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嚴父戒子結良朋  歲寒老友嗔狐黨

第四十五回 嚴父戒子結良朋 歲寒老友嗔狐黨

狐妖向陶情說道:「東度僧人,我看他們遇著修行訪道的,便指說見性明心道理。若是遇著不在道的,便指陳三綱五常生人的道理。其人若明這道理,他便坦然前行。若是其人不明這道理,他便不行,必要度脫了這不明人。我想五常中朋友也是有關係的。方才既在堂中說了父子交、忘年友,我與你便依附個朋友交。不明道理的去與他們辯駁,誤了他行程,便遂了你攔阻。」陶情道:「此計甚妙,只是要在這村前村後,尋幾個不明朋友之交的,去費他們一番唇舌功夫。」

按下二妖計較。且說副、尼二僧在殿上與眾僧講禪,候祖師駕臨。道育卻在堂中接了狐妖饃饃,放在缽內,念動真言,顯化出虎來。狐妖畏虎,一陣風走了。道育師乃笑道:「我說堂中腥風糟氣,原來果有妖魔在內。」乃向愁僧說道:「師兄,你休怪妖邪,都是你心貪自取作怪,出家人愁道不愁食。經文說得好:我身本不有。身既無有,食便是空虛。有齋無齋,置之度外。誰叫你憂愁,便生出煩惱魔障。」育師說罷,把缽盂向澗中取半盂水來,念一句梵語,與愁僧吃下,即時安愈。眾客僧方才問師來歷。育師乃把祖師演化東行說出,客僧個個稱揚拜謝,一齊向橋邊來迎祖師。後有稱道育師盂水救愁僧五言四句說道:

貪心招怪孽,盂水蕩妖氛。

度汝愁和尚,寧知不有身。

卻說這邊海新沙村中居人甚眾,農工商賈,遵習道理的不少,結納交友,往來歡好的也多。有一人名喚仁輔,傢俬頗富,結納的幾個朋友都是財帛相交,酒肉為友。其財帛相交的,阿諛趨奉,真也慇勤。其酒肉為友的,花言巧語,真也契闊。一日,仁輔正在堂中,與這一班交友,講論的不入詩書正道,都說的是些博奕游閒、花柳浪蕩事情。狐妖與陶情在庵門計較了一番,說道:「僧人正講的是人倫、朋友交誼,我與你就在前途觀看那貧窮富貴之人,看他是甚麼交遊,鼓弄他一番,卻與這和尚規正,一則見聞他些話頭,一則廢他些時日。」陶情說:「交遊的事情,惟我極熟,門路卻多。」狐妖笑道:「果然結交朋友不少得我,只是你既熟知這門路,你且與我講一講,好去尋人。」陶情乃講道:

朋友從古來,五常賴扶植。

有等勢力交,財帛與酒食。

同道或同類,善柔共便辭。

直諒友多聞,三損並三益。

結盟刎頸交,少年忘年密。

患難道義明,父子相傳襲。

故此生死情,同袍共硯筆。

門路說來多,屈指非只一。

狐妖道:「我也知門路多,如今且與你弄個隱身法兒,走到前村,看哪家堂上有相聚的交朋,好歹去鼓弄一番,看那僧人怎麼演化。」陶情道:「卻也要看他是哪一家朋友,親的使他疏,薄的使他厚,這計較方成。」狐妖聽了,乃與陶情使一個隱身法,他見人,人卻不見他。走東鄰,穿西捨,卻好來到仁輔家。只見堂上幾個朋友,也有坐著的,也有立著的,與主人講論。狐妖與陶情聽了說道:「這宗門路得計較了。」他二妖伺候,聽那坐著的講些博弈事情,仁輔笑嘻嘻答應。只見正講間,堂後一個老叟走將出來,也不拱手,也不敘禮,便看著仁輔說道:「交朋友以義,必須彼此德業相勸,過失相規,這方是良友。我老人家在內,聽得你這兩位說的無一言正道,俱是嫖賭事情。青天白日做些正經好事,結交幾個有益無損良朋。若是這樣歪朋,使我老子厭心。你二位快走快走,莫要勾引良家子弟。況我老子這傢俬,也是辛勤出來,好朋友扶助的。」那兩人口中即答應道:「我小子,講便講了幾句嫖風博弈的話,卻不是這家吹手扶頭,囊家久慣,卻要來叫大官人放些債,生些利的。偶說句耍樂話,老尊長莫疑莫怪。」老叟道:「便是勸人放債,也是個財帛相交,希圖利債。我家若一日無錢,你這耍樂話兒也沒的來說。便是這堂屋之上,也不來坐。」那兩人聽了,往門外咕咕噥噥去了。

狐妖與陶情說道:「這家父嚴教子,與子驅逐無益朋友,不是我等計較,別家去看。」陶情道:「兩個坐著的去了,且看這兩個立著的卻是何友。」只見老叟說了兩個坐著的去了,卻看見兩個立著的,只道是人家後生僕輩,便進屋去了。這兩個乃向仁輔說道:「你老叟說的一團道理,只是不當人前嗔怪大官人的朋友。況你也是有主張的,便是花費幾貫,也自有來處錢補。」他兩個巧語甜蜜,那仁輔歡喜,忙叫侍兒供設酒飯款待。他兩個方才坐下,狐妖看他細嚼慢咽,那些阿諛奉承全沒個道義言語,乃向陶情道:「這二人卻上了我們計較也。」正說間,只見屋內一個婦女叫道:「官人,你也是個聰明伶俐之人,怎麼相交兩個酒食之輩?我為中饋妻房,叫我碌碌勞苦,打點節品,費心烹飪,只道待你多學多識、道義之交,卻原來是有損無益之友。」那兩人聽了,羞慚滿面,手放下酒杯飯碗,口裡忙說道:「大娘子,你也是賢德的,我二人卻不是勸嫖賭樂遊蕩的,卻是早晚過來候大官安福的。」婦女道:「人各有家,人各有安福,我官人因何不到你堂上吃酒飯,問安福?若是沒有這酒飯相待,這安福且從容待候你;若是真真問安福,方才聽那兩個講嫖風的,你便該直言規諫,使我公公聽了不出來動這一番言語,卻不是老者安?我官人不聽得嫖賭之言,不笑嘻嘻答應,必然保守家財,卻不是官人福?就在堂後聽你說的都是巧語花言,便知你等是酒食朋友。」一個聽了就起身要走,一個便扯住道:「話便是賢德,只是壞了大官人體面。女人家只宜居室中規諫,怎麼把官人朋友當面搶白?既已見教,且終了他官人款待高情。」起身的又說道:「罷,罷,去了罷。人家娘子能明明搶白,便能惡惡打來。莫要惹她,去了罷。這酒飯再到別友家去吃罷。」一路煙跑了。

狐妖見這光景,向陶情說道:「這家子不但父嚴,亦且妻悍,不容丈夫搭無益之友。不是我等計較,再往別看去看。」二魔方出堂門,往外欲走,只見一個衣冠齊楚,僕從跟隨,走入仁輔門來。狐妖道:「這來的朋友不同,料又是一等。」陶情道:「只恐是親戚。」狐妖道:「且隨他進堂,看主人何待。只見這人走入堂中,仁輔忙入內更衣出迎,侍兒僕婢收拾開待客的酒飯傢伙。那一個酒食朋友門外去了。仁輔迎得這人,賓主敘禮。禮畢,便開口說道:「小子一來候安福,二來鄰有宦游解組歸來,欲相交幾個林下老友,盤桓餘年。小子意欲納交,只恐力薄,特來奉約往拜。倘結成交契,早晚也沾他些貴氣。便是我與老兄處在村間,也有些光采。」仁輔聽了說道:「事便是好,只恐我等扳援高貴,惹人嘲笑。亦且他尊貴體面,拿出傲慢,我等怎當?」這人道:「我聞他與人交好,說我無官守,林下逍遙,便與常情一類。況處鄉里,有何高下?這便是個達尊,有道理的。況我等以勢分納交,原該卑以自牧。」仁輔聽了,滿口應承,便吩咐童僕跟隨,與這人出門望客。狐妖與陶情道:「這計較卻成了。」陶情道:「看此,定是勢利交。」狐妖道:「古語說得好,『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陶情道:「正是,我也聞得,『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們且隨他去,看光景再做計較。」

二妖隱著身,跟著仁輔二人出得門來。只見那兩家僮僕,你也兄,我也弟,兩相交好。陶情便問狐妖道:「你看此輩也有個交好,這卻喚做何交?」狐妖道:「這叫做同類交。」陶情道:「同類交,可有個義字麼?」狐妖道:「生死交,刎頸交,沒有他的;勢利交,直諒交,沒有他的;筆硯交,賓主交,沒有他的。倒是個酒食交,有他的。那主人會席,此輩不空爭食其餘,卻有何義?」陶情道:「這也計較不成,且到那宦家,看他如何,再做道理。」二妖隱著身,隨著眾人,走到宦老門首。只見那:

閥閱高排門第,縉紳首出人家。

朱戶分開環面,彩椽上有雕花。

但觀鶴鹿來往,不聞鳥雀喧嘩。

這廂叩閽有禮,那壁應客無差。

仁輔二人走到大門,小心低問,只見把門的答應了,進去稟知。怎知二妖隱著身,一直到了廳堂上。卻見那尊長陪伴著三五個朋友,閒談笑話。把門的稟知,尊長忙出堂相接。二人入得堂前,下氣柔聲,謙恭遜順,卻也真個十分小心。狐妖與陶情道:「我觀二人實乃諂媚交。」陶情道:「此處可要和尚度麼?」狐妖道:「敬尊長的禮當,做尊長的安受,未足計較,還不動僧人之度。且再看眾坐著的情義何如。」只見那堂上眾友,也有峨冠博帶的,也有穿綾著緞的,也有寬袍大袖的,也有道巾野服的,也有布衣青衿的,許多坐客交談接語。只見那尊長席間敬禮,卻只在那布衣面上專意。陶情向狐妖道:「這尊長矯情勵俗,不與那富貴的交談,乃與那寒薄的接語。」狐妖道:「相交不在貧富,只要有才略,想此布衣多才多略。且聽他借資布衣,是何言語。」乃聽尊長與那布衣講的,都是三四十年前淡飯黃齏事,寒窗筆硯時。狐妖道:「原來是貧賤交。這尊長不忘舊故,可謂高賢。那和尚見了又何以度?我們計較不成,罷,罷,還是到別家去看。」

二妖隱著身,走出尊長大門。二妖現了形,往前正走,只見路口一座亭子裡邊,坐著兩個鄉老。狐妖上前拱了拱手,便與陶情坐在亭子內。只聽那兩老口口聲聲都講的是是非、讒言、謗語,辨白心跡。狐妖仍舊變個青年,乃向那老者問道:「老翁二位,也有幾歲年紀?老人家,時光也見得多了,世事必經練久了。有甚要緊,氣哼哼的講是非、分青白,不自保愛?」那鄉老一個開口說道:「鄉兄,你不知,我相交一個朋友,平日也不曾慢待了他,便是交財也明,往還也不失了禮節,只因些小怨隙,他便背前面後說我的短,講他的長,故此的不得不生惱。」狐妖道:「既如此,便絕了交也也罷。」鄉老道:「既相交為友,如何便絕交?」狐妖道:「老翁叫做匿怨交,最為君子所惡。」鄉老道:「你這人不知道理,怎便說我是匿怨交?殊不知我鄉老當初是三人為友,歃血為盟,歲寒不變。只因小人佔了些春光,被幾個風流親愛攜我入秦樓,或拉我到楚館,又教我隨他書齋繡閣,與那蘭蕙爭香。這一朋友還有時相諒,那一個朋友便背前面後說我拋棄交情,逐甚風流,壞了節操,故此在這裡辨白心跡。」狐妖正欲問老者姓名家鄉,只見遠遠又來了一個鄉老。這兩老忙起身,笑語無間。那來的鄉老便看著這兩位說道:「你二老,可該背後議論人短長?我與你二老是結盟交契。只因你炎涼佔先,弄香膩粉,做了個匪人交。我本虛心忠言勸你,你何故在此怨我?」二老只是笑而不答。陶情問道:「三位老尊,大姓何名?家住何處?」三老答道:「山野村老,也悚談名姓,料住在此山中,往來熟識。」狐妖道:「既幸相逢,便通個名姓,以便稱呼。」一老便道:「老拙叫做春魁,這友叫做後凋,這友叫做此君。」便問道:「二位也通個姓名。」狐妖不肯說,只見陶情便答道:「小子陶情,這友叫做畏虎。」狐妖只聽得一個虎字兒,便吃了一驚,變了顏。三老卻也通靈,便笑道:「畏老冗似曾相識,倒是陶老兄不曾會面。」狐妖一則知三老是歲寒友,無可計較,一則聽老者說似曾相識,恐知自家來歷,乃扯著陶情說道:「別家再看去。」乃辭三老說道:「小子們要前途趕路尋友,不得奉陪。」三鄉老笑道:「你這狐朋酒友,哪裡去?我三老久已知你來歷,你如何妄借人形,傷壞雅道,梗高僧道化,欺我歲寒交情?」狐妖被三老說出來歷,便胡廝賴,亂嚷亂叫,只尋空兒要走,被三老纏住難脫。那陶情是久慣一路煙的,丟了狐妖,一陣風跑去了。這三老扯住狐妖道:「你老老實實說來,方才跑去的是誰?你與他有何緣故相識?」狐妖只得說出真情,說道:

他是破除萬事無過,為助我擒反目邪魔。

因此結為忘年小友,不匡遇著演化頭陀。

我把土泥變為齋飯,被他缽盂破了饃饃。

頃刻盂中長出山嶺,猛虎咆哮跳下山坡。

我狐生來有些畏懼,一路煙走也沒奈何。

誰知撞見三位老友,識破了我來歷根顆。

三個鄉老聽了,大喝一聲,說道:「清下世界,高僧演的也是王化,怎容你這狐朋、狗黨、魔!」狐妖沒了法,只想要逃走。卻怎生逃走,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