启功不为所动,平静自然地说:“双林同志,电话里说过的事就不要说了,仲成同志和家国也向我汇报了不少,情况我大体都知道了。家国是我女婿,东方和凡兴同志我也都比较了解,我不相信他们会搞我什么小动作!再说,东方同志在会上也没说错什么嘛!司法腐败不惩治怎么得了啊?啊?双林同志,你是法院院长,我请你说说看,你们法院同志在审理红峰商城一案的过程中吃没吃过那个个体户的请?有没有人收过那个个体户的钱物,我看少不了嘛!过去我不是没提醒过你和陈仲成,你们往心里去了吗?从思想上重视了吗?!现在名单在家国和东方同志手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赖的?就是我做市委书记也饶不了你们!”

邓双林忙说:“赵省长,我向您保证:我个人没拿过赵娟娟一分钱好处,只是跟随您一起见过赵娟娟一面。案子的审理,也完全是按您的意思办的,李书记心里不是没有数,他们现在翻这个案子,就是要让您老领导难看,做您的文章……”

赵启功心里的怒气迸发了,桌子一拍:“不要说了!我让你把案子办成这样了吗?我反复强调的是不是调解?你们为什么不调解?你们办案人员又吃又拿,和那个个体户串通一气,弄出乱子来了,就变成我的指示了,你们可真会钻空子!”

邓双林白着脸挺委屈地说:“赵省长,赵娟娟确实是您介绍我认识的嘛……”

赵启功出言铿锵:“这我不否认,我不但介绍你认识了,还要你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予以关照。不过,你记住了:是法律许可的范围,不是让你无原则!而且,我说这话也是有特殊背景的,是在前年六月发展私营经济工作会议之后说的!在那次会上,那个个体户被我们市里树成了典型,是私企的代表人物,她又主动找到了我,反映困难,这诉讼上的事,我不找你法院院长找谁?”

邓双林无话可说了:“可……可现在,李书记和钱市长拿我开刀了……”

赵启功问:“你个人真没拿过那个个体户的好处?一点好处都没拿?”

邓双林保证说:“赵省长,我要拿过赵娟娟一分钱,你开除我的党籍!”

赵启功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这个院长上没上过那个个体户的床?”

邓双林迟疑了一下:“没有,赵省长,您亲自过问的案子,我敢吗?!”

赵启功这才放心了:“好,双林同志,只要没把钱装错口袋,没上错床,也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要积极配合东方、凡兴同志的工作,把消极影响尽量挽回一些。不要四处打我的旗号了,我离开峡江了,有些事情也不好正面表态了。”

邓双林试探着道:“赵省长,您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给李书记做个解释?把当时您对我的指示给李书记点点?李书记还是挺尊重您的,您要是能随便说上几句,我……我这一关就……就能过去了……”

赵启功没等邓双林说完就火了:“刚才你还说东方同志把矛头指向我,现在又变成对我很尊重了?邓院长,请问:我是该信你前面的话,还是该信你后面的话?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啊?先是挑拨我们两任书记之间的矛盾,挑拨不成,又把我拉出来当挡箭牌?我看你是昏了头!邓院长,对不起,请你回去吧,我还有工作!”

邓双林似乎觉得无缝可钻了,只得站起来,讪讪离去。

赵启功又说了一句:“还有,以后办私事时少开警车,这样影响不好!”

21

邓双林钻进自己带着法院徽号的警车里像掉了魂。

司机回过头询问:“邓院长,是不是回家?”

邓双林想了想,心一狠:“时间还早,再到李书记家去一下吧!”

司机看看表:“都十点多了,还早啊?”

邓双林没好气地道:“叫你去,你就去,?嗦什么!”

李东方的家也在柳阴路上,多少号邓双林记不住了,只记得离赵启功家没多远。赵启功做市委书记时,邓双林从来没去过李东方家,后来李东方做了市委书记,再想去又去不成了。

李东方见到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不是讥讽就是挖苦。

这次登门检讨,李东方更没有好脸色了,开口就说:“嗬,是邓院长吗?怎么这么晚还找到我家了?不大好找吧?”李东方的夫人艾红艳这时也没睡,正在客厅看一部电视连续剧,李东方又拉过邓双林,连刺加挖对夫人介绍说,“红艳,认识吧?这位是邓院长,邓双林同志,我们峡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兼党组书记,法律专家,让红峰公司九百多人吃不上饭的著名官司就是他判的!”

艾红艳也够尖刻的,笑笑地看着邓双林说:“哟,邓院长,您可真了不起,判得那么公道,那么有水平!沈小兰和红峰公司的职工真太不像话了,还敢不服,还敢跑到省委上访!邓院长,你心不能太软了,该抓就抓,该判几个就判几个!”

邓双林知道李东方的门不好进,可也没想到上来就被这么弄一通,还不敢恼,不敢急。话更不知该怎么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一个劲儿地抹汗,借抹汗掩饰自己的窘迫。做了一辈子法律工作,干了十二年副院长、院长,邓双林还从没这样丢过人。

数落够了,李东方才指指沙发,让邓双林坐下:“别罚站了,坐吧!”

邓双林小心地坐下了,坐下就说:“李书记,我今天是来向您检讨的。”

李东方说:“你依法办事,有什么可检讨的?我过去说了什么也好,批了什么也好,都可以不作数嘛!你没有必要听我的招呼嘛!激化了矛盾,惹出了乱子,也用不着你操心,反正有人来管。哦,就像红艳说的,让公安局去抓,你再判!”

邓双林眼里真流下了泪:“李书记,您别刺我了。我现在真是很痛心,我没听您和市委、市政府的招呼,一意孤行,加上管理不严,区、市两级法院部分办案同志又涉嫌腐败,就造成了现在这种严重后果,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也给社会添了乱。我要是早一点听招呼,就闹不到这一步……”

李东方严肃地问:“双林同志啊,这是不是真心话呀?”

邓双林说:“李书记,我向您和市委保证:句句都是真心话!”

李东方又问:“你想过没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邓双林呐呐道:“李书记,您在会上不是指出来了么?是司法腐败……”

李东方在屋里踱起了步,口气严厉:“不仅仅是一个司法腐败问题,确实还有个以权代法的问题!我就不信你邓双林眼睛瞎了,看不出这个官司的是非曲直,你是闭着眼睛不看官司,你在看什么?你在看一把手的眼色!”

邓双林心里不由一惊:李东方公然点到赵启功了。

李东方思索着,继续说:“在会上我不便说,在这里,我得说句公道话,双林同志,你不是不听招呼,你这个同志还是很听招呼的嘛,只要是一把手的招呼你都听。过去我不是一把手,我批示也好,招呼也好,你只是应付。现在我是峡江市委书记了,成一把手了,我的招呼你肯定会听了,是不是?”

邓双林忙道:“是的,李书记,这个案子您说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

李东方手一挥:“错了,双林同志,这就是以权代法,这就是你的悲剧所在!我说怎么改就怎么改,法律依据在哪里?是依法办事的态度吗?再换个一把手,又出现一种眼色,你又怎么办?法律还有尊严吗?你这个法院院长还有尊严吗?”

邓双林怔住了:“李书记,您……您说得太好了,太……太深刻了!”

李东方深深叹了口气:“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一把手现象是客观存在,也算是中国的一个特色吧!你顾忌一把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可你不能眼睛总盯着一把手啊!一把手不是圣人,更不是司法权威,难免打错招呼,法律责任最终还在你们身上嘛,包括我们这个执政党的活动都在法律规定的范围之内嘛!”

邓双林从李东方的话里看出了希望,联想到在赵启功家的遭遇,变得有些激动难抑了,眼里汪着泪说:“李书记,有您这份理解,我……我就是冤死也……也不说啥了!其实这事我们真是按赵省长的意思办的……”

李东方这才问:“红峰公司上诉以后,启功同志不也指示调解吗?”

邓双林说:“赵省长指示的调解方案,就是我们现在判下的方案,所以,不可能调解成功,我们怎么做工作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也不接受,只能硬判。判之前,我还打电话请示过赵省长,赵省长也没表示过明确反对。”

李东方又问:“那个赵娟娟是不是启功同志什么亲戚?”

邓双林说:“我调查过,肯定不是亲戚,社会上都是瞎说瞎传,还有的说赵娟娟是……”

李东方打断道:“那这话就到此为止了,你在任何地方都不要说了,免得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再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我看你们是把启功同志的精神领会错了,也在客观上给启功同志造成了被动。这个案子你们重新调查取证,依法重审,不要考虑启功同志说过什么,也不要考虑我的态度。如果重审下来还是这个结果,你们真有令人信服的法律依据,我没什么话说。另外,你们院党组也尽快开个会,请市纪委的同志参加,专门研究一下风纪问题,给我从上至下好好整顿!”

邓双林连连应着:“好,好,李书记。”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竟是赵启功的电话。

赵启功开口就说:“东方啊,怎么听说你们在闹翻案啊,啊?”

李东方笑着说:“老领导,你消息来得可真快!我正要向你汇报呢!你那个宝贝女婿贺家国一上任就跑到红峰公司去了,弄了一堆材料来,今天上午在政法例会上突然放了一炮,搞得我和凡兴都措手不及,有关情况也吓了我们一跳。不过,这案子是不是就翻,得靠法律和事实说话,现在还不好定。”

赵启功情绪似乎很好,在电话里呵呵直笑:“家国今晚来过了,已经替你们汇报过了,该说的话我也都和家国说了。这个案子该重审就重审吧,不必考虑我的面子!我们的面子和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东方,我也要对你交个底:我在任时,对这个案子是说过一些话,都是些原则话,也是有背景的,你不要让邓双林钻空子。邓双林刚才也跑到我这儿来了,说你和凡兴同志利用家国发动突然袭击,把矛头指向我,我严肃批评了邓双林,明确警告他了,不许在我们两任市委书记之间挑拨是非。东方啊,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你也要多一份警惕心呀!”

李东方下意识地看了邓双林一眼:“好,好,老领导,谢谢你的提醒。”

赵启功问:“听邓双林说,你们想把他拿下来?”

李东方反问赵启功:“老领导,你是什么意见?”

赵启功在电话里略一沉思:“我的意见先不要拿下来,还是要保护干部嘛!红峰商城官司不论是我把招呼打错了,还是邓双林揣摩错了,责任都在我身上,不能处理他。邓双林这个同志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毛病不少,私心较重,可总的来说还算兢兢业业,为人也比较清廉。当然,如果这次他不争气,真涉嫌参与司法腐败,又当别论了。”

邓双林就坐在面前,正盯着李东方看,李东方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好吧,老领导,你的这个意见我们一定重视。”

放下电话,李东方的脸挂了下来,冷冷看着邓双林:“邓院长,我请问一下:你这个同志身上还有没有一点正气呀?啊?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就可以什么都不顾吗?市委还没建议人大免去你法院院长职务嘛,你跑到启功同志那里挑拨些什么?如果启功同志不严厉批评你,你大概还不会跑到我这里来检讨吧?!”

邓双林再度陷入窘迫之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晚发生的事情当晚就被揭穿了,两任市委书记在电话里几句话一说,就把他的政治利益,也许还有将来的政治前途全牺牲掉了。心里一阵压抑不住的难过,聚在眼窝里的泪禁不住落了下来,吭吭哧哧解释说:“李书记,我……我不是别有用心,真……真不是!您就是借我个胆,我……我也不敢挑拨您和赵省长的关系呀!我……我是太难了,真的……”

李东方不愿再谈下去了,挥挥手:“好了,好了,邓院长,你不必再解释了,就你这种素质,这种精神状态,谁敢放心?你法院不出问题倒怪了!”

邓双林觉得这是自己踏上仕途以来败得最惨的一天。

22

在罗马厅门前送走加拿大友好城市的客人,贺家国看看表,才八点多钟,便到旁边的大宴会厅看了看。大宴会厅海外华人招商团的宴请活动也结束了,钱凡兴和两个主陪的副市长早就没了影子,副秘书长兼接待处处长徐小可还在。贺家国进门时,徐小可正在认真审查领班递给她的费用单,纤细的小手里捏着一支笔,就是不落下来签字。

贺家国走到徐小可面前,咂了咂嘴:“真是我们市政府的红管家呀!”

徐小可一怔,这才看见了贺家国:“哟,贺市长,你吓了我一跳!”

贺家国笑了:“你吓什么吓?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回扣?”

徐小可不睬贺家国了,指着费用单,和领班办起了交涉:“怎么用了这么多饮料?不可能。一共三桌,连我们的陪同人员三十二人,你们就敢给我算九十八瓶饮料?小刘,喊你们王总过来,叫他给我数空瓶!”

贺家国说:“算了,肉烂烂在锅里,峡江宾馆也是市政府的。你别认真了!”

徐小可坚持要领班去找餐饮部王总,待领班走后,突如其来掐了贺家国一把,说:“你们倒大方,一年就那么点接待费,中外来宾还那么多,我怎么接待!”

片刻,王总笑呵呵过来了:“徐秘书长,你看你,又批评我们了!你批评,我们就改嘛!你说,你说,饮料算多少瓶?你姑奶奶金口玉言,说多少就是多少!”

徐小可也不客气:“最多五十瓶,你们再给我耍花招,我安排人上大宾馆。”

王总愈发笑得可亲可爱:“姑奶奶,你可别使性子,我们宾馆上上下下都把你当姑奶奶捧着呀,我们对李书记、钱市长、贺市长也没有像对你这么敬重啊!”

徐小可这才笑了:“别说好听的了,你们是敬重我手上一年几百万的接待费!”

在费用单上签了字,徐小可和贺家国一起出去了。

在大堂里,徐小可问:“怎么样,贺市长,我这猪脑子还行吧?”

贺家国不屑一顾:“狗肚鸡肠而已,比一个管家婆高强不到哪去。”

徐小可不高兴了,抬腿就往门外走。

贺家国追出了门:“哎,你这是上哪儿去?”

徐小可说:“去火车站接南京一位副市长,再过二十分钟车就到了!”

贺家国见四处无人,悄声道:“那我先在这里洗个澡,你忙完过来。”

徐小可未置可否,钻进车里,开车就走。

到客房里洗过澡,只穿着衬衣,门就被什么人敲响了。贺家国知道,肯定不是徐小可,徐小可到火车站接人,还要安排客人住下,没有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回不来。便以为是《峡江日报》记者沈小阳,或者秘书三处副处长赵曙明,这间客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和他一起在这里策划过国际工业园和红峰商城的文章。

不料,开门一看,竟是一个漂亮女人,挺有风度,不像是黄色娘子军。

见贺家国发呆,漂亮女人笑了:“贺市长,当上市长助理就不认人了?”

贺市长觉得这个女人脸有点熟,姓啥叫啥,在哪里见过,真想不起来了,便笑着打起了哈哈:“看你说的,我这人记性是不太好,不过女朋友总能记得住。”

漂亮女人嘴一噘,嚷道:“那你贺市长还下这么黑的手,把我往死里整?”

贺家国恍然大悟:这漂亮女人是赵娟娟。三年前筹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许从权拉着他和赵娟娟一起吃过一次饭,好像还是赵娟娟请的客。当时,许从权的意思是想从赵娟娟那里拆点资金的,后来没谈成,双方也就没了来往。

赵娟娟坐下后,又说:“贺市长,你不是别人,你也搞过公司,经过商,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跳出来做红峰商城的文章!你既然那么仁慈,那么有同情心,就不该当市长助理,你就该去当上帝,当联合国秘书长,连非洲难民都管起来!”

贺家国不能不认真对付了:“赵小姐,这恐怕不仅仅是个同情心的问题吧?是不是还有个司法公正的问题呢?是不是还有个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呢?你承包了人家的商城,又转手租了出去,赚了这么多钱,就是不愿付人家合同款,甭说是到联合国,就是到了天国也说不过去吧?”

赵娟娟说:“说得过去说不过去,总要以法律判决为准,中国现在是法治的社会,不能以权代法,以情代法,更不能无法无天。沈小兰他们一闹,你们当官的就怕了,就担心社会不稳定了,抱着这种心态还搞什么改革!”

贺家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但是,改革不能不要社会稳定,更不能巧取豪夺!正像你说的,我也办过公司,搞过经营,所以我才更懂得珍惜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社会一乱,最倒霉的不是沈小兰他们,而是你赵娟娟这种人,穷人吃大户先吃你们!今天他们不能以合法的途径让你把钱吐出来,将来也会用非法的手段让你吐出来,你信不信?我今天做的,既是为了红峰公司的工人,为了社会的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你的利益!这一点,你赵娟娟要清楚!要清醒!不要再四处活动了!”

赵娟娟笑问:“贺市长,赵省长同意你这么干么?”

贺家国反问道:“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

赵娟娟仍在笑:“赵省长没和你说过,我是他抓起来的典型?”

贺家国摇摇头,淡然说:“这与本案无关。”

赵娟娟干脆把底牌摊了出来:“贺市长,我不知道你是发了哪门子疯!对我这个官司,你家岳父,我们的赵省长不止一次打了招呼,你这么揪住不放,究竟是和我作对,还是和赵省长作对?你也不想想,没有从省里到市里一大帮过硬的关系,我的官司能打到这程度吗?贺市长,我也不想说你这路人,不知深浅,但我劝你冷静一点,别上人家的当,你上了当,一条道走到黑,得罪的不光是我,还有一大批实权人物,赵省长都不会保你!”

贺家国按捺不住了:“赵娟娟小姐,请你不要这么威胁我,我这个市长助理不是赵省长保上来的!我香我臭,我好我坏,都是风吹帽的事!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市长助理不当,我照样会活得很好,比现在还要好!用不着像你这样巧取豪夺我该得到的也会得到!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

赵娟娟一副感叹的样子:“是啊,是啊,贺市长,你这个人比较难对付,我就算给你个几十万,你也不会看在眼里。谁都知道,你有一个智慧的脑子,按现在的说法,你是个‘知本家’,能用你的知识文化赚大钱。往上爬呢,你好像兴趣也不大。———当然,你这种人锋芒太露,又六亲不认,连赵省长当峡江市委书记时都不愿用你。所以,你想大作为也难,也就是替人家放放炮,当当枪。”

贺家国有了些自豪,“因此,我一直主张高薪养廉,让你们没有缝子可钻。”

赵娟娟自认为看透了:“贺市长,其实呀,钱和权一样,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如果不能变成人生的一种享受,比如美酒美女美好时光……”

贺家国马上接了上来:“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美女———我得承认,你很漂亮,三年前头一次见面时,我对你很有好感。不过,当时我决没想到今天我们会这样重逢,这真令我遗憾,真的,牡丹变成了罂粟。”

赵娟娟妩媚一笑:“贺市长,你现在对我还有好感么?”

贺家国笑道:“怎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乘之机?想和我做笔交易吗?”

赵娟娟道:“如果你还是华美国际的老总,也许我会和你放纵一下,我对金钱世界的成功者永远保持敬意,可你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市长助理,你觉得你配吗?”

贺家国自嘲道:“照这么说,我还得拼命往上爬呀!”

赵娟娟近乎真诚地道:“贺市长,我很钦佩你的正直和勇气,可作为过去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句实话,你就是人家峡江一些政客的炮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省点心,好好赚你的大钱去呢?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去做李嘉诚,何必非要搅和到峡江这个深不可测的矛盾漩涡里呢?况且,赵启功省长又是你岳父。”

贺家国故意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因为我看不得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眼泪,看不得你们这种人的丑恶无耻,我觉得我能让下岗工人渐渐笑起来,能让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混账王八蛋发点愁,犯点难,所以,我当官的兴趣很大,哪怕是当炮灰。”

赵娟娟带着一脸自信和宽容,轻叹一声:“贺市长,那么,我把话撂在这里:你当官的兴趣很可能来得快,去得也快,真的!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骄傲地走了。

贺家国还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女人,这才明白沈小兰的对手是何许人,何以一群共产党人历时两年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看来,这个女人的后台不是一般的硬,而是硬得很。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除了岳父赵启功,还有相当一批实权人物。

到得徐小可来了,贺家国仍是气愤难抑,对徐小可破口大骂:“……这个狗女人,今天威胁到我头上了!我还就不信我这市长助理当不下去,我还就不信扳不倒她的那些后台,那位赵省长敢继续当她的后台,我他妈就连赵省长一起扳!她的这些后台扳不倒,我看共产党就得倒了!”

徐小可吓得要死,狠狠拧着贺家国的耳朵骂:“你发什么傻疯?不想在峡江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策略一点好不好?!赵省长现在还是你的岳父大人!”

贺家国一把搂住徐小可:“小可,你和我一结婚,他就不是我岳父大人了!”

徐小可推开贺家国:“去,去,我才不嫁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疯子呢!”

贺家国就势往门外走:“不嫁就算,今天你想嫁我也不要你了!我现在就去问问李东方,他是不是中国共产党峡江市委书记?峡江的政权还在不在共产党手里?他敢不敢和这股恶势力斗到底,他要不敢,老子明天就辞职,决不尸位素餐!”

徐小可一把拉住贺家国:“你往哪里走?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贺家国故作感伤地说:“惨了,惨了,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