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中萋菲飛章移柏座 執斧柯投刺訪蘭友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飛章移柏座 執斧柯投刺訪蘭友

賈端甫這天看見的電抄諭旨是將他調授甘肅臬司,這是甚麼緣故呢?只因他到了湖北,心裡存了個是制台奏請簡放的人,必得要處處討制台的好。此外的人,均可無須放在意中。

又揣摩這制台是偏於嚴刻一邊的,凡是制台說這人應撤,他就上詳請參,制台說這人應參,他必定要加他一個出口。至於那些人犯更是不在話下,只要制台有個重辦的意思,那無論他案情輕重,總要把他置諸大辟庶可仰合憲心,大約是他的父母祖宗制台說是不好,他也斷不敢說一個好字。制台又派他清查本省進出款項,他更是不遺餘力搜及鎦銖,除掉制台衙門的委員每月一千八百的薪水他不敢過問,此外恨不得要這通省的官員個個札腹從公,庶可成就他這善於理財急公奉上的名譽。

天下事惟有這「財」字是人生眷命之源,你在人家這些上頭剔骨苛求,沒有不痛心疾首思食其肉的。所以,古來言利之臣,當其勢焰張令人重足而立,迨至千夫共指,怨毒已深,必要使他屍諸市朝、人亡族滅而後快,比那些酷吏的下場還要慘了幾十倍呢!有人同做書的說道:「照你這個議論,那天下絕沒有敢為國家興利的人了。你看泰西的人,專講為國家興利,何以並不見他受害呢?」不知泰西為國家興利之人,都是開天地未有之利源,使舉國之人皆蒙其利,那還有甚麼害?中國自來為國家興利之人,其大旨無非損下益上,何事有餘利想法子提他點,何人有餘資挖他點,各為提取中飽,實仍出諸商民,只此一碗水亦被吸乾,試問利在何處?你看自古以來,每到叔季在世,總是始則官長貪婪,繼則朝廷搜刮,官長貪婪則百姓之生計促,朝廷搜括則官長之生計亦促,而國事遂不可問。長國家而財務用勢必葘害並至,無一朝不是如此的。所以,聖人說是與其有聚劍之臣,寧有盜臣。又有人說道:「照你這樣說法,應該聽那些宦吏上蝕國幣,下損民膏的了?」不知止貪之法惟在養廉,天下的人中,財居多果令其足瞻身家必不敢妄為非分。你看洋人用一個細崽,一年給他的錢比我們一品官的俸銀還要多,所用的人安敢不盡力,安敢再舞弊?就是我們中國著名真正清廉的幾位大員,細考他生平所做的官,大都是些優缺宦囊,既裕操守目堅。若要叫他們一出手就去做,那一年只有幾十金廉俸的佐雜,一月只有三五元薪水的司事,事畜不足債累滿身,恐怕也就無異於眾人。況中國所謂優缺並非那缺的得天獨豐,不過是靠這缺上的自然之利,各為自然之利實皆積久之弊。即如州縣的平餘部官的給費實按起來,皆系應得之款麼?張樵野尚書說是外國不利養人,中國以弊養人,真可謂慨乎其言之尤。不解的同是一樣的官,何以應該此優彼拙?即如六部堂官,何以應該戶部獨優缺分?既有優拙則喜優惡拙,避拙趨優情所必然,而奔競鑽營、賣差鬻缺諸弊無不由此而生。

做書的愚見,欲求澄敘官方,首在均缺加祿,倘慮經費無出何妨,以今日官吏所得民取諸民而均給於官使,出之者有名,受之者無愧,否則朝廷不居加賦之名,而百姓隱受剝膚之痛。在賢者無以自解,不肖者更因以為奸。若不求養人之方,而欲收用人之效,恐怕是做不到的呢!事關國計,做書的何敢妄言?

不過因為諸位論及信口胡說而已。

這位制台是個愛憎無定,輕喜輕怒,輕信輕疑的人,始而也很以這賈端甫為然,後來有兩件事也覺得他做的不甚得體,背後就說了兩句閒語。這些不滿意於他的人見有隙可乘,自然從隙而入。有的說他才具短絀的,有些說他口是心非的,有的說他操守也甚平常的,甚至還有說他治家不嚴內行有玷的,市言成虎,眾口鑄金,這麼一位清廉方正的賈端甫,竟被他們說到個下流不堪的田地,這位制台信他的心既漸漸移動,那疑他的心就日日加增。久竟覺得人言皆實,刻不能容。雖然是自己誤聽傳聞奏請簡放來的,倒也不肯回護。就上了一個折子說他:「徒有虛名,毫無實政,逢迎術巧,經濟才疏。」要是腳力淺點的人,這個折子進去,重則革職,輕則開缺。幸虧這賈端甫從前在他那厲大軍機老師門下多年,一切竅竊皆能深知,平素打點的周周到到,又是河南、浙江兩省的撫台屢次明保的,所以朝廷只說他大約是人地不宜,把他調任甘肅,這也要算是萬分之幸了。他見了這個電抄,正在那裡發悶,忽然傳帖的拿進一個帖子,說是江西來的一位范大人拜會,他拿帖子一看,是「好弟范承吉頓首拜」。賈端甫躊躇道:「他怎麼會跑來呢?」

就吩咐聲「請!」你道這范星圃如何來的?原來他那起案子被那郅太守審個淋漓盡致,據實開了供,折呈與欽差,欽差說他是個現任三品大員,把這些姦情敘入折子裡頭叫天下人看了,豈不大傷官體?請了首府那位府師爺把這情節改了,說那小華氏是同一個家人通姦懷孕小產,那家人早經開發不知何處去了。

折子裡但講他雖然奸占妻妹小華氏,實據惟容留小華氏在家,多年不為擇配致令犯奸,又為干預詞訟爭分家產,實屬不知運謙,請旨革職。郅太守說,這小華氏即華紫芳,犯奸有據必須照例當官嫁賣,免得他將來再去爭產致原告在部控發,說承審官科罪不當黎氏,亦應逢藉歸案,聽候審判。那爭產案子,欽差見這是有關例案的事情,他是老刑部,說的總不錯,就依著他辦。郅太守在欽差行轅商量定規回到發審局,會同南昌府分別發落那華黎氏,當即簽差返藉。范星圃也還派了家人送去,並替他寫信託那宛平縣招呼招呼。哪知這位宛平縣看他是個已革的臬台,還有甚麼巴結,把這信看了不過付之一笑,那邊又好好的孝敬了些。這位縣官審了一堂,說華黎氏縱女犯奸有玷華氏門風例應責逐,姑念他女兒犯奸一案,已由江西斷結從寬免責,但驅逐另住不准再入華氏家門,所有華家遺產皆斷歸華蕭氏所生之子執掌。這堂判下來華黎氏氣得發昏,然而婿已經去官,一無權勢無從報復,就此氣成一病,不到一月也就死了。

那華紫芳呢,依郅太守的意思,竟要照例去衣袂杖科那奸罪,還是那位南昌府說他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兒,不可如此。這郅太守才讓他以臉代臀掌責八十,發交官媒,這官媒的地方是前回書中說過的那裡會得乾淨,這麼一位臬台大人的小姨子發了下來,就有那種色膽包天的要去嘗嘗這種貴品。那官媒只要有錢何所不可?華紫芳初次也不情願,哭著不依,那官媒說道:「你已經身受官刑,是個在案的犯奸婦女,死了也得不到個清名,將來嫁賣出去還不是要失身破節,又何在乎多這一個兩個呢?」華紫芳聽了沒法,只好隨鄉入鄉迎張送李。

范星圃原想等事情冷冷想法子弄他回來,誰知他交卸臬司的時候,是委那鹽道暫行兼署,等到欽差參了出去,撫台曉得他不能回任,就委鹽道署了臬司,首府署了鹽道,郅太守署了南昌府。這位對頭在座,豈能容你冒領?後來被一個做水販的作妻室領了出來睡了幾時,帶到鎮江賣在四喜堂裡,也消受了兩年的風月滋味。遇到一個湖南新學的名士,是因為范星圃在湖南臬台任上訪拿他得信逃走,他的妻子卻被范星圃拿去發交官媒管押,他的妻子不肯受辱尋了自荊范星圃那時辦的這種案子甚多,那裡放在心上。這位名士得了信可憐悲痛欲絕,卻是無處伸冤。後來在鎮江領事那裡當了一個文案,有些朋友們約他去作狹邪游,他看見了紫芳大為賞識,住了幾夜。他愛紫芳的柔媚,紫芳愛他的風雅,就在那引臂替枕的時候,細訴生平。這位名士才知道今日狎玩的這個名妓,就是當日他那冤家的寵姨。次日,告訴了他的朋友,皆說是天使他來償還你夫人冤債的。就聚資替他作合,列入小星,女貌郎才也很為得,並那兩個家人、兩個婢女當堂釋放出來,家人呢,范星圃自然酌給賞恤,令其調養棒癢。這些人吃了二百板子也還不算甚麼,這兩個丫頭春喜尚小,打的也輕,范星圃看了也還不在意中。

這個玲兒是他收用過的,怎能漠然忘情,見他那兩頰微窩竟成了個爛熟桃子已經心痛難言。到了晚上,替他脫了衣裳,看那嫩皮膚上一條條的血痕,那雪白的胸膛在那架子上早已磨破,並且曉得他是為顧全主人的功名,才多受這一番刑辱,真是又憐、又感、又痛、又恨,想這愛婢已經不起如此摧殘,那位阿姨更如何受得這番蹂躪?口口聲聲恨著這郅太守說:「我同他是那一世的冤仇?在京的時節,也還同過宴會。就是此番到省,我也還在撫台面前保舉過他是個能員。前天,賈端甫來信,說是與他至交,還托我照應,怎麼他竟如此狠心辣手定要丟我的面,壞我的功名?」

看書的諸位,天下人心總是責人則明,責己則暗,身受其害便覺難堪,施之於人絕不措意。范星圃這時候只怨郅幼嵇,卻不替湖南的那位善化縣同他請的那位刑名師爺設身一想,而且他那在堂上喝令從人搜檢那孝廉夫人上身下身的時候,與今日郅幼嵇解衣鞭責他的愛婢,當堂驗看他的寵姨其情形也不甚相遠,並不限定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卻也是戾氣相感如磁引針。在范星圃,當日並不是同那善化縣與那刑名師爺有仇,不過藉此做點聲名。其實兩人的用心都是一樣的,做書的也不是勸人家遇事粉飾專做那好好先生。不過如歐陽文忠公父親所說的「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於我無憾,故不可從其刻,圖快一時」。

近時有一位督撫做州縣的時候,因辦土匪很立了點功勞,本省撫台過境問他要個甚麼保舉,他說:「卑職不願要這保舉。」撫台說道:「你難道預備做一輩子州縣不想陞官麼?」

他道:「安有不想陞官之理?」那撫台道:「既想陞官,何以不要保舉?」他道:「卑職此次辦土匪所殺不下千數百人,其中那裡沒有冤枉的?卑職為地方除害冤枉殺了個把,問心尚可無愧,若為自己保舉起見,則謀財害命與圖名害命,試問有何分別?」那位撫台大為歎賞。其時正是晚間在船上相見,送到艙門口,撫台說:「我有件東西要送你。」他問:「是甚麼東西?」撫台指著那掛的官銜燈籠道:「我這對燈將來可以奉送。」

後來果然做到督撫,這才真是仁人之言呢!

范星圃自從交卸下來便已搬了公館,但是,深閨妾婢都已受辱公堂。這南昌府是萬萬住不得了,要回家鄉。家業本甚蕭條,宦囊亦復有限。杭州與別處不同,雖是居鄉比在官尤費,房屋、柴米、男傭、女僕,無一不貴。做過臬台的人,又不能不稍存體制,那個牆門開起來實在支持不易。從前,有幾位余到十萬八萬的,回家不多幾年都已消磨淨荊所以近來有一位做過四川鹽茶道的,一位做過安徽蕪湖道的罷官之後,宦囊皆很充裕,卻都不敢住在家鄉。況且自問,生平服官十有餘年,於那同鄉親友毫無照顧,就是從前回家應試的時候,也是眼高於頂,意氣凌人,今天落魄還鄉,未免無面目見江東父老。至於上海卻是罷官的寄居最多,取其是個各省通衢,既易尋覓機會,而且花天酒地亦可消遣悶懷,無如那裡新黨最多,內中也宦海鍾·8·還有幾個熟人。自問上年在湖南的時候,因為要想陞官,把那新黨辦的太過。現在到了上海,不但見了那幾個黨中熟人難以為情,並恐其中有荊軻聶政之流,設或動了義憤意以白刃相加,如那年在番菜館刺其中丞的故事,豈不有性命之慮?再四籌畫,覺得天壤甚大,竟至無可容身。後來,想到這九江全似莊太守,平素尚覺投契,前回派到上海採買軍火,又委署九江府缺,都是我在撫台面前極力保舉的,就是那個德化縣也是我同藩台說了委的,大約總有點念舊,不如暫住九江再作道理罷。

算計定了,就寫信託全似莊代找公館,一面帶了家眷動身。那知運蹇時衰的人,失意的事體總是接踵而至,他這位華素芳夫人過門數年也只生了一子,今年才得三歲,坐的這船因輪船纜斷撞了一下,這位小少爺嚇了一跳,得了驚風,剛到九江還未上岸,已經角弓反張而去。范星圃夫婦兩人傷感異常,無精打彩的搬進公館。全似莊倒很招呼的周到,那德化縣因為本府來了,才來轉了一轉,見面也甚冷淡。范星圃也去回拜,因為全似莊情義甚殷,而且滿口的「大人」「卑府」聽了殊覺不安,就同他換了帖。隔了兩個月,那送外老太太到京裡的家人回來,把這外老太太到京那縣裡如何審斷,那蕭氏姨娘如何嘲笑,那外老太太如何因氣得病身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他夫婦兩個又是一場痛哭,可憐這位華素芳夫人,這幾個月看著夫婿罷官,嬌兒夭折,慈母慘故,弱妹飄零,真是百感交集遂爾懨懨成玻范星圃想起這位德化縣婦科醫道甚好,從前紫芳小產之後帶了點病,到了江西就是請他醫好的,這回還是請他罷。就寫了個條子,叫家人拿了帖子去請,那知這位縣官做了缺,於公事極為認真,與在省間住的時候不同,請了幾次都推說事忙竟未肯來。這位華氏太太病勢日重一日,另外請了幾位醫生吃的藥,都如石投水,不到一個多月竟爾紅塵撒手,紫玉成煙。這范星圃碎軫重悲,柔腸欲斷,也只得斂以相棺暫停鬧市,這九江道只差帖送了一個香楮,說是感冒了不能過來。全似莊是成服,那天就來慰問過一番,這回也還送了個幛子來行了禮。那德化縣是為要站本府的班,才趕過來吊了一吊。倒是任天然剛從姜堰回來,覺得同寅面上,正在失意的時候,不肯冷落,也趕來吊了。此外九江的官員也還少,竟沒有一位登了門。范星圃想起當日初到江西,雖是一個候補知縣,卻因為撫台賞識,到省就委了院上文案,不但同寅州縣裡頭爭著恭維,就是些道府上司,也沒一個不紆尊相待。後來,署廬陵調首縣補東鄉更是宦門如市,應接不下,那次斷弦回到省裡,開了一個吊撫,藩臬都送幛子祭席親來弔奠,那同寅的幛子竟掛到無地可容,勉強露出一個下款,門薄上的客有四五百位。動身進京的時候,過這九江道府縣及所有當差的委員,哪個不來相送?這回放了臬台那更不消說了,這位九江道台,自己再三相請到他衙門裡吃酒,說是教弟內人自己做的菜,並不是廚子弄的,無論如何總要請廉訪耽擱半天,賞一賞光,我那時才勉強去應酬了一趟?

今兒連幛子也不送,吊也不來吊。這位德化縣那時在省裡當發審差使,曉得紫芳有病,托著首縣保舉他精於婦科,我才請了他來看看,早請早到晚請晚到,一天幾次都不嫌煩,每次見了紫芳,總是恭恭敬敬的請一個安,叫聲二太太,弄的紫芳都不好意思,後來,還是紫芳催著我替他說了這個缺。這回請了他幾次,一次也不來。今天開吊轉了一轉就走了,人情勢利世態炎涼竟到了這個地步。無怪當日猿背將軍見呵於霸凌醉尉,青蓮學士被斥於華陰縣官,似此路鬼揶揄,真令英雄短氣。我范星圃有一遭重上強台,再看你們這班人的脅肩諂笑罷!想當道之中最關愛的莫過於梁培帥、洪中堂,現在正是掌權的大軍機,去托托他們當有法想,就切切實實的寫了兩個稟帖寄去。接到覆信也都很關切,但說必須外頭找位督撫奏一奏,裡頭方能為力。因想兩江制台是浙江同鄉,去找找他當可有濟。到了南京見了那位制台,也很賞識他的才具,答應先替他奏留差遣,叫他自己做個稿子。他做了奏稿送上去,那位制台看了也很合識,正要繕留,那位制台已經奉旨開缺。他看無可指望,只好仍回江西,聽見賈端甫到了湖北臬台任,在那位兩湖制台面前言聽計從,心裡想去找他。這天全似莊替任天然餞行,就請范星圃作陪。席間,范星圃把這意思同他兩位商量,任天然道:「聽說這位制台是進人,找他怕沒甚道理罷?」全似莊卻極力贊成道:「這位賈廉訪做官真可佩服,我在上海同他雖只聚了半天,看他那器宇與人不同,議論皆有經緯,他那平日的立名、砥行、潔己、動民,更是朝野皆知,將來必為一代名臣。現在是這位兩湖制台奏請簡放的,那還有不相得的麼?這位制台愛才若渴,最肯破格用人,以星公如此才望,去了無不投契,再得賈廉訪從旁揄揚必然重用。現在這位制台的聖眷最隆,無論因甚麼事體罷官的,只要這位制台一言無不立時起用。你看前回一位廣東道台,不是已經開復了麼!星公到了那裡,定能指日再起,可以拿得穩的。星公既然要去找賈廉訪,我卻有件事體奉托,去年在上海會見賈廉訪,聽說他一位少君還未完姻,我的女兒今年十七歲了,我自己教的識了幾個字,讀了幾年書,差不多的信總可以學著寫寫,我內簽押房的信札書籍總是他收拾,頗為井井有條,就持家的道理也還懂得些兒,便中請同賈廉訪提一提,如果賈廉訪不嫌高攀,就求作伐無不從命的。」范星圃聽他說的甚為動聽,就決計到湖北去,說:「這冰人我定要作成,今天就算預領的吃媒酒罷!」任天然也是個世故甚深的人,心中雖覺得不以為然,卻怎肯打斷他們的興頭,也就不再勸了。

范星圃回家籌畫籌畫,可憐他官雖升的快,財卻不見多。他那華氏夫人娘家的傢俬,所有實產都被那宛平縣斷回一點未曾得到,他母女隨身所留能有幾何?除了衣裳首飾之類,拼湊起來總共余了不過萬六七千金。那個玲兒,雖尚未正名收房卻已有了幾個月身孕。范星圃把要到湖北去的話同他商量,玲兒也說很好。范星圃道:「我這趟去恐怕不花點錢總不行,我帶一萬銀子去,預備六千銀子在銀號裡生生息,留你用,余外的我帶著作盤川。」玲兒道:「我一人的用度有限,你功名的事要緊,再多帶點去罷。」范星圃道:「我不夠再寫信來取。」范星圃本意要想把他寄在全似莊衙門裡暫住,那曉得他還沒有預備動身,已得了全似莊簡放直隸正定府的喜信,只好同房東商量了與他暫時同住,托他照料照料,那房東也很誠實滿口答應。范星圃佈置妥貼,全似莊因為要交卸動身,留著他盤桓兩天,好在范星圃的事體本是可遲可早的,就等著全似莊交卸,到省裡打了一個轉回來,帶著家眷上了輪船,取道上海北上。

范星圃看他們開了船,又隔了幾天,才動身到了武昌來拜賈端甫,卻不曉得賈端甫調任的信,見了面說道:「老弟久違了,阿呀!消瘦了許多,我前回在上海聽見你的事體,我很作急,托了江西的一位太史王夢笙,寫信打聽略知梗概,真正抱屈,等見了上諭之後,就打聽不出老弟的行蹤。現在寶眷住在何處?弟夫人可好?有幾位世兄?」范星圃歎了口氣道:「唉,我今年的運氣真不好,這麼一件不要緊的事體,偏偏碰到這麼一個對頭把個功名送掉,南昌萬不能住,因為九江府全似莊向來還要好,就把家眷暫時搬到九江,不想在船上又把個兒子丟了,內人過門幾年只生了這麼一個,叫他怎麼不傷心呢,接著得到他的娘在京身故的信,他更加悲盛,因此一病不起,我又像那年一樣弄到妻亡子喪,孑然一身。」賈端甫道:「我還不知道,老弟遭這許我事體,真是令人可歎。但是,以老弟的年華才望,轉瞬必定再起的,也不必介介於中。」又問起這回來意,范星圃也略道所謀,賈端甫道:「這位制台真沒道理,我到這裡因為是他奏請簡放的,所以,極力相助真是不避嫌怨,實心實力的替他做事,雖然才只兩三個月,這湖北的事體也就整頓的不少,誰知他聽信饞言,近來有幾件事碰了釘子,我就覺得不好,今兒接了電抄,我已調任甘肅,那自然是他有折子去說了話。老弟既來且在我這裡住住,再想法子罷,我也不必去見他了。」范星圃聽了真是大失所望,心想:我這運氣真不湊巧,又同前次南京的這一趟差不多。然而沒法只好依著賈端甫的話把行李搬了進來。第二天,制台已經委人接署,不多兩天賈端甫即已交卸,賈端甫奉到調任的行知,自然要具折謝恩懇請陛見。間中,范星圃同他談起全似莊要想結親的話,賈端甫道:「很好,他本是個安徽世家,前回我在上海同他會見,看這人倒很正派,才具也很好,他既有這番美意,我是極願意同他做親家的,不過我這兒子蠢些,卻也不守規矩,老弟看了,如尚可以,就請作伐。他現在是放了正定府,我此番到任無論叫進京不叫進京,是必走那裡的,最好先把帖子寄了去同他約定了,將來我路過那裡,就替他們完姻,免得將來到了甘肅,隔著數千里路,迎娶入贅彼此都有為難,好在我們這種人家又不必講究甚麼賠奩,日子雖急促些,似乎還趕得及,我等批折回頭才動身,喜期在七月裡最好,老弟看做得到做不到?」范星圃道:「做呢,沒有甚麼做不到,但不知道全似莊現在到了任沒有?怎麼想法子打聽打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前天看見京報,永定河道保子良署著直隸臬台,我同他在湖南做過同寅,就打個電去問問他罷。」賈端甫道:「也很好。」范星圃就打了個電報,次日接到復電,說是於前月梢赴任。范星圃道:「全似莊已經到任了,且先發個電去通知他,讓他好先預備。」賈端甫道:「甚好甚好,就請費心。」范星圃又發了電與全似莊,得到復電「一切遵辦」,范星圃送與賈端甫看了,都甚歡喜,就把庚帖同求親的帖子備好,范星圃寫了一封信,並托他在正定城裡,代賈端甫找所公館,為辦喜事之用,交郵政局寄去。不兩日,賈端甫的批折回頭是「著來見」三個字,賈端甫就同范星圃說道:「我看老弟不如同我進京走一趟罷,梁培帥同北洋最為合式,老弟是梁培帥最賞識的人,沒有不招呼的,求他同北洋說說,那裡是近水樓台,現在練新軍、開鐵路,以及洋務河工夫一事不需人,只要隨便那一處立一立足便可光復的。」范星圃道:「前回梁培帥的來信也很關切,但說總得要找位督撫奏一奏才行,現在去找北洋亦是一策,我本來匯了一萬銀子來,預備想在這裡學堂之類報效報效的,現在就匯到京裡去罷。」賈端甫道:「那更好了。」賈端甫就上院稟辭,又到各處辭了行,帶著家眷范星圃到漢口坐了火車北上。

那時火車只能坐到鄭州,在那裡棧房住了一天,換了車迤邐前進,這天到了彰德府在城外一家店裡住下。這賈端甫是著名清方,沿路酒禮固是不收,就連預備點鋪墊,派兩個家人,他都要固辭的。所以,沿路地方官也只得恭敬不如從命。這天到的還早,賈端甫因為彰德府有他一位同門,是個丁憂的軍機領班,差不多就要起復,他的家離府城二十多里,不能不去看他一趟,就在他那裡住一宿,五更趕回也還不致耽擱了路程。恐怕常用的牲口走乏了,就另外雇了二輛車,帶了一個家人前去。哪知他這一去,倒如那桓景九日登高避了一場大禍,這是甚麼緣故,下回再替他詳敘罷。

《宦海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