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

原文

羅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業為國子左廂,富有金繒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十四歲,為匪人誘去作狹邪游。

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生悅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竊從遁去。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大為姊妹行齒冷。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創潰臭,沾染床席,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自恐死異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無顏入裡門,尚趑趄近邑間。日既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生以實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中,見一洞府。入則門橫溪水,石樑駕之。

又數武,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命生解懸鶉,浴於溪流。曰:「濯之,創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請即眠,當為郎作褲。」乃取大葉類芭蕉,翦綴作衣。生臥視之。制無幾時,折迭床頭,曰:「曉取著之。」乃與對榻寢。生浴後,覺創瘍無苦。既醒,摸之,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著。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翦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罌,貯佳醞,輒復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創痂盡脫,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窯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廿有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奪,頓覺袍褲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漸顏息慮,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跡入雲霄去。」女亦哂曰:「薄倖兒,便直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

花城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脫,女乃收落葉,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帕掇拾洞口白雲,為絮復衣;著之,溫暖如襦,且輕鬆常如新綿。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為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曰:「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為姻好。生每以叔老為念。女曰:「阿叔臘故大高,幸復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放教入塵寰,無憂至台閣。」未幾,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悅,舉家燕集。

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與兒夫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別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可復來。」翩翩乃翦葉為驢,令三人跨之以歸。大業已老歸林下,意侄已死,忽攜佳孫美婦歸,喜如獲寶。入門,各視所衣,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黃葉滿徑,洞口雲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復何殊於人世?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跡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聊齋之翩翩白話翻譯

羅子浮,邠州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八九歲時,被叔叔羅大業收養。羅大業任國子監祭酒,富有家產,但沒兒子,他疼愛羅子浮就像疼愛親生的一樣。羅子浮十四歲時,被壞人引誘去嫖妓宿娼。當時有個從金陵來的妓女,僑居本郡,羅子浮很喜歡她,被她迷住了。這妓女返回金陵,羅子浮也偷偷地跟著她逃離了家鄉。在妓院住了半年,他錢財都花光了。妓女們都譏笑他,但還沒有立即趕他走。不久,羅子浮身上長滿了梅毒瘡,潰爛發臭,沾染床席,被妓院趕了出來。他只得在街市上討飯,街上的人們見了他都遠遠地躲著。羅子浮害怕死在異地它鄉,便一路討著飯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漸漸到了邠州地界。又想到自己衣衫破爛,膿瘡污穢,沒臉回家,依舊在臨近縣裡徘徊。

一天傍晚,羅子浮想去山中寺廟投宿。路上遇到一個女子,容貌美麗得跟天仙一樣。女子走近他問:「去哪裡?」羅子浮實說了。女子說:「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裡,你可以去留宿,還能躲避虎狼。」羅子浮很高興,跟著女子走了。進入深山中,見有一座洞府,門前橫淌著一條小溪,溪上架著根長條石作橋。過橋幾步,有兩間石室。室內一片光明,不需點燈。女子讓羅子浮脫下破衣到溪水中洗個澡,說:「洗洗,瘡就好了。」又拉開帷帳,掃掃被褥,催促羅子浮去睡,說:「快睡吧,我要給你做件衣服。」取過一些像芭蕉的大葉子,裁剪好後縫製起來。羅子浮躺在床上看著,見女子做了不一會兒,衣服便縫好了。折疊整齊,放到床頭上,說:「明早穿上吧!」說完,便在對面床上睡了。羅子浮洗了澡後,覺得身上的瘡不疼了。醒過來一摸,已結了厚厚的瘡痂。到第二天早晨,羅子浮要起床,心裡懷疑芭蕉葉衣服沒法穿。取過來一看,卻是綠色的錦緞,光滑異常。過了會兒,女子準備早飯,只見她取過一些山葉來,說是餅,一吃,果然是餅。又把葉子剪成雞、魚,烹調好後都和真的一樣。室內角落裡有個小甕,盛著好酒。女子一次次取來飲;少了,就再用溪水灌滿。過了幾天,羅子浮身上的瘡痂都脫落了,就到女子床上要求同宿。女子說:「輕薄東西!剛能安身,就要妄想!」羅子浮說:「聊以報答您的大德!」於是二人一起睡了,歡愛非常。

一天,有個少婦笑著進來,說:「翩翩小鬼頭快活死了!薛姑子的好夢,幾時做成的?」翩翩迎上去笑著說:「原來是花城娘子!你貴足很久不踏賤地了,今天西南風緊,把你吹送了來了。抱了兒子沒有?」少婦回答說:「又是個丫頭!」翩翩笑著說:「花娘子真是個瓦窯啊!孩子帶來了嗎?」少婦說:「剛才哄好了,已睡下了!」於是一齊落坐,翩翩設宴款待。少婦又看著羅子浮說:「小郎君燒了好香了!」羅子浮見她有二十三四歲年紀,容貌依舊很漂亮,心裡很喜歡她。剝果子時誤落到桌子底下,羅子浮俯身假裝撿拾,暗地裡捏她的腳。花城看著別處笑笑,像不知道。羅子浮正在神魂顛倒,忽覺身上的衣服頓時不暖和了,低頭一看,衣服全變成了秋葉。嚇得他差點閉過氣去,急忙收回邪念,端坐了一會兒,衣服才又漸漸變成了原來的樣子。他心裡暗自慶幸兩個女子都沒看見。過了會兒,羅子浮給花城勸酒時,又用手指搔她的掌心。花城坦然地說笑著,一點也沒知覺。羅子浮心神不安時,衣服又變成了葉子,過了一陣子才變回來。他只得羞愧地打消了雜念,再不敢妄想。花城笑著說:「你家小郎君太不正經,如不是醋葫蘆娘子,恐怕他早跳到雲間裡去了!」翩翩也譏笑說:「輕薄東西!就該活活凍死!」兩人拍掌大笑起來。花城離席說:「小丫頭醒來,恐怕把腸子都哭斷了。」翩翩也起身說:「貪圖勾引人家的男人,就忘了小江城哭死了。」

花城離去後,羅子浮害怕被翩翩譏笑譴責,但翩翩仍和平常一樣對待他。住了不久,節令已到深秋,寒風陣陣,霜葉降落。翩翩撿拾落葉,儲藏起來準備過冬。見羅子浮凍得瑟縮發抖,她便拿個包袱,到洞口抓白雲,絮成棉衣。羅子浮一穿上,覺溫暖得像真棉衣一樣,而且非常輕快。過了一年,翩翩生了個兒子,非常聰明漂亮。羅子浮天天在洞裡逗弄嬰兒取樂。但他常常想起家鄉,便懇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說:「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拖延了兩三年,兒子漸漸長大,於是就和花城結成了親家。羅子浮擔心叔叔已經老了,沒人照顧。翩翩說:「叔叔固然已經高齡,但慶幸比較強健,用不著你掛念。等保兒結婚後,是走是留,全憑你。」翩翩在洞中,總是拿樹葉寫上字教兒子讀書,兒子一看就明白了。翩翩說:「這孩子生就福相,讓他到人世上去,不愁做不到高官。」不久,兒子已十四歲,花城親自把女兒送了來。翩翩見那江城姑娘衣著華美,容光照人,與羅子浮都非常高興。閤家團聚,設宴慶賀。翩翩敲著頭釵,唱道:「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酒後,花城離去。翩翩夫婦讓兒子、媳婦住對屋。新媳婦很孝敬,依戀在翩翩膝下,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羅子浮又說要回去。翩翩說:「你有俗骨,終究不是成仙的料。兒子也是富貴中人,你可以帶了去,我不耽誤他的前程。」新媳婦正想回家跟母親告別,花城已經來了。兒女戀戀不捨,熱淚盈眶。翩翩和花城都安慰說:「暫時離去,以後還可以再回來。」翩翩便把樹葉剪成毛驢,三人騎上往回走來。

羅大業此時已告老還鄉,以為侄子早已死了。忽見羅子浮帶著漂亮的兒子和兒媳回來,羅大業歡喜地像得到了寶貝。羅子浮三人進入家門,分別看看自己的衣服。都變成了芭蕉葉。扯破一看,裡面的棉絮像蒸汽一樣四散了。於是三人重薪換了衣服。

後來,羅子浮想念翩翩,帶著兒子回去探望,只見黃葉滿路,白雲迷失洞口,再找不到蹤跡,只得流著淚返了回來。

《聊齋誌異文白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