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第六回 假女冠鄭府彈琴韻 巧春娘妝閣喻弓影

且說桂蟾月說來:「閨閣中,才容兼備,既未目見,只憑耳聞。長安鄭司徒女子,名瓊貝,幽閒容貌,發越才藝,為當今之有一無二。司徒求婿甚備的,相公緩緩訪問他得詳。」

說話之間,已聞更鼓四聲。蟾月道:「夜已過半,相公請安寢罷。」公子道:「桂娘使我自寢乎?」蟾月道:「妾身已托於相公,抱綢薦寢,便是分內,豈敢辭焉?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後,只自隱身已謝客,以俟相公之復眄。妾所自恃而自潔者,惟臂上之一點紅,今先磨滅,他日後再侍之時,何以明妾心之自潔乎?是以不敢自薦於今宵,願相公垂察而憐之。」

公子大加歎服,知不可強,笑道:「桂娘之心,我已知之。何待臂上之紅乎?」蟾月道:「嫌疑之際,聖人之所遠。尤況如賤妾者乎?」公子益為愛敬,各自安寢。

次日天明,自起盥洗,用過早膳,喫茶。蟾月道:「昨天樓上的諸公子,舉是本省的護官符,並帶著怏怏的色,恐不自在,到要惹起事來。相公不宜延停於此,趁早兒上程罷。」公子道:「倒不移累於桂娘,不是?」蟾月道:「妾身自有自為的道,相公放心,再陪之期,只望相公之成名。」乃各自揮淚,黯黯而別。暫且不題。

再說當日樓上諸人,眼見他桂娘子將楊少游三詩唱個歌曲,被的管弦,反悔許他約外賦詩。又見蟾月跟了他揚長下樓去了,舉皆憤憤錯愕。張善大聲道:「楊家子,這後來的凌侮我們,白日地側奪我座上的佳姬,正宜追趕,打個稀爛,搶還桂娘來了。這可也不是?」眾人默默,半日無語。張善左跳右踉,呼喝不已。

那王古頡道:「張兄息怒。這還了不得。我們既許他賦詩,不論後來之約外,今復追他,攘奪桂娘,桂娘必無到來之意。

不但打草驚蛇,倒惹人癡笑,不是了。」

張善道:「我看他楊家子,是個蠻子、小猢猻,分明是從前有私於桂娘,今天跟了他,到來欺侮我們,暗地裡唆他唱了甚麼曲兒,登時攝了他去,敗了我們一時高興,自作好好兒的樂一夜,我們白白地奪他坐罷。斷不可使得的。」

盧鎮又道:「王兄之言是矣。兄長仰仗大老爺之鼎力,何憚除了他一個窮秀才、小蹄子。俗說的道,忍不住一刻之忿,倒招來百日之禍胎。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圖他,後日暗地裡無蹤無跡的害了他兩個狗命,不啻斬草除根,人不知,鬼不知,也是妥當的呢。」

眾人又一齊解勸了張善,張善咬牙切齒道:「吾誓不與他賊頭賊腦的窮猢猻共戴一天了。」乃相攜下樓,各自去了。按下不表。

再說楊少游,別了桂娘子,還了店捨,依舊跨上頭口,跟了楊福,逶逶迤迤,見景詠物,名勝留題,十分的得意。不消幾日,來到京師。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稠密,人民居止鋪戶,密密層層,非同小可。時科日尚遠,四方青衿多不齊到,店捨鋪院多有閒的。楊福先進城去,找個體面有的鋪捨定租了,還迎公子安歇。

次日清早,公子叫過店小二來,問問靈佑觀在那裡,又距此幾許上程。小二答道:「由此三里多遠,定安門內大橋向西邊,有一條岔道,岔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東嶽廟,廟前十步許的一個小體面新鮮綵樓,便是靈佑觀呢。」

楊公子問得他仔細,換上了新衣,將母夫人之書信揣在袖裡。一路上緩步而行。到大橋西邊,果有一岔道,就由岔道進,進約有半箭地,見有一樓,顏色鮮明,匾上橫書「靈佑觀」三個金字。只見樓下有兩個垂髫女童,在那裡頑耍。

公子向前陪笑道:「姐姐們,我是咸寧楊少游。觀中老師父杜煉師,是我的中表嬸姑。姐姐代為通稟:中表侄楊少游,到門請見罷。」那女童凝眸端詳了,楊公子儀容齊整,便笑嘻嘻的進觀去了。公子立在樓前,看了靈佑觀景致。

無多時,那女童走出來,笑道:「杜老師父有請。」公子整理了衣冠,恭敬的走進觀來。只見煉師鬢髮半白,顏華韶紅,著的素衣素冠,坐在木榻素毯上。少游連忙搶步進前,頹金山、倒玉柱的拜了再拜,側立傍邊,請了安,復要磕頭。煉師忙拉了起來,道:「賢侄難為雲天霧地,百山千水的,走到這裡來。

身上大好麼呢?」即命坐下,女童供了茶湯。少游躬身對道:「多蒙嬸姑福庇。」

煉師道:「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麼?」少游立起身來,道:「都好了。」煉師又道:「賢侄今幾歲了?」少游道:「十五歲的。」煉師見少游生得儀容秀美,器宇軒昂,復道:「賢侄氣韻風雅,動止典重,真乃克家大器。總是妹丈福澤,家傳所致。賢侄已聘幣名閥何在?」少游道:「咸寧僻在,小侄年又幼沖,到無定論了。」乃取懷中母夫人啟書,雙手獻上。

煉師接來,忙手拆看。護封披開,看過。總是骨肉相離、倏爾十稔的語。便眼圈兒紅,流下淚來。又看到為兒子另揀絲蘿的話兒,默默頭來。又至今榜鄉圍解元中魁的語,滿面堆笑。

看畢,復道:「侄兒這般風采,又點魁入泮,可知文章卓越,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兼全一對夫妻呢。當今有一無二、第一等閨女,即是鄭司徒之女,名瓊貝。司徒擬以今榜狀元,為擇婿之要徑。賢侄,今榜榜頭,如解元之魁,這親事無有不成。

少游道:「慈母書中,既告明白,侄兒無用再瀆。京圍榜首,也不多緊,劣侄般愚衷,如不親眼看過他,無意求親。只仰嬸太太,特垂慈悲,得使愚侄一睹其顏面。成全了罷。」

煉師大笑道:「賢侄差矣。卿相家潭如海,朱門?}戟,廝隸填擁。且鄭小姐識禮明法,持身嚴重。寺院禮佛,觀宇焚香,一無躬行。上元燈鬧,天中蒲浴,並不出門。一動一靜,動合規範。重重的門,深深的園,雖俱羽翼,亦難飛越。賢侄雖欲窺覘他影響得麼?」少游聞來煉師一遍言語,便低頭無精打采的,默無一言,落下淚來。

煉師見少游如此光景,又笑又憐,將他好言慰過了,道:「賢侄難為乎今科狀元,則鄭氏姻緣,認是容易了。」少游?

然道:「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雖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斷不可詐親呢。」

煉師料他這般執拗,倒也好不妥意,心內想道:「楊家侄兒雖甚癡想妄思,性格兒到這步田地,豈不辜負了妹妹申勤之托。怎麼得他成全了?」左思右量,那有個方策?只將閒話說些兒。

少游起身告退道:「容小侄改日再叨。伏願嬸太太再三慈悲罷。」乃拜辭出門歸寓,又想起來桂娘子之話,又合於煉師所言,十分傾意。爭奈相對看看,自己思量,到無些方便,只自暗暗發歎。及至夜深,轉輾不寐。

次日早起,盥洗、早膳畢,來靈佑觀。請煉師夜來之安,說了前話,復勤勤懇懇兒的。煉師只為勉強答應著,沉吟了半日。

忽然一曲琴聲,自套間屋裡悠揚出外。楊少游側耳聽聽曲兒,微笑不言。煉師問道:「賢侄有知音於音樂不是?」少游對道:「小侄雖然略知粗粕,敢問此琴,從那裡彈來?聲韻雖清,大弦不武,小弦太促,只是流俗之音了。」

煉師道:「此觀女冠們,有時彈習的。出家之人何事聲樂,但有所由。賢侄有所不知。原來此靈佑觀,是鄭司徒夫人崔氏,為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壽,常常送他奶媽、老媽們燒香,女冠們又常來往鄭府中。原來司徒性格,不喜流俗,厭薄紅塵,告病在第,唯以山林、園囿為晚年逍遙。崔夫人雅解音律。小姐聰慧識透,詩文詞章,品竹調絲,無有不通。女冠們為是學習。

有時司徒夫人招致彈彈,使小姐評評。小姐每以女冠門之彈,不嫻古雅,非之,奈無傳學之人。賢侄也能彈得好古雅之音,個中更圖計策了。」

少游喜之不勝,便起身說道:「侄之所學,非人世之音,即仙人所授。伏願嬸太太指教罷。」煉師笑而不言。少游著急叩頭,請教道:「侄兒如不得看見鄭小姐,還恐一命休了。」

煉師笑道:「賢侄無為燥急。此月大明天,是月終晦日,就是靈符道君聖誕。鄭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奶、奶娘們,齋香備燭,禮拜道君,祝祈壽命。乘此機會,賢侄如此如此。彼必歸告於夫人,夫人必當請邀,另求聽琴。賢侄入他府中,得見與不得見,非老身所知。但賢侄不嫌巾幗之著嗎?」

少游欣喜道:「侄兒如得見鄭氏一面,情願死且不避,何傷乎著了巾幗。但怕一時露出馬腳來也,不是惡處麼?」煉師道:「賢侄年輕貌妍,好似一位觀音像的,人孰致疑。但女人家與男子不同,年輕有似二十多歲的。」

少游道:「這個不妨,一從嬸太太教誨。侄兒如得遂心願,當結草銜珠,以報嬸太太的恩德呢。」煉師道:「賢侄,何用此套話來。」乃說一會子閒話。

少游辭了煉師,再三留約,還到館寓,恨不二天做一天,只俟月晦日。按下不題。

且說原來鄭司徒名?,字玄寶,號石園,天姿老成忠慎,又是清直練達,有古大臣風。年老無子,唯有一女。夫人崔氏,夜夢明珠投懷,生下小姐,故做名瓊貝。自在孩提,聰明溫柔,美麗裊娜,兼又知禮豁達。凡於文墨針黹,書畫音律,無有不通,無有不精細,不學自知。年今十五,司徒夫妻愛如珍寶,常求第一等奇男子為夫婿。司徒告老休官,遨遊林泉,消遣世慮。

崔夫人素癖絲竹,每以琴簫為娛。時當仲春月將晦的,招的女兒奶娘姓馮的,開言道:「明天是月晦,靈佑觀靈符道君聖誕。你同錢老老、周瑞家的。備了香燭禮儀,頂禮虔誠,冀壽回來。」周瑞家的們都答應著道:「豈敢慢擔」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馮奶娘、錢老老、周瑞家的一同攜了香燭禮儀,辭了夫人、小姐。小姐又另送兩個丫鬟、鴛鴦、鸚鵡,一同奶娘們出府門,各騎頭口,向靈佑觀去了。且不說奶媽們的往靈佑觀。

且說楊少游,燥燥耐過二夜。晦日清晨,一早起來,淨面漱口畢,新整了一套新衣,攜了古琴,逕往靈佑觀,拜見了杜煉師,請了安,煉師歡喜,答了半禮,已先備下敵體不長不短的新鮮女冠衣裳,登時送套間屋裡換著;然後送他暖炕上,彈出霓裳羽衣一曲,音韻清揚,宛如仙鶴響亮九霄之外。眾女冠一聽,莫不喝采。

少頃,鄭府奶娘、丫鬟們一齊到了觀門外,下了頭口,起先直進到道君神榻下,頂禮,焚了香祝。祝畢,又拜下四拜,還到禪堂,拜見杜煉師。煉師先問:「司徒、夫人俱大好麼?

?周瑞家的道:「好了。」煉師又問:「瓊姑娘亦好麼?」錢老老、馮奶娘同時答道:「托庇老師父福蔭,好了。」女童各獻茶盤接風,又擺上酒兒珍果等素膳來,極其精好。眾人一時吃過。

茶湯畢,復說說話兒一會子,一壁廂周觀觀中風景。忽然聽得琴聲亮,周瑞家的道:「老師父常常使小師父們彈著這般音聲,也不是好好的清福麼?」煉師紅了臉道:「噯啊,出家之人,那裡以這絲竹為娛。女冠們多進了府中,太太每使賜坐,命彈琴曲,他們自嫌手澀調疏。昨有一年輕客女冠,自湖廣來,容貌豐彩,又慣於音律。徒弟們欲其願學,那女冠果然彈得好稀世的音。」

錢老老們齊道:「好奇,好奇。我們向前看一看呢。」煉師道:「媽媽,使不得。那女冠一來初來面生,二則年輕羞澀。

一見媽媽們,知自鄉相府中來的,他也必然害羞起來,不肯動手。媽媽如欲聽聽,輕放著跫音,在窗眼兒窺覘著,看一看他罷。」

媽媽們點點頭,一時起身,便躡足躡腳,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紙窗,向裡面偷看時:正中桌兒上,坐著一個年可十八、九歲的女冠,極其嬋娟華麗,低著頭,手弄彈琴,兩傍分坐著三、四個女冠,齊聲喝采。媽媽人一見假女冠,端坐彈琴,宛似出水芙蓉,愛慕不住,只粘住了看。

杜煉師送女童暗暗告訴道:「媽媽們,我師父拿酒來,敬老老們一杯罷。」老老們點著頭,拉著諸人,齊齊還到禪堂。

女童們進前,斟上酒來。奶娘們三人,一同飲過。一壁廂又端上飯來,大家用畢。

盥漱茶罷,周瑞家的道:「師父,剛才彈琴的女冠,容姿秀美,舉止端雅。琴調我們雖不知高低,聲韻悠揚,比別的不同。我們太太聽得,必然要師父邀請邀請。師父須用力幫了送府裡罷。」錢老老接口道:「我們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無言。若告的時,太太請邀的很了。」煉師道:「太太若要叫他進來,他哪裡敢不趨進候謁?」

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囑咐,復散坐說了一會子閒話,遂告別起身道:「多多叨擾了,請改日再候。」煉師道:「老媽說那裡話?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適稱了。」

於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將虔誠頂禮的話告了。又將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麗,彈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訴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們何不同邀他來」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來,小的們亦不敢當面看看,只再三要煉師幫瞭解勸他,以俟太太之命。那裡與他一同來的?」夫人點點頭,便使周瑞家的,同數個丫鬟,一葉遮轎,往靈佑觀請他一見。

煉師同周瑞家的對假女冠道:「鄭司徒、夫人,本是此觀檀越。老夫人有請的,貧道難道不盡心輸誠,客冠不辭一番之勞,以副貧道之望罷。」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賤蹤,本不當於?}戟之門。師父勤教,豈敢違拗?」煉師稱謝。周瑞家的大喜。

於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攜了古琴,坐了遮轎。端的是天然高標,望之無一點塵累,媽媽們稱讚不已。

行不多時,到了司徒門前,落下轎。老媽們引從垂花門至內堂堂下。只見兩侍娥扶著一位鬢髮半白的夫人迎上來,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禮道:「只常禮罷。

「便命侍婢扶上堂來,設了繡墩賜坐,又命供茶。

茶罷,假女冠躬身拜問太太之安。夫人欠身問好,一眼看他儀容豐麗,言辭溫恭,愛的不勝,便問道:「女菩薩今年幾歲?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賤庚今十八歲,湖廣世居。今為遊觀到京師,在靈佑觀杜煉師法座下呢。」

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塵念已冷。素性癖於絲竹,以娛暮年。聞得女冠峨詳得其神妙,請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復坐,斂膝答道:「雲遊蹤跡,不敢候謁於相門。即蒙賜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門。這些賤枝,有不足仰塵高明呢。」

夫人就命侍娥搬來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從那裡有此罕世的寶?」假女冠道:「貧道師父,是世外的人,學琴而乃賜的。聞是嶧陽石上之材,音韻比他些清亮。」

夫人點點頭,讚道:「必是仙人所授,難道曠世之調。老身有一女兒,今年十五,頗免魯鈍,略解音律。女冠彈得好,使他評評,也是韻事。」隨命鸚鵡,叫請姑娘來。鸚鵡答應著去了。

一盞茶時,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不知是何氣味?但看遠遠有五六個奶娘、丫鬟們,簇擁著一位小姐來,坐在太太傍邊。

假女冠定晴看時,端的肌膚微豐,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背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羅褂,下著翡翠散花洋縐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蓮,蓮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暈,不覺身一時酥麻起來。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請了姑娘之安。瓊貝便欠身問好了。

須臾,夫人命侍兒擺上香案。夫人親手開爐,插下香,請女冠彈下一古樂譜聽聽。假女冠重申斂襟,抖擻精神,手弄彈一闕。鄭小姐一聽,便喜動顏色說:「宛然天寶昇平氣象!這所謂『漁陽擊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階亂的音,更他調罷。」

假女冠又彈一調。小姐道:「這是樂而淫,哀而促,所謂『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者。爭奈亡國之繁音了無足尚的。」

假女冠復奏一曲,小姐道:「此調悲喜感激,也又思念。

昔蔡文姬遭難被拘,生二子於胡中,後得曹孟德贖還,將歸故國,留別二子,寓悲憐於胡笳十八拍,所謂『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其音雖可聽,總是失節之人,無足比評。

請新他曲。」

女冠乃彈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這是『誰憐西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者。王昭君眷戀舊國,瞻望故鄉,所謂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無恨不平的心,付之邊塞之音,也非正聲了。」女冠更奏一轉,其聲清烈激仰,一座肅然。小姐斂容改色道:「此非『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是』者乎?英雄不遇時,忠義之氣,壹鬱於板蕩之中。嵇叔夜被戮於東市,顧日影而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嗟乎,廣陵散從此絕矣!』後人無傳之者。道人獨傳其妙,實非塵世的人也。」

假女冠膝席對道:「小姐聰慧,人所不及。貧道學於師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師父之語。請奏一曲。」小姐道:「優優乎,諷諷乎,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跡,超蛻於塵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這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千載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鍾子期之死。」

女冠又弄他一調,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盡矣。

聖人不得其位,轍環天下,遑遑於亂世。非孔宣父,誰能作此猗蘭操乎?所謂逍遙九州,無有定處者哉!」

女冠起身整襟,復添了一炷香,復重新彈過一闕。小姐道:「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於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猶有不過時之歎。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巍巍蕩蕩,無得以名焉。這是大舜南薰殿五弦之調,所謂『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矣,無過於此。雖有他調,不願更勞。

假女冠道:「樂以九成,天神感化。貧道所奏已八闕,尚有一曲請玉振之。」便轉柱拂弦,手弄而彈來。其音悠揚閱悅,使人魂佚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梁燕雙飛,林鶯互歌。

小姐聽來未半,蛾眉暫低,眼波不轉,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之句,再舉眼看一看,女冠飛紅了臉,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著。

此時夫人聽聽女冠琴聲清絕,女兒評論崢嶸,喜之不勝,正在津津。假女冠見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琴,起身復坐。

夫人道:「女冠見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餓乏?」隨命端上午膳來。須臾,擺上桌素膳、珍果之類。女冠謙讓,略為用過。

後夫人又使丫鬟,問了姑娘用的午膳:』便來接了女冠罷。

「丫鬟答應著,走了房裡,同奶娘回來,告道:「姑娘半日冒風氣不舒服,要不克出來侍太太。」假女冠聞他這般話,大驚,想道:「聽了鳳求凰曲,托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體不舒服,多由貧道。惶愧告退了。」

夫人道:「女冠說那裡話?疾病人所難免,何由乎女冠?

女冠要歸,不宜強挽。便當改日再邀,願副渴望。」乃命出匹頭金帛為禮。女冠堅意不受,謝辭道:「出家之人,無用此重賞,雲遊的蹤,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請安。」遂下階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轎,還靈佑觀去了。按下不題假女冠回見杜煉師的話。

再說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馮奶娘、錢老老來問:「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沒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們一時邊忙答道:「太太不用慮可的。姑娘已痊癒好了,剛才用過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說鄭瓊貝,承太太招的半日聽他女冠的琴,脫了塵凡,音韻正雅,又愛他豐美,評評篇篇雅變之音。及至「鳳兮鳳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來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潑玲瓏,有非女子溫柔氣象,肚裡摸捉了不得,即起身歸房躲避,托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憤又羞,默然不語。半日,才發言問錢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幾天到底是怎麼樣了?老老走一走,問他仔細罷。」

老老未及回話,鴛鴦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後,頓覺懶了,寒慄了半天,又懶吃東西,只睡覺躺床上。周媽媽說的,有甚麼患慮起來。忙去問問大夫,要他吃藥了。大夫道:『春天困懶,停了食些兒,只是不服他劑藥,教他好好的調將。又另餓了半天,便可舒服。

『春娘到底昨兒半天不吃了東西,到夜半後,只吃黃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過小姐送的半碗燕窩湯。剛兒討麵湯盥洗淨面了,嬌嬌嫩嫩的來太太房裡先請了安才來的。」

說猶未了,只見春雲撒嬌撒癡,笑嘻嘻的進來,道:「我聞靈佑觀新來女冠,彈得琴聲,倒又神妙,又嬋娟,又可愛,多是姑娘贊贊評評。我剛才的扶著病起來,玩玩他怎樣的。那裡他去的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麼罷。」小姐粉臉飛紅了,低著頭不言,久之,說道:「春娘身上大好麼?」

春雲道:「已好了。」一邊看小姐色辭有些尬尷,錢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裡逛逛罷。

「小姐又變了色,只不答。春雲會意,要的有些不快的來歷,只將他閒話說說一會子,一壁廂猜疑不得。

原來春雲姓賈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於程式文,鄉貢在京,屢中不舉,後為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顧眷,後又不幸病死。妻蘇氏相繼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於司徒府裡。崔夫人憐他孤煢,收與瓊貝姑娘相伴。年與姑娘少一月。

詩文筆藝,無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細腰,身量苗條,粉面含春,丹唇似櫻。又是伶牙俐齒,十分乖覺。瓊貝愛若同氣,一桌吃飯,一床睡覺,比別的丫鬟分外親熱。一府之人,無有不愛歡他,常稱以春娘。

小姐顧謂鸚鵡道:「何不倒茶來,與春娘解渴兒罷」鸚鵡答應著出外。

瓊貝只與春雲對坐,雙眉暫蹙,兩臉發紅,道:「春娘啊,我以閨中之女,跬步不出於中門,語言尚稀於親戚,你所知的。

今一朝被人欺侮,與他男子半天對坐,言來語去,評論音樂,可不是難洗的趾,羞憤的辱麼?」春雲驚道:「剛才女冠之謂,則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證麼?」

瓊貝遂將女冠彈琴次序說了一遍:「至於南薰曲,我遵秀札之言,諭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復將司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鳳求凰曲彈來,這不是有意弄出,以試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無瞳,被人欺侮,變服來試,至於這般,而全然不覺,臨他侮弄,何忍舉顏對人。」

春雲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認真而自疑起來的麼?

「瓊貝道:「我看他彈得起疑之後,更察他容貌舉止,斷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邊,豈至半天之不能破綻,寧不能使他白露馬腳罷。這必然是四方愧圍之士鹹萃京師,有此輕薄之子,誤聞我虛名,到來探試的。陷了他術中,可不是憤惋的麼?」

春雲笑道「誠以賤見,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氣象如是豁達,品竹調絲又如是聰明,定然又當文章如是,謂之才貌兼全的真豪傑,何虧乎真相如的罷。」瓊貝啐了他一口,飛紅了兩臉,道:「他雖欲為相如,我斷不為文君的。」

春雲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從之。姑娘閨女也,無心而聽之。寧可比擬於是乎?」瓊貝低頭無答。春雲亦會意,只說一會子閒話。

在後又衍何辭?且看下回分解。

《九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