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長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學爭鳴譸張百出

第十三回 長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學爭鳴譸張百出

屠桂山約定了全鬲聞,就同武林林咬了咬耳朵,武林林的娘姨就過來裝了煙,同著武林林先去。這裡席散,全鬲聞向全似莊說還要到天順祥去說兩句話,再到戲館。全似莊點點頭,就約了任天然、管通甫幾位陪著光欽差、傅京堂去看戲。屠桂山邀了全鬲聞同到西薈芳武林林家裡,發了請客票頭,只請了丁欖臣、麥仿松兩位。一時都已到來,屠桂山當著兩人向全鬲聞說道:「令叔此次來辦軍火,上海的人心不一,我是因為管通翁與令叔至好,通翁招呼了的,我怕令叔上人家的當,我們到底知己點,但是,這種事體往往有人在裡頭爭奪生意打破鑼,鬲翁在外頭閱歷的多總曉得的,這件事將來令叔必同鬲翁商量,務求在我們三家之內,不拘那一家作成了,我們三家是彼此相信得過的,總不叫令叔吃虧。就是鬲翁面上,總於照例之外另有加賞。鬲翁初到,上海應酬必多,總還需些用度,這裡有一千塊錢請鬲翁先收著零用罷。」說著在麥仿手裡拿了一卷鈔票點了一點,九張一百元十張十元的,就送與全鬲聞,全鬲聞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這席酒就是賓主四人,丁欖臣叫的是林三寶,麥仿松叫的是潘冶雲,那呂湘文同全鬲聞不時說兩句外國話,兩人也很合式。散席之後,全鬲聞仍到顧媚香家,上了樓梯,阿銀在那裡等著。任天然看見客堂裡都有客人,想正房間一定也不空,正要退下借那文琴的房間暫坐,那阿銀卻把他從後房間引著到正房間,嘴裡喊道:「任大人朋友來。」

房裡只有個老娘姨坐在榻上,媚香也在房裡,大家捂著嘴笑,任天然才曉得是怕那客人要進正房間,故意裝作有人的,也不覺笑了,低低的道:「說你們掉的好槍花大。」客堂裡的客在煙榻上又躺了一會,覺得沒趣要走,媚香出去敷衍了兩句,停回就聽見那「怠慢、好走、明朝來」的幾句套話了。這客是個寧波人,也很吃過幾台酒,碰過兩場和手頭也還松,心裡有點轉媚香的念頭,阿銀也說他是好客戶。爭奈媚香心已有主,不復措意,所以堂子裡不但怕倌人有恩客,就是肯花錢的,老鴇娘姨也不願意。這倌人專意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自己親娘的好處,不來逼著他招攬。若是討人身體那能容得他呢?再說全似莊果然同著他令侄商量,問他軍火上可懂得,全鬲聞說:「在外洋人也曾替人辦過。」就說了許多的名字,又說了許多的經驗,在全似莊固不甚了了。就是做書的也沒有考究過製造的學問。所以他說的話,也就記不清敘不出了。全似莊就同他看了幾處,他也有些挑剔,後來,在公信、同和兩家定了五千枝的曼利嗄無煙快槍,要價每枝視元五十八兩磨到五十四兩才定。洋行裡要先付半價定貨,再付半價。全似莊還要想鄭琴舫復看,到福興棧去一問,早已到杭州去了。江西復電來說:「槍枝照辦,價銀既經再四磋商,諄保核實。惟兩期清庫款力有不及,仍請磋商。」又講到先付四分之一交貨,再付四分之一交貨,後一年再付四分之一,又後一年再付四分之一,兩年來付完,價須照銀行章程計息,在上海交貨。長江水腳歸江西算,江西電說四期交價可行,兩年息銀鬚商免,貨須包運九江。

全似莊又叫侄兒再三同這兩家買辦商量,全鬲聞並同洋面當面說了許多英國話,才商定了交貨。後兩年應付之價,如按期照付不起利息,若按期不能付清,或未到期先行付款應扣息銀,均照銀行章程按日計算,由洋行包運九江交收。江西復電照辦。

全似莊就同洋行商定合同,洋商說這合同要江西撫台、藩台蓋印,全似莊去電請示也答應了,洋商簽了字。全似莊辦事年帖寄去,江西往返電商,忙了二十多天才完事。

這天,王夢笙因為吃的人家酒席太多,他是立有條約,不能到堂子裡擺酒的,就定了聚豐園的菜,在公館裡復東。請的是全似莊、吳伯可、曹大錯、達怡軒、江志湘、畢韻花、管通甫、任天然幾位。客人到齊,看那廳房雖小,面前一片草地卻甚乾爽,院中兩樹桂花開的正盛,香氣撲人,也很有些趣味。

除了全似莊,各人都叫了局。王夢笙帶了顧媚香、林玉英兩個上樓去見他二夫人,他二夫人一見也甚歡喜,同他們談了一會,說明天我請你們吃一品香,吃了番菜同到郡仙看戲。又同顧媚香說道:「你可同你任大人說聲,陪我一晚上,他有什麼應酬局是你的卻不許你去,你看做得到做不到?」顧媚香笑著應道:「一准如此,包做得到。」王二太太也笑道:「你倒也拿得穩。」

兩人辭別下樓。顧媚香就同任天然說,任天然道:「我不許你去,否則我另外叫人。」顧媚香望他瞅了一眼道:「你敢?」

管通甫道:「這有點意思了。」笑著,大家入席。

吳伯可說起要回省銷差,托王夢笙、管通甫二人做媒,說小女是今年十三歲,意思要同天翁的二世兄結親。但是小女是個天足預先說明,王管二人皆說:「甚好。」任天然亦滿口答應說:「就是明天請帖傳達,彼此皆在客邊也不必用那些俗套。」次日,任天然卻兌了一對金如意簪壓貼,取個和合如意的意思。兩家的帖子,都是請王夢笙寫的。這天,任天然在顧媚香家請客,謝媒會親兼而有之。那顧媚香被王夢笙的二太太邀去吃番菜看戲,席也沒有來上,另外有幾處來叫,他娘都回報說是到老旗昌去了。席間,吳伯可約了各位,明天在胡愛卿那裡,也是謝說媒會親的意思。次日席散,天氣還早,王夢笙說:「天然,我同你到媚香那邊坐坐罷。」任天然說:「難得難得。」兩人同到了顧媚香家,卻好媚香的娘有個手帕姊妹,包了一個倌人,前節生意甚好,上月因患癆症死了。有一對珠花托媚香娘替他轉賣,媚香的娘想王夢笙是個富家,他那二太太或者可買。看見王夢笙來,就拿珠花上樓說道:「王大人,昨天多謝你家二太太帶著媚香吃大菜看戲,媚香回來說二太太真是和氣得很。」王夢笙道:「昨天回來還不遲罷?」媚香的娘道:「不遲。這裡有對珠花是堂子裡一個倌人,因為被客人漂了賬,看著要到節下開銷不出,托我替他賣的。要想賣八百塊錢,王大人帶回去請二太太看看要不要?倘看了還好,就作成了他罷,可憐到了節下,被客人漂了賬,真是說不出的苦。」

任天然笑道:「這麼我明天趕緊就去,也漂一漂看。」媚香道:「你不要說到這裡,卻縮住口臉。」王夢笙道:「你們說話真奇怪,只說半句話。」媚香的娘道:「你同任大人睡了多少時,還要不好意思說的。」媚香更加難為情走了開去,嘴裡咕唧著道:「娘也跟在裡頭瞎說。」王夢笙向媚香的娘道:「我正要同你說,我們二太太前天看見媚香說任大人賞識的很不錯。昨天在一品香又同媚香談了半天,媚香也細細的向我們二太太打聽任大人的太太的脾氣,家裡的規矩,我們二太太同任太太是天天見面的,曉得他是大賢大德的人,家裡也全是謀和平同等治法的,媚香聽了更有個傾心矢志的意思,我們二太太叫我同你說,你是他親生的娘,不比得人家討娘,替他們圓成這番好事罷。」媚香的娘道:「我何曾不是這麼說,我也不要什麼大身價,只要任大人把我二千洋錢還還賬,任大人總說要進了京才能定規呢。」王夢笙又向任天然說道:「老哥哥,我看是好花堪折直須折。」任天然道:「也早有此意,但是何必急急。我此刻行蹤未定,怎麼能就辦呢?」媚香連忙說道:「你就是不即辦也得有句定規的話。」任天然道:「有王大人為證,總算數的好。」王夢笙道:「好了,媒做成了,我可以回去覆命了。」任天然道:「我明天在這裡替吳親家餞行,請你作陪。」王夢笙應了一聲匆匆而去。回到公館,把媚香的娘同任天然的話向謝警文說了一遍,謝警文道:「我看任天然怪可憐的,有這麼個人陪陪他也好。」王夢笙又把珠花遞與他看說:「要賣八百塊錢呢,你看要不要?」謝警文接過珠花看了看說道:「我今天在張園會見一位余小姐,說是住在貽德裡,他那頭上的珠子真是又圓又大,又光又勻,那真真難選呢,比這個要差遠了。這小姐長的也很風致,也很和氣,明天約我吃一品,到丹桂去看戲。」

次日傍晚,任天然催了客,大家到齊。媚香的娘問王夢笙道:「昨天的珠花二太太看了可中意?」王夢笙道:「我們二太太說,昨天在張園會見一位余小姐,他頭上戴的珠子真好,比這個要差得多,今天約我們二太太去到丹桂看戲。」江志游道:「可是住在貽德裡的?」王夢笙道:「正是。」江志游道:「那自然,那個的珠子能比得他,他是有名的珠王。」王夢笙道:「他是哪裡人?」管通甫道:「他是湖南人,他祖老太爺做過東邊道。那時候,東邊道是缺一年有好幾十萬,他做了八九年,發的財真不少。他的老翁又會營運,又非常的吝嗇,卻死的早。他的胞伯在天律管一個實業的學堂,也只一個女兒,是這珠王的姊姊的兒子,還小呢,卻兼挑著兩房。」達怡軒道:「他這位令姊不必提了,嫁的也是個候選道,這位道台因靠著裙帶子的富貴,只得聽他廣置。目前他老子管的那個學堂裡的教習、學生有一大半是他臨幸過的。」媚香的娘道:「就是上海的這位小姐聲名也不大好,前節下頭花文琴用過一個大姐,就是跟過這位小姐的,說這位小姐用的馬伕,替他打扮得十分華麗,五六月裡天天坐夜馬車,到湘園空地下,總是叫這大姐看著車子,他兩個人一去半天不知幹些什麼。後來說什麼這大姐姘上了馬車伕,吃了醋,連馬車伕、大姐一齊攆走了。

大姐說是冤枉,冤枉不冤枉卻不曉得,大約總沒有什麼乾淨。

這種人,二太太同他少來往些也好。」王夢笙道:「本來不認得,也是在張園偶爾碰到的,既然如此,我回去同他們說,以後同他疏遠點。」席散之後,任天然又留著管通甫、吳伯可、王夢笙坐談一會說:「今天你們二太太去看戲,多坐一刻不要緊的。」到十一點多鐘,吃了稀飯方散。

王夢笙回家看謝警文還未回家來,等了半天,已經十二點半鍾不見,想戲館早該散戲了,怎麼還不來?正盼著,聽見馬車進來的聲音,王夢笙趕緊拿著桌燈到樓梯口來照說:「怎麼這時候才回?」謝警文一面走一面說道:「今天真陰,幾乎鬧出大笑語來。」王夢笙問:「是怎麼的?」謝警文道:「我同那余小姐到丹桂,他包的不是全廂,卻也還清靜,那邊坐了兩個人,家人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倌,還有兩個像是堂子裡的倌人,自己來看的,到快散戲,那兩個家人同那一個倌人都走了,還有一個倌人在那裡。我催了幾遍,余小姐才起身,剛到包廂門口,已經煞鑼,看那樓梯口擁擠非凡,我們兩個走不下去,只好在包廂門口站著。忽然,有個十三四歲小廝跑了進來,拿了一個手巾包子,不知裡頭包的什麼,送與那個倌人,這小廝跑出來,被余小姐一把把他頭髮抓住,問道:『三兒,誰叫你送東西與他的,送的什麼東西?』那小廝道:『是四爺叫我送的,裡頭什麼東西我可不知道。』那余小姐就在這小廝臉上打了一個巴掌說:『你四爺好,又送東西與這些爛污婊子了。』宦海鍾這小廝脫手跑去,那倌人卻站了,問道:『你罵哪個爛污?』余小姐道:『我罵你。』那倌人道:『我怎麼爛污?』余小姐道:『你姘戲子,吊人家膀子,怎麼不爛污?』那倌人道:『我們吃堂子飯的,有什麼要緊?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陪他睡的,就姘姘戲子也算不得什麼下賤,像那官府人家的小姐,姘著戲子還要同人家吃醋,那才真正爛污呢。』這余小姐被他罵急了,捋起袖子就要去打他,那倌人也準備著要回手,幸虧兩邊的娘姨大姐死命的攔著,有個客人走過門口,看見大約是同這倌人認得的,就進來把這倌人勸走,那戲子也跑了過來,好像是那唱小旦的賽紫雲,望著余小姐請安,余小姐打了他兩個嘴巴,自己倒哭了。我看著不像樣子,只好不別而行,現在還不知怎樣呢。」王夢笙道:「今兒席上他們談起,也說這小姐名聲不好,叫我同你說遠他些。」謝警文道:「我因為看他也是一位大家小姐,哪裡曉得他是這種爛貨樣子。」王夢笙道:「倒是今天鬧到這個地步,怕明天要被人家登報,他呢不要緊,萬一把你也說在裡頭那卻怎麼好?」謝警文也慌了說道:「好哥哥,你有什麼法子好想去招呼招呼,不要提出我來罷。」王夢笙道:「我明天且同畢韻花商量商量看。」次早,王夢笙去尋畢韻花沒有尋著。回到家裡,正在沒法,只見家人拿了全似莊的請客單子進來,請的是傅又新、光平階、田廣生、廖庸庵、王夢笙、任天然、達怡軒、江志湘、畢韻花、祝長康、曹大錯、冒彀民、單鳳城、沈州謙、袁子仁、屠桂山、丁欖臣、管通甫,還有他的侄兒。是假座滄洲別墅,准三點入座。那傅又新名下打個謝字,說是上海道請不能來,廖庸庵名下注了個赴寧波,田廣生名下注了回香港,說是得到電報香港姨太太又添了位少爺,去做滿月了,其餘打了陪字。單鳳城名下是端端正正寫的「敬首」二字,就是江志湘還沒有去請。王夢笙想:我正要找畢韻花,到那裡總可會得著,也打了個陪字。全似莊這天何以大請其客呢?因為上一天聽見光欽差要動身,一來替他餞行;二來軍火辦成,請請兩個買辦;三來自己計算快回江南,替各位做做東。

這些人都互相請過的,他們商議買軍火的那二十多天,哪一天沒有酒?還有一天兩三台的。不過他們席上沒有什麼事情,他們吃的人也不見得記得清了,做書的也就不替他一一鋪敘,諸位實在要考究,只要到這幾家堂子裡查查他們的酒賬、局賬便知道了。

王夢笙住的地方離滄洲別墅甚近,到的時候,全似莊也才到。坐了一刻,任天然帶著顧媚香同車而來。王夢笙道:「你們竟是同眠同起,形影不離。」任天然道:「他說這園子好,要早點來逛逛。」不多一刻又來了幾位,畢韻花一看見王夢笙就說:「夢翁剛才找我做啥?」王夢笙道:「我正有事同你商量。」就把他拉到對面亭子上坐著,把昨天晚上余小姐在丹桂同那倌人吃醋的話說了一遍,托他通知各報館,如果登報,千萬不要牽上他和夫人。畢韻花道:「夢翁儘管放心,這事絕不會上報的。」王夢笙道:「這種事正是遊戲報上的好料子,怎麼不會上呢?」畢韻花道:「你且慢慢聽我說,這位小姐的歷史長得很呢。昨天晚上,他說他姘馬伕的話都是實的。還有人親眼看見,他在張園同人家推露天牌九。他每天在張園喫茶,出名的倌人大約他有一半都認得的,看見了彼此招呼著同坐坐,有些客人藉著去同這倌人說話,走過去一桌坐下來,他也不迴避,有時也就夾在裡頭攀談攀談。就是沒有倌人正坐,只要見過的,他心裡喜歡的,也就招呼著坐了說話,還拿他自己吃的水煙筒讓客人吃。大膽的,同他說兩句玩笑話,他也不動氣,臉也不紅,比那初出來的倌人還老到些。彼此有了意,就約在番菜館或到小客棧裡一敘。前次看中了賽紫雲,天天兩個人到丹桂去看他的戲,他出了台就同他扎眉眼,賽紫雲因為他是大家人家的小姐,也還不敢去弔膀子。他卻看熱了,曉得那小三兒是賽紫雲的跟班,就叫案目叫這小三兒來,把了他幾角錢,叫他叫賽紫雲在樓梯口等他有話說。他到了樓梯口,望著賽紫雲一笑,同他明天六點鐘在某家番菜館第幾號會,賽紫雲應了。第二天到了那番菜館,這小姐已先在那裡,兩人同著吃了番菜。這小姐叫細崽來,拿了十塊錢一張的鈔票與他,叫他把裡頭一間密室打開,捻好了自來火,那細崽欣然從命,兩人進去密談了有一個多時辰,才開門出來。後來嫌餐館台基都不穩,便索性在九江裡租了一上一下的小房子,用一個老娘姨看著。每天看了戲,兩人必到的,或是事畢各歸,或就住在那裡都說不定。這賽紫雲用他錢也真不少,一年下來,比那闊嫖客在倌人身上花的總要多些。這賽紫雲有些舊相好,又撇不脫,所以,常常鬧出笑話。昨天賽紫雲散戲的時候,在台上一望,以為他已經走了,所以才叫三兒送東西與那倌人,約他三點鐘在家裡等他的。哪裡曉得,這位小姐還沒走,所以闖出這回禍來。你們二夫人走,這賽紫雲好容易賠了禮,還是同坐一車走的。這些事,我們各家報館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敢替他上,這是什麼緣故呢?這位小姐雖然品行不檢,那手段卻很大方,現在什麼安良會、女學會都仗著他做一個財政家的大主腦,他遇到這些事體,兩千三千都肯花的。新學朋友裡頭靠他的,混的不知幾多。所以,大家知會各家報館,凡有他的風流事體,都不准登報。一來怕壞了他的名譽,有些事體就呼應不靈;二來怕他滅了心不肯出錢,那就失了一個大財東,這也是紫陽綱目為賢者諱的意思。所以你放心罷,隨他再鬧些什麼笑話,都不要緊的。」王夢笙聽了,才曉得新學界中,有這麼許多文章。

兩人出了亭子,客已來了不少,局也跟著陸續而來。各人都已在上海灘上預先招呼,也有用馬車接來的。曹大錯攙著楊燕卿的妹子燕如進來說:「燕卿有病,叫他來代。」各人都在園子裡隨意閒逛。顧媚香同著張寶琴、小玲瓏、林玉英、花翠珍、呂湘文、王亞仙幾個跑到對面土山上去,幾乎還走不下來,顧媚香、張寶琴兩人爭的在那裡喊,還是任天然、達怡軒跑到那裡攙下來的,只有呂湘文走的爽快。大家說所以近來要講究天足真是便當。看看已到五點鐘,只有冒彀民未到,聶倩雲倒先來了。大家說:「我們坐罷,他們這些先生們一到上燈局事就多,不要耽誤,彀民就虛左以待罷。」於是紛紛入坐,主賓十七位,是用長檯同吃番菜一樣坐法,卻是三桌的菜。管通甫看見袁寶仙,因為傅京堂不在坐就問他道:「這幾天傅大人是被你迷住了,總共弄了他多少?倒底是同袁爺好呢,還是同傅大人好?」袁寶仙道:「袁爺是前轉在上海就做起的,大家曉得脾氣,自然是要好的,傅大人老實聽話,要不是看他有兩個錢想弄他點,這種鄉里土老兒,又是一個假的眼睛,誰還去理他。」曹大錯拍手大笑道:「這話真說得痛快,有如蕉葉雨聲。

我看不獨你們是如此,就是當道中的王公大臣同他交往,又誰不肯是看他有兩個錢,想弄他點呢?不過不肯像袁寶仙這樣爽爽快快的明說罷了。」任天然道:「大錯狂熊又做天下事,怎好去揭穿呢?你的錯就在這上頭。」曹大錯道:「何嘗不是,不過我這錯是萬改不掉的,就聽他錯到底罷。」一會兒,呂湘文站起來要走說:「家裡今天有酒。」望著全鬲聞道:「你去我那裡,我有話說。」全鬲聞道:「回來看罷。」呂湘文道:「你敢不來?」管通甫笑道:「聽說你還是小先生呢,要他去做什麼?」呂湘文道:「怎麼小先生連約客人去說句話都不准麼?」光欽差道:「我看起來呂先生下口必大。」呂湘文望著光欽差看了一眼說道:「只怕是光大人上頭太尖罷?」說著一笑而去。王夢笙道:「對是真好,堂子裡倌人有這樣談吐實屬真正難得。」

江志彬道:「他原本不是倌人,這話說來可疑,他上年來的時候,是兄妹兩個,也是書香世家,帶了有兩千銀子來,要開學會,又要開女學堂,演說過兩回,怡軒、彀民同我都去聽過。那曉得上海住了些時,他令兄就終日花天酒地,有時還要去推推牌九、搖搖寶。他呢,就結識了兩個新學朋友。一個綽號小陳平,是個南市開小雜貨店掌櫃的兄弟,他妹子也是在女學會裡的,據說有曲逆之行,又有說因他計劃甚多,所以有美名,那也不知其詳。一個就是有部小說裡所說,逼著他六十多歲的娘,進女學堂做學生的那位。這兩個同著他今日坐馬車,明日逛園子,頗有泰西男女新婚遊歷的情景。但是,這兩位不但色上要佔點便宜,就是財上也要做個分利的人。他兄妹兩個帶來的銀子,哪裡經得他們如此揮霍。到了年關相近,兩人盤算盤算,不但令兄的積酒局賬開銷起來不少,就是令妹的戲園、餐館、綢緞、首飾及替那兩個新學朋友添置衣物的賬,也就不是容易的了。身邊只剩了二百多元的光景。兩人想來無奈,為了樂一天算一天,且到臨時再說。有一夜,他令兄倒沒有出去應酬,在家裡住的。到了黎明就起來,到他妹子窗外一看,只見床面前擺著兩雙鞋子,曉得他令妹正在同一個新學朋友研究體育功夫,大約還是方針直達中心點,團體橫陳大舞台呢。這位令兄倒也深明只術,保全自己的自由並不侵人的自由的道理。

所以,也不去警動他,只拿出一書信塞在那和合窗的縫子裡頭,就開了大門揚長而去。等到十一點鐘,這位令妹同那新朋友雙雙起身,看見窗縫裡塞了一件東西,取來一看,原來是他令兄留別的信。說那存的二百元錢,他已帶在身邊,乘了公司輪船到東洋去遊學,你的生計你自己去料理,彼此努力自強,將來得意再見罷。這令妹見了這書信,真是手足無措,要追也沒處追了。他那兩位要好的新學朋友,到了節下也匿跡銷聲,從此面也不見,真急得他要尋死路,幸虧他用一個娘姨,是在堂子裡登慣了的,手裡還有幾個錢說道:「我看小姐不如掛了牌子做做生意罷,這點賬還不難還清,我也可以擔待的。」他說:「我是個詩書世胄,怎好做這花柳生涯,要麼就以賣文鬻稿為名,結交兩個文人君子罷。」就在群仙背後,平安裡味閒別墅的間壁,租了間房子,貼了個條子是專談詩文。誰知上海是個俗地方,講究文墨的人有限,就有兩個走走,都是些寒酸愚大,怎麼填得起這脂粉深坑。到了節下,又虧空了幾百。這個娘姨說道:「小姐你要是這樣做法,你就把我擔待的錢還了我,讓你去自由罷。若不然須要須從我們的壓力,好好的掛了牌子,正正經經做生意才行。」他到這時候,計無可旋,只得走了這條路。這娘姨又弄了幾百塊錢開銷清楚,調到東平安包了個房間。他現在在這娘姨手裡就同討人一般,幸虧到底是講究新學的,近來趨時的人多。所以,生意很不壞,身上竟有好幾個有交情的闊客,最妙的是調頭的。這一天,有些同他令兄至好在一同玩笑的朋友,還公共擺了兩台酒,說是歡迎會的意思,你想可笑不可笑。」畢韻花道:「有個叫做自由花的,也是個新學朋友的寡弟媳,同著這大伯子到東洋遊學,住了兩個月回到上海,也弄得妙手空空,講明了把他包在堂子裡的。這節不知改了什麼名字?」曹大錯道:「咳!新學舊學的人同是一樣,借這些門面做個老面皮,披在身上,那內裡頭的狼心狗肺真正不堪對人。我們中國,在位的野的大半是如此。這世界如何會好呢?」正說著,只見冒彀民匆匆的進來,大家爭著讓座。管通甫道:「你到哪裡去的?他們正在一塊罵你們新學朋友呢!」冒彀民道:「應該罵罵,我就是為這個事,真弄得頭盔倒掛。所以到此刻才來。」江志游問他什麼事,冒彀民道:「不是前回安徽來的那程致祥、程致貞兄妹兩個,那程致貞在女學會演說一回,演說的真好,我同你皆去聽的。那寧波的明心學堂主人就把他請回去。那明心學堂主人居總,分頭募集,那位余小姐也出了二千塊錢,我經手也募了二千塊錢。他兄妹二人把學堂章程擬好,學堂房圖畫成,學生也選定了。選定學生的這一天,這程致貞又對著這些學生演說了一回。一面開工造學堂,一面請程致祥帶了七千兩銀子,到東洋去辦儀器。還是三月裡去的,說趕暑假以前回來。一去之後即無信來,人又不回。暑假快滿的時候,明心學堂主人著了急,派人到東洋去找。哪曉得東京、長崎、大阪、神戶、橫濱都找遍了並沒有這麼一個程致祥來過。日前找的人回了上海。這兩天,明心學堂主細細盤問這程致貞,哪裡是什麼兄妹,他也並不叫程致貞,是個蕪湖下等娼僚的土娼。這程致祥在他身上嫖嫖,看他人還聰明,也還識得幾個字,花了二百塊錢買了他,就租了間房子住在蕪湖,天天教他這三遍演說,連那停頓疾徐的地方,都像教曲子一般的教了半年,練得熟了,又教了他些嘴面上的新學話頭,見人的應酬禮節,常用的幾個字,帶他到上海,跟他說弄了錢同他回去買田偕老。所以,他也就百依百從。那三篇演說呢,就是在女學會演的一次,在明心學堂主人家裡演的一次,挑選學生那天演的一次,余此之外他就一無所知。明心學堂主人花了幾千塊錢買了這麼一個爛娼,那也不用去管他,我經手募捐的這些款子人家都來退錢,還有那些已交學費的學生,也來要退學費。今天弄了一天還沒有清楚,你想嘔人不嘔人。人家說我冒彀民是冒充國民,這才真是冒充國民的來了呢。」江志彬道:「我也還有兩個經手的學生,怕的明天也要同我打饑荒呢!」管通甫向著冒彀民道:「這都是你要做國民的魔障,以後把這彀民的號改了罷。」

冒彀民正要回去,只見全似莊的管家拿著一書電報,說是江西來的。全似莊速忙接過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上海長髮棧全似莊太守,院圖及合同均悉,款等七千五百兩由三晉源匯,合同已蓋院圖印,信亦交該號,速回九江。榮守調署廣信遺缺,即以借重,事竣望速回,撫院冬。」全似莊就把這電遞與屠桂山、丁欖臣看道:「這事總算妥了,槍枝望早些運去。」

屠丁兩人一面來接電報,一面說:「那個自然是好,太守儘管放心。」兩人看了又替他道喜,大家問了緣故,也都說:「大喜,大喜!」全似莊又把這電遞與許州謙看說:「匯款及合同一到,就請交與桂翁、欖翁兩位兄弟,一准初五坐禮拜四的報商輪船回去。」許州謙、屠桂山、丁欖臣都說:「遵命,遵命!」大家又爭著要替他餞行,全似莊說:「這兩天還要收拾行李,各處辭行,實在無暇,多謝多謝!」達怡軒道:「我們就是初五這天在徐園公餞罷。」大家都說甚好,全似莊也只得答應。席散,王夢笙回去把畢韻花說的話告訴了謝警文,謝警文才放了心說:「這麼一位世家小姐,怎麼會如此,真令人想不到。」

看書的諸位,天下善於居積性慳吝的人,留著家財與那敗家的兒子正是流獎無窮,與這敗家的女兒那更不堪言狀。至於講新學的,原不盡為財色起見,然而以此為名,為圖財、圖色的也不少,恐怕做書的還形容不盡呢!到了初五這天,任天然一點多鐘到長髮棧替全似莊送行,順便約達怡軒同到徐園。其時全似莊出去辭行還未回來,達怡軒同任天然倚在樓梯口闌軒上閒眺,只見棧伙領著些搬行李的人往官房裡去,停回上了兩位十六七歲改妝的姑娘。一個鵝蛋臉,一個小圓臉,都生得一雙媚眼,兩瓣凌波裊裊婷婷,很繞風致,衣裳卻不大時式。問起茶房,說是浙江一位道台的家眷。跟手又上來一個木木訥訥穿素的小官,約有十四五歲,卻有個家人跟著,大約是位少爺。

又隔了一會,上來了一位烏須黑臉的貴官上了樓梯,達怡軒一見,連忙招呼,那位貴官也連忙除了眼鏡道:「老同年怎麼也在此地,真是幸會,幸會。」究竟來者何人?請諸位等一等,聽著書的慢慢替他敘說罷。

《宦海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