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救難裔月夜殺解役  請仙女談笑打權奸

第二十六回 救難裔月夜殺解役 請仙女談笑打權奸

詞曰:

郊原皎月星辰杳,見不法肝腸如繳。殺卻二公人,難裔從此保。

閒遊未已權奸擾,請仙姬到了。試問這筵席,打的好不好?

右調《海棠春》

再說連城璧,自那晚從趙家澗打敗了雞澤縣軍役,疾走了四十餘里,看天上星光漸次將明,也不知走到甚麼地界,隨便坐在一塊石上暫歇,心中算計道:「我今往何處去好?」想了半晌,到處都去不得,惟京乃帝王發祥之地,紫面長鬚的大漢子斷不止一個,且到那裡再做理會。主意拿定,一路於人少地方買些吃食東西餬口,也不住店,隨地安歇。

一日走到清風鎮地界,天交二鼓時分,趁著一輪明月,向前趕路,猛見對面有幾個人走來,連忙閃在一大柳樹後偷看。見兩個解役,一個帶著刀,背著行李;一個拉了一條棍,押著個犯人,帶著手靠繩索,一步一顛的走來。走了沒十數步,那犯人站住說道:「二位大爺,此時已夜深時候,不拘那個村莊安歇罷!此去陝西金州還有無限程途,若像這樣連夜奔走,不但我受刑之人經當不起,就是二位大爺也未免過勞。」那拿棍的解役道:「你說甚麼?」犯人照前說了一遍。那解役冷笑道:「你的意思說你是仕宦人家子弟,身子最是嬌嫩值錢。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你如今求如個自在豬狗也是不能。」又見那帶刀的解役道:「耐煩與他說話!我只是用刀背教訓他。「說罷,左手於肩頭托住行李,右手將刀鞘在犯人身上連觸了幾下,又在犯人腰間腿上踢了四五腳。那犯人便倒在地下,不肯起來。只見那拿棍的解役,四下裡觀望。觀望罷,將那拿刀的解役一拉,兩個走離了五六步,唧唧喁喁,不知說些甚麼。少刻,帶刀的走來,口中叫道:「小董你起來,我有話和你說。「那犯人躺在地下,只不答應。那解役叫了四五聲,反笑說道:「董相公,我的董大爺!你還要可憐我們些。我們也是官差不自由。你既然身子睏倦,西南上有座靈侯廟,不過一里遠近,我們同到那邊,讓你睡個長覺何如?就是俺兩個,也好做個休歇。」那犯人聽了,方慢慢的扒掙起。那解役便用手攙扶他,一步步拐著行走。三個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

城璧看聽了多時,心下猜想道:「我在這月光下詳看那犯人,面貌是個少年斯文人,臉上沒半點凶氣,端的不是做大罪惡的人。到是那兩個解役甚是剛狠。方纔他二人私語了好一會,又說著那犯人到靈侯廟睡長覺去,莫非要謀害這犯人麼?我想不公不法的事,多是衙門中人做的。他們若果在背間害人,我就再開開殺戒,有何不可!」說畢,悄悄的跟來,果見有座廟宇。遠遠見犯人同解役轉向廟西去了。城璧大踏步趕來,見那廟坐東朝西,四面牆璧,半是破裂。從牆外向廟內一覷,兩個解役坐在正殿台階上,那犯人在東邊台階下,半倚半靠的倒著。城璧道:「月明如晝,我外邊看得見他們,安保他們看不見我?不如上正殿房上,看他們舉動為妙。」於是循著牆腳,轉到廟後,將右手一伸,左腳一頓,已到牆內。又將兩腳並在一處,將身子用力一聳,即飛上正殿屋簷,隨即伏在房脊背後,面向前院下視。卻止見犯人,看不見那兩個解役。

忽見那帶刀解役反從廟外入來,大聲說道:「我方才四周圍都看過了,此地不通大路,白天尚無人來,何況昏夜?快快的了絕他,與嚴中堂交個耳鼻執證,省得我們走多少路。」又聽得那拿棍差人在正殿簷下應道:「你說的甚是。」只見那犯人一蹶劣扒起,連連叩頭道:「適才二位老爺的話,我明白了,只求念我家破人亡,我父做官一場,止留欠這一點根芽。那裡不是積陰德處?饒我這條小命罷!」說著,在地下叩頭不已,痛哭下一堆。只見那拿棍的解役,向帶刀的解役道:「我生平為人,心上最慈良不過。你看他哭的這般哀憐,賞他個全屍首,著他上吊罷。捆行李的繩子便可用。」那帶刀的解役道:「那有這許多功夫等他上吊!」說罷,便將刀抽出,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將刀舉起卻待砍下,猛聽得正殿房簷上霹靂般大喝了一聲,聲落處,早將那拿棍解役嚇的從台階上倒撞在階下。城璧湧身一跳,已到院中。那拿刀解役急向後退了幾步。急看時,見一紫面長鬚大漢,站在院中,也不知是神是鬼,硬著膽子問道:「你,你是什麼?你怎麼從房上下⋯⋯」城璧道:「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好事!」那解役聽得是人,便膽大起來,道:「管你甚事?我是替朝廷家行法。」城璧道:「朝廷家豈教你在此行法麼?」那拿棍解役見兩人問答,方扒起站在一邊。那犯人見房上跳下人來,與解役爭論,越發叩頭哀呼。城璧道:「解役你實說,吃了姓嚴的多少錢,敢在此做害人事?」那解役大怒道:「老爺們吃了幾百萬錢,你便怎麼?是你這樣多管閒事,定與這死囚是一路上人,也須饒你不得!」說罷,火匝匝舉刀向城璧頭上砍來。城璧大笑,將身一側,左腳起處,刀已落地;旋用連環腿飛起右腳,響一聲,早中解役心窩,倒在地下。那拿棍解役便往廟外跑,被城璧趕上,右手提住領項,往後一丟,從廟門前直摔在廟內東台階下。復身到那犯人面前,將手靠一扭,即成兩半;又將繩索解脫。那犯人只是磕頭。城璧坐在東台階下說道:「你不必如此,可坐起來說話。」忽見那被摔倒的解役,掙命扒起,又想逃走。城璧喊了一聲,嚇的他戰哆嗦,站在階前,那裡還敢動移半步!

城璧再將那犯人細看,見他生的骨格清秀,笑問道:「你姓甚麼?何處人氏?今年多少歲了?因甚事充配於你?」那犯人大哭道:「小人姓董名瑋,年十九歲,江西九江府人。我父叫董傳策,做吏部文選司郎中,與嚴宰相是同鄉只因我父親性情執古,見嚴嵩父子欺君罔上,殺害忠良。他兒子嚴世蕃,較他父更惡。我父發狠,參了他十一款大罪。聖上說我父誣罔大臣,革職。一月後,吏科給事中姚燕受嚴嵩指使,參我父收永不敘用之知州吳丕都銀四千兩,又參收母喪未滿起補之知州梁鉞銀一千兩。聖上說我父大壞國家銓政,著同本內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日日嚴刑拷掠,俱各鍛煉成案。吳丕都、梁鉞,差別擬軍罪,將我父暫決,傢俬抄沒入官,又將我發配金州。自遭此事,家奴逃散一空,惟有一家人董喜,忍饑受凍,常在刑部照料。從發遣小人那日,便步步相隨。數日來,被這兩個解役打傷腳腿,皆因董喜患病,不能同行。誰知今夜要在此地殺害。若非恩公老爺相救,小人早作泉下人了!」說罷,又叩頭大哭。

城璧道:「公子不必悲傷,待我處置了這兩個狗男女再講。「站起來,將那踢倒解役提起看視,已死去了。又將那站著的解役叫過來,說道:「快將你身上衣服鞋襪,並死去的都與我脫剝乾淨,再交替我二人所有盤費也盡數交獻。少遲延兩句話功夫,著你立成三段!」這解役那裡還敢說一句?先將自己渾身衣服脫去,又將死解役也脫剝乾淨,打開行李,取出四十多兩盤費,擺放在城璧面前,然後赤條條的跪下,叩頭求饒。城璧也不理他,走去將他捆行李的繩兒取來,在殿外橫樑上挽了個套兒,復下台階,向解役道:「這是你留下的科條,賞董公子全屍者,你就快去上吊。」那解役恨不得將頭碰破。城璧道:「我們還要走路,沒多的功夫等你。」解役見城璧難說,又與董公子碰響頭,口中爹長爺短都亂行哀叫出來。董瑋見他望生心切,和自己頭前怕死一般不由的向城璧道:「此人比死去的那個還良善些。」城璧笑道:「這口氣是要與他討情分了。公子止知憐惜他目前,卻不知想及事後。我們此刻放了他,他便報知鄉保地方,鄉保地方即連夜稟知文武官,還不用到日光出時,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比登天還難。那時他就不肯饒你我了。」那解役聽了此話,恨不得生出幾百個舌頭,指身說誓。城璧那裡聽他,先用左手將他兩隻手拿在一處。次用右手將他脖項用五指把握住,輕輕往起一舉,離地便有二尺高下。那解役兩腿亂登,沒命的喊叫。城璧提他上了殿台,將脖項向套兒內一人,把膠後兩手鬆放,用腳將解役一踢,那解役便遊蕩起來。起初手腳還能亂動,隨即喉內作聲,頃刻間即辭人世。城璧走下殿階,董瑋拜求名姓,城璧道:「此時交五更時分,無暇與公子細談,必須趕天明走出二十里內外方好。」急將解役的衣服,揀長些的套在衣服外面,換了帽子,又把那口刀帶在腰間,銀兩揣在懷內,董瑋也通身改換。城璧將發遣部文扯碎,大聲說道:「公子快隨我走!」董瑋道:「恩公領我到那裡去?」城璧道:「離了此地再商。」董瑋道:「我兩腿打傷,慢些走還可,疾走實是不能。」城璧笑道:「這有何難!我背負了你走。」董瑋道:「這如何敢當?」城璧道:「患難之際,性命為重,休多客套,快來快來!」兩手將董瑋扶起,背在臂間,放開大步,出廟門向都中大路奔走。一氣走了十五六里,天色漸次將明,方才歇下。董瑋不安之至,又與城璧叩頭。城璧道:「公子你好多禮!」董瑋復問城璧名姓,城璧將自己行為並冷於冰、金不換新舊事,略言大概。董瑋方知他是個俠客,倍加小心欽敬。城璧道:「江西,公子斷去不得。此外還有至親好友可安身的地方麼?」董瑋道:「晚生實無處投奔,統聽恩公。」城璧道:「這好著我作難!我此番決意入都,都中又與公子不便。南方我到去得,又恐被河東兩省人物色。若說把鬍鬚剃淨,或可掩藏一二。我一個做丈夫的人,寧將此頭砍去,安肯改換鬚眉?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尋一潛伏善地避些時,再想去處何如?況都中人山人海,那個便能識得你我?」董瑋無奈,只得說道:「任憑恩公主裁。」說罷起身,董瑋忍痛後隨。

再說冷於冰自打發姜氏主僕赴成安,便架遁向雞澤縣來。到金不換門首叫門,裡面走出個老漢來,問道:「相公是那裡來的?」於冰道:「不換金大哥可在家麼?」老漢道:「此人去有許久了,相公想還不知道,待我略言大概。」遂將窩留宮城璧如何長短,說了一遍。於冰舉手告別。一邊走著,說道:「怎麼這連城璧又弄出事來?教我該從何地尋起?況我曾吩咐超塵、逐電二鬼送姜氏主僕後,到此處回覆我話,我焉能在此久候?」又想了一會道:「我初出家時,便去百花山,今何不再去一遊?」於是掐訣唸咒,喝一聲「土谷神到」,片刻來了許多土谷神聽命。於冰道:「有我屬下二鬼,差他去成安縣公幹,你等可晝夜輪流,在先時金不換門前等候。二鬼若到,可說冷法師在京西百花山,著他們到那邊找尋我。莫誤!」眾神道:「敢問二鬼是何形像?」於冰道:「一面色純青,長牙朱發;一臉若噀血,碧眼白眉,身軀皆極高大者是也。」眾神道:「謹遵法旨。」於冰駕遁去了。

沒有四五天,二鬼便到趙家澗,得了信息,如飛奔來。正行間,遠見道傍下坐著三個人,內有一紫面長鬚大漢,公差打扮,和一少年公差說話。超塵向逐電道:「你看這大漢子,到像咱家法師的朋友連城璧。」一句話未完,已到面前,逐電便站住道:「不是他是誰?」超塵道:「待我問他一聲。」逐電道:「使不得!你我與他陰陽異路,況又無法師令旨,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說起話來?」超塵道:「你說的是,去休去休。」原來城璧同董瑋走了一天,即遇著董喜,是他的病好,心上放主人不下,於路趕來。主僕欣喜,會在一處。這日剛過良鄉縣地界,三人在樹下少歇。猛見西南上來了個大旋風,比閃電還疾,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轉起來刮的塵沙滿面。城璧一連打了五六個涕噴,一瞬眼,那旋風飛去有七八里,少刻蹤影全無。董瑋道:「好利害大旋風!」城璧道:「正是,不知怎麼,被他旋出我許多涕噴來。」三人揉眼擦鼻,又歇了一會,方向京都進發。超塵、逐電御風到百花山,找尋了好半晌,經過了十數個大嶺,三十餘個大小峰頭,卻在一小山莊,地名白羊石虎,方遇著,交回神符。將姜氏主僕到成安話累說了一遍。於冰大悅,將二鬼著實獎譽。二鬼又將宮城璧話稟知。於冰大喜,差別道:「你們估計程途,他此時進京沒有?」二鬼道:「今日勻午時分才見他,此刻還未必到蘆溝橋。」

於冰收了二鬼。即駕遁到蘆溝橋坐候。至日光大西,方見城璧同兩個人走來。於冰笑迎上去,高叫道:「連賢弟,久違了!」城璧聞聲一看,呵呀了一聲,跑至於冰面前,納頭便拜。於冰扶起,董瑋趕來問道:「此位可是舊交麼?」城璧喜歡的如獲至寶,笑說道:「這就是我日日和你說的那冷先生,就是我那結義的好哥哥,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你快過來叩頭!「董瑋即忙跪拜,於冰拉他不住,只得相還叩拜起來。於冰將董瑋一看,見他骨格清奇,眉目間另有一種英氣,與眾不同,知是大貴之相。董喜也跑來叩頭,於冰扶起,笑問城璧道:「此兄是誰?」城璧道:「是董公子,話甚麼,必須個僻靜地方好說。」於冰道:「此地乃數省通衢,不如趕進城去,到店中再說。」四人走到二更時候,在彰義門外,尋店住下。城璧將自己別後,並金不換、董公子事細說了一遍。於冰向董瑋道:「公子只管放心,都交在冷某身上,將來定有極妥當地方安置。「董瑋叩謝。三人直說到天明,於冰道:「都中非停留之地,五嶽之中,惟泰山我未一遊,何不家同去走走?」城璧道:「兄弟生長寧夏,北五省俱皆到過,只是未到京師,今既到此,還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華,大哥看使得使不得?」於冰笑:「這有什麼使不得?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遊,只是你兩個公差打扮,必須更換方好;可煩董管家去故衣鋪中,買幾件衣服並頭巾鞋襪等類。」城璧忙取銀銀付與董喜去了。董瑋道:「晚生父親慘死此地,晝夜隱痛,實不忍閒遊。」於冰道:「此系公子孝思,請在店中等我們罷。」

早飯,董喜買辦回來,兩人更換衣巾。城璧跟了於冰入城,遊走閒行。到東華門後面,來了一頂大轎,馬上步下,跟隨著許多人役。於冰站住,向轎內一看,不想是嚴世蕃。世蕃也看見於冰,吩咐住轎,於冰拉城璧連忙迴避。只見轎前站下了四五個人,聽他吩咐話,須臾坐轎去了。旋有八九個人趕到於冰面前問道:「先生可姓冷麼?」於冰道:「我姓于。」又問城璧,於冰道:「他是舍弟。」眾人道:「我們是中堂府內人,適才是做工部侍郎嚴大老爺,傳你去說話。」於冰向城璧道:「你先回店中去罷。」眾人道:「這長鬚大漢,我們老爺也著他去哩。」於冰笑向城璧道:「我們同去走遭。」兩人隨眾人到嚴嵩府內。少刻一人從內出來,向於冰、城璧將手一招,兩人跟了入去。到一大書院中,於冰看了看,是他初見嚴嵩的地方。須臾世蕃從廳內緩步走出,笑向於冰舉手道:「冷先生,真是久違了!」於冰正色道:「我不姓冷。」世蕃大笑道:「先生休得如此,家大人想先生之才,至今時常稱頌。」於冰道:「大人錯認了。我實姓于,是陝西華陰人氏。」又指著城璧道:「這是舍弟。」世蕃見說不是冷不華,深悔與他舉手,頃刻將滿面笑容收拾了個乾淨,變成了一臉怒形,問道:「你二人可有功名沒有?」於冰道:「我是秀才,舍弟是武舉。」世蕃道:「就是秀才、舉人,也該見我跪著說話,怎麼這般大模大樣的,就該發部斥革才是!」又向兩旁家人道:「你們看這姓于的人,絕像數年前與太老爺管奏疏的冷不華。」眾家人道:「實是相像。只是冷不華到如今也有四五十歲,此人不過像三十來歲,到底有些老少不同。」世蕃又怒問於冰道:「你們在京中有何事?」於冰道:「因家道貧寒,在京耍幾個戲法兒度日。」世蕃聽了會耍戲法兒,便有些笑容,向於冰道:「你此刻耍一個我看。」於冰道:「我就耍一個。」看了看面前有個大魚缸,缸內有五色金魚,極其肥大可觀。於冰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內水隨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細,到像一座水塔,直立起來;又見那些五色金魚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內遊戲。世蕃大笑叫好,眾人亦稱道不絕。於冰將手一覆,其水和魚兒仍歸缸內,地下無半點濕痕。世蕃道:「此非戲法,乃真法也,可領他們到外邊伺候,轉刻還要用他們。」家人等領於冰、城璧到班房內。

須臾,裡邊發出幾副帖來。待了半晌,見一頂大轎入門,是兵部侍郎陳大經,轉刻來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卿趙文華、太常寺正卿鄢懋卿。又一會,見棍頭喝著長聲道子,直入大院內,後面一頂大轎,跟隨的人甚多,是都察院掌院加宮保兼吏部尚書夏邦謨,穿著蟒袍玉帶。嚴世蕃大開中門,迎接入去。於冰低聲向城璧道:「此上等門下也,比前幾個待的又體面些。」少刻,傳於冰和城璧入去。又不是頭前那個地方了,見正面大庭上並東西兩邊,擺設著兩軻花卉圍屏,俱是墨筆勾剔出來的,屏內有許多粉妝玉琢的婦女。正中一席夏邦謨,左右是陳大經、趙文華,東席鄢懋卿,西席嚴世蕃,下面家丁無數。於冰、城璧走入廳內,朝上站住。邦謨道:「這秀才便是會耍戲法兒的人麼?」世蕃笑應道:「是。」邦謨道:「這兩個人的儀表皆可觀,自然戲法兒也是可觀的了。」世蕃向於冰道:「各位大人皆在此,你可將上好的頑幾個,與眾大人過目。」於冰道:「容易。」見世蕃桌傍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家人,於冰笑著道:「你來。」那娃子走至面前,於冰道:「你可將身上衣服盡行脫去,止留褲兒不脫,我頑個好戲法兒你看。」那娃子不肯脫,世蕃道:「著你脫就脫了罷,延挨甚麼!」那娃子無奈,只得將衣服脫去,止穿一條褲兒。於冰將他領到庭中間,在他頭上拍了兩下,說道:「你莫害怕。」那娃子被這兩拍,和木雕泥塑的一般。於冰將他抱起,打了個顛倒,頭朝下,腳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眾官皆笑。趙文華道:「你將這娃子倒立著,這娃子大吃苦了。」於冰道:「大人怕他吃苦麼?我就著他受用去。」說著,將兩手放在那娃子兩隻腳上,用力一按,口中喝聲「入」,只見那娃子連頭和身子已入在地內一半,只有兩腿在外。廳上廳下沒一個不大驚小怪。夏邦謨站起來,大睜著兩眼,向眾官道:「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觀也。」眾官一齊應道:「真是神奇。」趙文華舉手向世蕃道:「我等同在京中仕宦,偏這樣奇人,就到尊府,豈非大人和太師大人福德所致麼?」鄢懋卿幫著說道:「正是,正是。我輩實叨光受庇不淺。「世蕃大悅。陳大經問於冰道:「你是個秀才麼?」於冰道:「是。」又問道:「你是北方人麼?」於冰道:「是。」大經問罷,伸出兩個指頭,朝著於冰面上亂圈,道:「你這秀才者是古今來有一無兩之秀才也。我們南方人再不敢藐視北方人矣。」邦謨道:「於秀才,你將這娃子塞入地內半截,已好一會,若將他弄死,豈不是個戲傷人命?」於冰笑道:「大人放心,我饒他去罷。」說罷,又將兩手在那娃子腳上一按,說聲「入』,一直按入地內,蹤影全無。廳上廳下,大噱了一聲,內外男女,無不說奇道異。

邦謨拿了一大杯酒,到於冰面前說道:「你是真異人,惟我識得你,改日還要求你教我內養功夫。」於冰道:「承大人親手賜酒,但生員戒酒已二十年,著我這長鬚兄弟代飲何如?「邦謨將城璧一看,笑道:「他吃了,和你吃了一樣。」於冰接來遞與城璧,城璧一飲而盡。邦謨歸坐,眾官方敢坐下。世蕃道:「大人既賞他酒,命一家人與他,榮幸已足,怎麼親自送起酒來?」文華接說道:「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他如何當受得起!」鄢懋卿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易》曰』天道惡盈而好謙』,又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為法,故有此舉。」說罷自己咥的笑了。陳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亂圈道:「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文華道:「於秀才,這娃子系嚴大人所最喜愛之人,你今弄他到地內去,也須想個出來的法子方好。」於冰道:「現在大人面前,著我那裡再尋第二個?」文華道:「真是見鬼話,我面前那裡有?」於冰用手一指道:「不在大人面前,就在大人背後。」眾人齊看,果見那娃子赤著身體,在文華椅子後面站著。廳上廳下又復大噱了一聲。文華將那娃子細問,和做夢一般,全不知曉。陳大經又伸著指頭亂圈道:「此必替換法也。吾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

世蕃道:「於秀才,你可會請仙女不會?」於冰道:「請真仙女下降,與別的戲法不同,我系掌法之人,必須在這廳上也與我二人,設一桌素酒席,方能請來。」世蕃道:「一桌飯食最易,你們還是站著吃,坐著吃?」於冰道:「世上那有個站著吃酒席的人!自然也是坐著。」世蕃道:「這斷使不得。「於冰道:「大人們若伯褻尊,這仙女就請不成。」邦謨道:「我久有此意。請這於秀才坐,又怕眾位大人嫌外,況我們今日原是行樂,何必以名位相拘?」陳大經伸著指頭又圈道:「誠哉是言也!」文華同懋卿齊說道:「他二人系秀才、武舉,也不勉強坐得。」世蕃道:「既眾位大人依允,小弟自宜從權。「隨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面,放了一桌素酒席。於冰、城璧也沒什麼謙讓,竟居然坐下。頃間,酒泛羊羔,盤堆麟脯,三湯五割,極其豐盛。於冰見城璧食用已足,向眾家人道:「不拘紅黃白土,拿一塊來。」家人們立刻取到。於冰在東邊牆上空闊處,畫了兩扇門兒,口中唸唸有詞,用手一指,大喝道:「眾仙女不來,更待何時!」只扣得門兒內吹吹打打,曲盡宮商。眾官修謹凝眸,含笑等候。少時起一陣香風,覺得滿廳上都是芝蘭氣味。香氣過處,門兒大開,從裡邊走出五個仙女來,那門兒仍舊關閉。但見:

蘭鹿芬馥,或穿金縷衣、紫電衣、萃雲衣、鮫綃衣、無縫衣,裊裊乎露幾行媚態;環珮叮咚,也有山河裙、八卦裙、波紋裙、珊瑚裙、鶴羽裙,凌凌乎凝百道晴霞。面和皎月爭輝,眸光溜處,總然佛祖也銷魂;神將秋水同清,笑語傳時,任爾金剛亦俯首。罡風道上,不聞轉轂之音;太虛影中,難描踐趾之跡。正是霓旌朱蓋雖不見,玉骨冰肌卻飛來。

眾官一見,俱皆魂銷魄散,目蕩神移。那五個仙女走到廳中間,深深的一拂,隨即歌的歌,舞的舞,婷婷裊裊,錦簇花攢,端的有裂石停雲之音,霓裳羽衣之妙。世傳紅兒雪兒,又何能比擬萬一也!歌舞既畢,一齊站在於冰桌前,眾官嘖嘖讚美。惟陳大經兩個指頭和轉輪一般,歌舞久停,他還在那裡亂圈不已。於冰道:「我意欲煩眾仙女敬眾位大人一杯酒,可使得麼?」眾官亂嚷道:「只怕我們沒福消受。」嚴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拿大杯來!」於冰道:「到是大碗爽快。」世蕃道:「大碗更好。」眾家人將大碗取至。五個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慌的眾官連忙站起,都說道:「有勞仙姑玉手,我輩惟有捨命一干而已。」內中有量大的、量小的,無不如飛吃過。五個仙女又站在於冰桌前。於冰見夏邦謨已斜倒在椅上,口中流涎,陳大經、趙文華也有酒態,鄢懋卿搖動起來,惟嚴世蕃和不曾吃一樣。於冰揀了個第一妖艷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嚴大人兩大碗。」那仙女滿斟瓊漿,到世蕃面前,微笑道:「大人飲貧道這碗酒。」世蕃手忙腳亂,站起來接去,一飲而乾。又是第二碗奉上,世蕃向於冰道:「于先生,我要教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麼?」於冰笑道:「最好不過。「世蕃大樂,急讓仙姑坐在自己肩上。陳大經、趙文華大嚷道:「世上沒有個獨樂樂的。」於冰又吩咐眾仙女去分陪吃酒。這幾個官兒,原都是酒色之徒,小人之尤,那裡還顧得大臥體統,手下人觀瞻?便你摟一個,我抱一個,混鬧下一堆。嚴世蕃將那仙女抱在膝上,咂舌握足,呻吟不已。

於冰向城璧道:「我們可以去矣。」用手向各桌連指了幾指,只見五個仙女改變了四個,衣服髮髻通是時樣妝束。世蕃猛瞧見他第四房如君坐在趙文華懷中,口對口兒吃酒;陳大經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寵愛的美姬,親嘴咂舌,著實不成眉眼;夏邦謨、鄢懋卿兩人都醉倒,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世蕃看見,不由的心肺俱裂,大吼了一聲。這一吼,才將眾婦人驚醒,心上方得明白,也不曉得怎麼,便到大庭廣眾之地,一個個羞的往屏後飛跑。那第十七房如君也急的要跑去,被陳大經緊緊摟住,那裡肯放,還要吃嘴,被婦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打的鼻孔中出血,方才奔脫。嚴世蕃低頭看他抱的仙女,不想是他五妹子,系嚴嵩第三房周氏所生,才十九歲,還未受聘,果然有七八分人才,比嚴世蕃的老婆們都強幾倍。世蕃大沒趣味,連忙丟開。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做女孩兒的,心上羞愧的要死,沒命的跑入屏後去了。世蕃喝令快拿妖人。眾家丁卻待上前,於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謨背後,將袍袖連擺了幾擺。眾家丁便眼花撩亂,認趙文華為於冰,又認陳大經為城璧,揪翻在地,踏扁紗帽,扯碎補袍,任意腳踢拳打。鄢懋卿醉中看見,急的亂喊道:「打錯了,打錯了!」於冰用手一指,從家人又認他為於冰,揪倒狠打。嚴世蕃看的明白,見於冰、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謨椅後,沒一個人去打,反將趙文華等苦難。心上氣憤不過,喊罵眾家丁,又沒一個聽他。氣極了,親自來拿於冰,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遠,一頭碰在桌尖上,腦後觸下一窟,鮮血直流。於冰又將袍袖連擺,從家丁便彼此亂打起來。於冰趁亂中拉了城璧,出府去了。夏邦謨醉中驚醒,只當又變出什麼好戲法兒來,如此喧鬧。他也不睜眼,口裡還大讚道:「精絕妙絕!」正是:

狡兔藏三窟,獮猿戲六窗。

神仙頑鬧畢,攜友避鋒芒。

《綠野仙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