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七

原文

徐繼長,臨淄人,居城東之磨房莊。業儒未成,去而為吏。

偶適姻家,道出于氏殯宮。薄暮醉歸,過其處,見樓閣繁麗,一叟當戶坐。徐酒渴思飲,揖叟求漿。叟起,邀客人,升堂授飲。飲已,叟曰:「曛暮難行,姑留宿,早旦而發如何也?」徐亦疲殆,樂遵所請。叟命家人具酒奉客。即謂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郎君清門令望,可附婚姻。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陳,幸垂援拾。」徐踧踖不知所對。叟即遣伻告其親族,又傳語令女郎妝束。

頃之,峨冠博帶者四五輩,先後並至。女郎亦炫妝出,姿容絕俗。於是交坐宴會。徐神魂眩亂,但欲速寢。酒數行,堅辭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婦入幃,館同爰止。徐問其族姓,女自言:「蕭姓,行七。」又復細審門閥。女曰:「身雖賤陋,配吏胥當不辱寞,何苦研窮?」徐溺其色,款暱備至,不復他疑。女曰:「此處不可為家。審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歸除一捨,行將自至耳。」徐應之。既而加臂於身,奄忽就寐。既覺,則抱中已空。天色大明,松陰翳曉,身下籍黍穰尺許厚。駭歎而歸,告妻。妻戲為除館,設榻其中,闔門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因與共笑。

日既暮,妻戲曳徐啟門,曰:「新人得無已在室耶?」既入,則美人華妝坐榻上。見二人入,橋起逆之。夫妻大愕。女掩口局局而笑,參拜恭謹。妻乃治具,為之合歡。女早起操作,不待驅使。一日謂徐:「姊姨輩俱欲來吾家一望。」徐慮倉卒無以應客。女曰:「都知吾家不饒,將先繼饌具來,但煩吾家姊姊烹飪而已。」徐告妻,妻諾之。晨炊後,果有人荷酒胾來,釋擔而去。妻為職庖人之役。晡後,六七女郎至,長者不過四十以來,圍坐並飲,喧笑盈室。徐妻伏窗以窺,惟見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北斗掛屋角,讙然始去。女送客未返。妻入視案上,杯柈俱空。笑曰:「諸婢想俱餓,遂如狗舐砧。」少間,女還,殷殷相勞,奪器自滌,促嫡安眠。妻曰:「客臨吾家,使自備飲饌,亦大笑話。明日合另邀致。」

逾數日,徐從妻言,使女復召客。客至,恣意飲噉;惟留四簋,不加匕箸。徐問之。群笑曰:「夫人謂吾輩惡,故留以待調人。」座間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縞裳,雲是新寡,──女呼為六姊──情態妖艷,善笑能口。與徐漸洽,輒以諧語相嘲。行觴政,徐為錄事,禁笑謔。六姊頻犯,連引十餘爵,酡然徑醉。芳體嬌懶,荏弱難持。無何,亡去。徐燭而覓之,則酣寢暗幃中。近接其吻,亦不覺。以手探褲,私處墳起。心旌方搖,席中紛喚徐郎,乃急理其衣,見袖中有綾巾,竊之而出。迨於夜央,眾客離席,六姊未醒。七姐入,搖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發從眾去。徐拳拳懷念,不釋於心。將於空處展玩遺巾,而覓之已渺。疑送客時遺落途間,執燈細照階除,都復烏有。意頊頊不自得。女問之,徐漫應之。女笑曰:「勿誑語,巾子人已將去,徒勞心目。」徐驚,以實告,且言懷思。女曰:「彼與君無宿分,緣止此耳。」問其故。曰:「彼前身曲中女;君為士人,見而悅之,為兩親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使人語之曰:『我已不起。但得若來,獲一捫其肌膚,死無憾!』彼感此意,諾如所請。適以冗羈,未遽往;過夕而至,則病者已殞;是前世與君有一捫之緣也。過此即非所望。」

後設筵再招諸女,惟六姊不至。徐疑女妒,頗有怨懟。女一日謂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見罪。彼實不肯至,於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將別矢,請為君極力一謀,用解從前之惑。彼雖不來,寧禁我不往?登門就之,或人定勝天,不可知。」徐喜,從之。女握手,飄若履虛,頃刻至其家。黃甓廣堂,門戶曲折,與初見時無少異。岳父母並出,曰:「拙女久蒙溫煦。老身以殘年衰慵,有疏省問,或當不怪耶?」即張筵作會。女便問諸姊妹。母云:「各歸其家,惟六姊在耳。」即喚婢請六娘子來,久之不出。女入曳之以至。俯首簡嘿,不似前此之諧。少時,叟媼辭去。女謂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六姊微曬曰:「輕薄郎何宜相近!」女執兩人殘卮,強使易飲,曰:「吻已接矣,作態何為?」少時,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轉撐拒。徐牽衣長跽而哀之,色漸和,相攜入室。裁緩襦結,忽聞喊嘶動地,火光射闥。六姊大驚,推徐起曰:「禍事忽臨,奈何!」徐忙迫不知所為,而女郎已竄避無跡矣。徐悵然少坐,屋宇並失。獵者十餘人,按鷹操刃而至,驚問:「何人夜伏於此?」徐託言迷途,因告姓字。一人曰:「適逐一狐,見之否?」答云:「不見。」細認其處,乃于氏殯宮也。怏怏而歸。猶冀七姊復至,晨占雀喜,夕卜燈花,而竟無消息矣。董玉玹談。

聊齋之蕭七白話翻譯

徐繼長,是臨淄縣人,家住在城東的磨房莊。他瀆書沒取得功名。就到官府做了小吏。一次偶然去看親戚,經過於家的墳地。傍晚,徐繼長酒醉回家,仍路過那片墳場,見到路邊一片樓閣瓦捨,十分繁華富麗,有一老漢坐在門口。徐繼長喝了許多酒,很口渴,想水喝,就向老漢行禮,討點米湯。老漢站起身來,請他進去,到堂屋裡給他拿水。徐繼長喝完後,老漢說:「天已晚了,路不好走,暫且住一夜,明天早晨再走,怎樣?」徐繼長也感到疲乏睏倦,就很樂意地答應了。老漢讓家裡人準備酒菜待客,又對徐繼長說:「老夫有句話,清您不要怪我莽撞。您門風清白,威儀令人仰望,我們可以結成姻親。我有個小女兒還沒有出嫁,想給您做侍妾,希望能攀附上您。」徐繼長又恭敬又不安,不知說什麼才好。老漢便派人告訴了自己的親戚和本家,又傳話讓他的女兒梳妝打扮。

過了一會兒,四五個高冠寬帶的人,先後來到。那女郎艷妝而出,容貌俏麗,舉世無雙。於是大家入席喝酒。徐繼長精神迷亂,只想快快睡覺。他喝了幾杯後,就堅決推辭,再也不肯喝。老漢就讓小丫鬟領著徐繼長夫妻進了洞房,盡享新婚之樂。徐繼長問少女的家族姓氏。少女說:「姓蕭,排行第七。」徐繼長又仔細詢問她的門第,少女說;「我雖然出身低下,但嫁給你做小吏的也不算辱沒你,為什麼苦苦追問根底?」徐繼長溺愛她的美貌,竭力地親暱溫存,再也不懷疑了。少女說:「這地方不能為家。我知道你家大姐很和善,或許不會阻攔。你回家打掃出一間房子,我自已就會去。」徐繼長口裡應著隨即摟住少女,一會就睡了。

一覺醒來,懷裡已經空空的了。天色也已大亮,松樹遮住了日光,身下墊的谷穰有一尺來厚。徐繼長驚恐地回到家,把這事告訴了妻子。妻子耍笑他,就打掃出一間房子,在裡邊安了一張床,關上門,出來說:「新娘子今夜就來了。」兩人都笑。到了傍晚,妻子嘲弄地拉著徐繼長開了房門說:「新娘子是不是已在屋裡了?」進去以後,就看到一位美女穿得很華麗地坐在床上。她看見徐繼長夫妻進來,連忙起身相迎。夫妻二人非常驚奇,美女卻捂著嘴吃吃地笑,恭敬地行了禮。徐繼長妻子就整治了酒菜。讓他們飲合歡酒。七姐每天很早就起來做家務,不用別人指派。

一天,七姐對徐繼長說:「我姐姐們想來咱家看一看。」徐繼長擔心倉促間沒有好東西待客。七姐說:「她們都知道咱家不富裕,會先送些菜餚和炊具來,只麻煩我家姐姐做一做罷了。」徐繼長告訴了妻子,他妻子同意了。早飯後,果然有人挑了酒肉來,放下擔子就走了。徐妻就當了廚師。午後,來了六七位女子,年紀大點的四十來歲,她們圍著桌子坐下一起喝酒,談笑聲充滿了房間。徐妻趴在窗戶上偷偷一看,只看見丈夫和七姐對面坐著,別的客人卻看不見。她們一直玩到很晚,才高興地離去。七姐送客還沒回來,徐妻進屋看一看桌子上,杯盤都光光的,就笑道:「這些丫頭想必是都餓壞了,就像狗舔的一樣乾淨。」不多時,七姐送客回來,慇勤地向徐妻道勞,奪過杯盤去洗,並催促徐妻去睡。徐妻說:「客人來到我們家,讓她們自帶酒萊,也太笑話了。明日應該再請一次。」

過了幾天,徐繼長按照妻子的話,讓七姐再請客人來。客人到了以後,盡情地吃喝,唯獨留下了四碗菜沒動筷子。徐繼長問為什麼,她們笑著說:「夫人認為我們太沒出息,所以留下給她吃。」席間有一女子,大約十八九歲,七姐稱她為六姐,白鞋子白衣服,說是才死了丈夫,但神情妖冶艷麗,很能說笑。她和徐繼長漸漸融洽起來,就用詼諧的話相互挑逗。行酒令時,徐繼長做令主,禁止說笑話。六姐違反了好幾次,接連喝了十幾杯,面紅大醉,嬌美的身子沒有力氣,軟弱的難以支持。不久,她就躲開了。徐繼長拿著蠟燭去找她,卻見她已藏進帳子裡睡熟了。徐繼長近前去吻她,她也不覺得。徐繼長伸手到她下衣裡摸了摸,不禁神魂搖動。忽聽酒席上亂喊徐郎,便急忙理好六姐的衣服,見她袖子裡有一塊綾巾,偷拿起來出了帳子。

到了半夜,客人們都離了座,六姐還沒醒來。七姐進去搖晃她,她才打著呵欠起來,繫好裙子,梳理好頭髮,跟著大家回去。徐繼長心裡念念不忘,想到沒人處展玩偷來的綾巾,但找時已經不見。他懷疑是送客時丟在路上了,就端著燈仔細地照台階,卻沒找到,心裡很不自在。七姐問他,他隨便答應著。七姐說;「你不要騙我了,那手巾人家已拿去,白費心思。」徐繼長很驚訝,便如實告訴了她,並說很想六姐。七姐說:「她和你沒有宿緣,就這麼一點緣分罷了。」徐繼長問其中的原因。七姐說:「她的前身是個妓女,你是讀書人。你見了她後很愛她,但被你的父母所阻攔,願望得不到實現,因此患了重病,生命垂危。你讓人告訴她說:『我的病已沒法醫治了,假若你能來,哪怕只讓我摸一下你的身體,我死了也不遺憾!』她被你的癡情所感動,就答應了你的請求。恰巧她被雜事纏身,沒有立即去;第二天去,你已經死了。這是她的前世和你只有摸一下的緣分。超過了這個界限,就不是你所能得到的了。」以後再擺酒招待那些女眷,只有六姐不來。徐繼長懷疑七姐嫉妒,很有怨言。

一天,七姐對徐繼長說:「你因為六姐的緣故,胡亂責怪我。她實在是不肯來,跟我有什麼相干?現在我們八年的情愛,就要分手了。讓我盡力為你謀劃一下,以解除你以前的迷惑。她雖然不肯來,難道能擋住我們不去?我們上門去找她,或許能人力勝過天意,也未可知。」徐繼長十分高興,隨著她前往。七姐握住徐繼長的手,飄然離地,很快到了她家。只見黃磚大廳,重門曲折,和第一次見到時沒有區別。岳父和岳母一起迎出來,說:「我女兒多年來承蒙你的照顧,我們年高懶惰,很少去探望,你不會責怪我們吧?」立即擺酒舉行宴會。七姐便問姐姐們的情況。她母親回答說:「她們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六姐還在這裡。」隨即喊丫鬟請六姐出來見客,很久還不出來。七姐進去,把她拉了出來。六姐低頭不語,不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一會兒,父母告辭走開。七姐對六姐說:「姐姐自命清高,讓人家怨恨我!」六姐微微冷笑說:「輕薄之人不宜和他親近!」七姐端起兩人的酒杯,強迫他們交換喝下,說:「都已經親吻過了,為什麼還要作態?」不多時,七姐也走開了,屋裡只留下兩個人。徐繼長突然起身逼她,六姐兜著圈子躲閃撐拒。徐繼長拉住她的衣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六姐的臉色漸漸平和起來,兩人手拉手進了裡間。剛剛解開衣扣,忽聽到外邊叫喊聲震天動地,火光照亮了房門。六姐大驚,忙推開徐繼長說:「災禍臨頭了,怎麼辦?」徐繼長倉促間不知怎麼做才好,而六姐已經逃竄沒了蹤影。徐繼長惆悵地坐了一會,房屋也全不見了。這時有十幾個獵人架著鷹拿著刀來到跟前,吃驚地問:「你是什麼人?怎麼半夜裡坐在這地方?」徐繼長推托迷了路,說了自己的姓名。一個獵人說;「剛才我們追趕一隻狐跑到這裡來了,你見到沒有?」徐繼長回答說:「沒見到。」仔細辨認那地方,原來是於家墳地,便很不高興地回了家。此後,他非常希望七姐再來,早晨盼著喜鵲叫,晚上盼著燈花爆,然而最終也沒有消息。這個故事是董玉玹講述的。

《聊齋誌異文白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