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米生者,閩人,傳者忘其名字、郡邑。

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簫鼓如雷。問之居人,雲是開壽筵者,然門庭亦殊清寂。聽之,笙歌繁響。醉中雅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投晚生刺焉。

或見其衣冠樸陋,便問:「君系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於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

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眩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冑;見生至,盡起為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旋,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也。」生遜謝而罷。

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復可以傾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釂;生不得已,亦強盡之。

少年復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逿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

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裡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言:「不識。」諸言:「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但不知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

日暮,飲散。鮑莊夜死於途。

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系之。

年餘,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家中田產蕩盡,而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窶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

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歸而無家,依於兄嫂。幸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遊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耶?」生慘然於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待路隅,款段而去。

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地下而去。

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後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適閩中巡撫為生祖門人,優恤甚厚,兄弟稱巨家矣。然生素清鯁,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幹謁。

一日,有客裘馬至門,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閒,相將入內,拜伏於地。生驚問:「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台,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否?」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

青衣出,馳馬而去。更盡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已,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祇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

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聽;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蠱,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也。

既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有寵姬購珠,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還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

逾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聲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

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

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餚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之,引盡百琖,面頰微赬。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

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賈於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直,買而歸。妾愛之。先人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之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歎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裡,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熏沐以朝。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

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抱病,女鳩匠為材,令寬大倍於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則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塚」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聊齋誌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