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賞三軍元帥辭封爵 歸花園春娘傳假音

第二十二回 賞三軍元帥辭封爵 歸花園春娘傳假音

再說賈春娘承太后之旨,同坐馮保母八人彩轎入宮。宮中諸娥見他粉面含春,丹唇點櫻,莫不一口稱讚。及太后召見,極許肖麗,又命續賦靈鵲詩,以識入宮之喜。春娘把筆展紙,立書一詩,進呈太后前。詩曰:報喜微誠只自知,虞廷幸逐鳳凰儀。

秦樓春色花千樹,三繞寧無借一枝。

太后覽過,大許詩意之不俗,賞了錦衣一套。春雲下庭謝恩而退,又與秦中書相敘隆福庵脈脈不話的情。蘭陽取春娘詩看過,道:「春娘猶慮一枝之不能借乎?」相與大笑。從此公主二人,友愛融洽,不下同胞;春娘與秦氏,情投意合,不能暫時相捨。

一日,春娘夜訪秦氏於寢所,相對說敘情話。話到深處,秦氏忽然氣色慘淡,落下淚來。春娘驚問道:「中書有何委屈,如此傷心?」秦氏收淚,良久乃道:「一言難荊妾本華陰人,亡父在御史職,以抗直不與時合,被奸黨陷害,一門屠戮,慘災飛禍,不啻如驚風急雨。妾身沒入掖庭,自擬斷送一縷,非為難辦。自念秦氏一脈,惟妾一身。尚冀仁天慈覆,奸黨罪惡自露於天誅,天日復照於覆盆,苟延殘軀。不自意蒙萬歲皇爺、太后娘娘天高地厚之德,又蒙貴主娘娘推食解衣之恩,得有今日。但大仇未報,一縷未絕之前,何日忘臥薪嘗之懷呢。」乃嗚咽不成聲。

春娘為之掩涕,只自慰過,道:「天道循環,小人惡貫,自有敗露之日。」乃說自己早失怙恃,一身孤煢,厚蒙司徒、崔夫人收育之大恩,英陽娘娘視若同氣,誓同苦樂之話,說了一遍。秦氏亦為感歎,又說些閒話。

春娘又問道;「昔日華陰唱和楊柳詩,可得聞麼?」秦氏驚道:「娘子何以知楊柳詩乎?」春娘道:「妾得侍尚書巾櫛一歲有餘,尚書常常詠楊柳詩,輒下淚傷心,妾得以聞娘子之詩,猶不聞尚書原詩了。」秦氏就懷中取出楊公子石上詩以示。

春娘看過,十分詠歎,道:「娘子之藏詩於懷中,亦如尚書之懷娘子詩,兩心相照,尤所感歎。」秦氏道:「尚書猶帶那詩於懷中乎?」春娘道:「可不是。尚書每帶在衣褂中,一日幾回展看,見必淒愴。娘子尚不知尚書之如此為心麼?」

秦氏歎息道:「妾何由知之。若然,則尚書之當面錯過,不記妾之面目,何也?」春娘驚道:「娘子那裡見尚書?尚書那裡錯過了?」秦氏遂以團扇出示,俱道其詳。春娘再四看玩,十分詫異,復憐秦氏之情事,重感皇爺之聖德,亦為之灑淚,道「娘子可雲百回艱辛,絕處逢生的,且無咎尚書之不記樓中花容。」

秦氏道:「何以言的?」春娘道:「妾想當日光景,一則娘子之在女中書列,尚書之不自意矣。二來當時尚書醉眸迷離,不省傍事矣。三則尚書承命撰宮娥之詩,那裡敢正眼看覷女中書諸人面貌乎?此所以不知,實非錯過當面了。」秦氏笑道:「妾亦如此思之。今娘子所道,亦可謂善恕人情,曲盡事理呢。

「春娘復笑道:「妾之一身珠翠佩飾,俱是那日潤筆之資,皇爺使太監輸賜的。」秦氏道:「實盛世盛德之事。」乃相與說笑,夜深各歸寢所。不在話下。

一日,太后設宴於蓬萊別殿,與兩公主歡樂。秦中書、賈春娘亦為陪席。酒過三巡,太后顧謂兩公主道:「楊元帥凱還之期將近,兩女兒合巹,即可涓日,予以嘉悅無比。但楊元帥曾為鄭府之婚,三抗君命,以至激予以怒,退給聘幣。今雖歸正,過了事且又不提,予之過中實由尚書,至今不甚妥意。予思一番冒弄,欲報宿嫌,女兒之意何如?」蘭陽對道:「女孩兒亦於尚書而自不免藏嫌,孩兒微服出宮,托以拜佛,欺脅英陽而入宮。論以禮法,有非正經。雖然事歸遂心,枉尺直尋,行一不義,不幸近之。如有因便冒弄,瞞得過的,這孩兒情願,不下娘娘呢。」

太后道:「英陽何無一語?」蘭陽不待英陽之奏對,忙接口奏道:「英陽姐姐亦有宿嫌於尚書,已報他加倍雲呢。」太后驚異道:「英陽那裡有何宿嫌於尚書?又用那法加倍報還?

必有來歷神奇,傳道些兒呢。」蘭陽遂將楊尚書假做女冠、鄭府彈琴之事,賈春雲為仙為鬼,前後一遍,一五一十,盡為奏達。太后聽來,拍案大笑道:「楊尚書真風流男子。英陽以德報德之義,亦云善戲謔兮。但春娘太放肆了,將以身事其人,冒弄丈夫,宜有公議。」

此時英陽對冠評琴,至《鳳求凰》曲,避身之勾,低頭不舉,飛紅了兩臉。春娘又於「仙龍吠雲外,知是楊郎來」之句語,滿面通紅,不敢出語。太后見兩人如此光景,愛之不勝,笑道:「今又瞞過尚書,為一番善謔,非春娘不能為呢。」英陽道:「願承娘子之教。」春雲道:「一之不可,其可再乎?

「蘭陽道:「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何傷之有?」春娘笑道:「臣妾異於發蹤,其過不大,只從兩公主娘娘之教罷了。

「太后笑道:「春娘隱然推諉於女兒們,先為拔足之計。此便是都在我身上,何怕之有?只待尚書還朝之日,牢諱英陽入宮之事,只說英陽患病西歸,使鄭雲鎬如此如此,又使春娘這般這般,然後皇上諭以禁臠之選,更無所得。楊尚書無言更辭,予以二女兒同事一人,並言於皇上諭之。兩女兒合巹之日,使尚書摸不著,如在夢中,以試尚書覺悟不覺悟。俗語說的,做夢凶反為吉者,是也。予意已定,女兒們日後尚書如以怒眼視,都推予身上。」說罷,一座哄然都大笑起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卻說楊元帥同提督、先鋒,一路上唱了凱歌,大軍浩浩蕩蕩。於路無話,所過安撫百姓。到了京師,提督以下諸將,率令軍馬,在永定門外駐紮。楊元帥先自入城詣闕,至丹墀下,八拜謝恩。揚塵舞蹈,山呼萬歲畢,天子宣召上殿。

元帥進伏龍案下,天子大喜,親酌御酒三杯賜之,慰諭道:「卿等遠勞風霜,建此大功。卿以妙年,文武全才,誠國之柱石。」元帥俯伏奏道:「總是陛下洪福,諸將力戰,臣何功之有?」

天子即命光祿寺大設宴筵,一邊大犒三軍,各賜匹帛,罷兵歸本衙,總領元帥以下諸將,各賜進秩。大元帥楊少游,進拜大丞相、魏國公,食邑三萬戶。其餘選部,各擬加秩授職,賞賜金銀彩帛,以表賞功酬勞之典。

元帥下庭伏地,叩頭辭謝,乃奏道:「臣本遐士一布衣,特際聖世,位躋卿月,涯分已逾。不意倭酋冒犯,臣以齠齡,特受簡拔之旨,赦罪領兵,出境征討。伏蒙聖德天大,多賴將佐齊力,賊丑遠遁。臣猶恨巢穴之未滅,臣尚有罪,濫受封爵之盛,於理不可。且臣父母遠在,國家多事,臣不遑將父母,臣未有室而將娶。聖德如以臣尺寸之勞,特許長暇,還鄉歸覲,許臣已聘之婚,得遂室家之願,臣當結草含珠,歌詠聖化,以終餘生。伏乞天地父母,諒臣至懇,哀臣至情,亟收成命,以安微分,千萬之至。」

天子聽罷,嘉其辭遜之志,下旨道:「卿以不世不勳,辭遜至此。特收王爵之封,以完卿惜福之志。又允歸覲之由,父子完聚。至如初心願娶,今無其地,卿其再思。」元帥承詔謝恩,心內想道:「聖上以太后娘娘之退還鄭氏聘幣,尚此靳持。

今不當力懇,更當上表再陳,冀回天。」如是思量。

光祿寺奏:「宴筵已備。」天子下詔:軍馬已罷,提督、先鋒以下將佐,復宣召入侍上殿。庭下迭奏鼓樂,首作征軍凱歌之曲,盡日歡樂,並賜封爵賞繼:敕拜征倭大元帥楊少游,進授大丞相、魏國公,原任中極殿大學士,食邑二萬戶,欽賜黃金三百鎰,白金五千兩,綵緞三百端。

敕拜兵馬提督、副元帥李尚好,進授五軍都督府兵馬使、奉直大夫,賜黃金百鎰,白金三千兩,綵緞一百端。

敕拜大將軍、征倭上先鋒廖鋼,進授兵部左侍郎、兼光祿寺卿、中議大夫,欽賜白金一千兩,綵緞五十端。

敕授濟南督撫江有古,特進濟南都轉運監司同知,仍兼本帶督撫,欽賜白金五百兩,綵緞三十端。

敕授濟南太守程瑞麟,特進都察院僉都御史,欽賜白金三百兩,綵緞三十端。

泰安州府尹寇繼俊,以地方失守罪,宜降秧從軍。

元帥有功,將功贖罪,只帶舊職。

偏將軍萬世業,敕授兵部武庫四司郎中。

偏將軍孟國輝,敕授刑部十三道清吏司員外郎。

封爵賞繼畢,元帥以下,各各謝恩退朝。濟南督撫江有古等三人,俱以傳驛傳旨。太守程瑞麟,還朝拜職,江有古、寇繼俊,仍在職所,只受謝恩。此是後話,不在話下。

且說楊丞相退朝,直到鄭司徒府中。司徒不在,惟鄭十三下堂迎接。上堂禮畢,坐定獻茶。雲鎬道:「恭賀丞相,建不世之功,久勞風霜,凱還百福,封爵謝遜,進秩賞繼,榮動一世,曷勝欣誦慶賀。」

丞相謙讓一回,道:「總是國家洪福。小弟遠離岳父母膝下,今為三換星霜。司徒金體泰安,夫人又為大好麼?岳丈如何不在外堂?」雲鎬?然道:「三歲間,人事倏變。叔叔、嬸嬸自見膝下之慘,疾病侵尋,杜門謝客。今於丞相榮歸,不能欣然相迎。丞相惟拜內堂。」丞相聞之愕然,半日口不能言,乃道:「岳丈膝下,有誰之戚?」十三道:「叔叔只有一女,無他子星,丞相所知。妹妹自從丞相出征之後,長在嬸嬸膝下,安慰嬸嬸之懷,不有疾玻及至仲春晦日,俄忽之頃,坐化西歸,異香滿室,空中隱隱有鼓樂之聲,彩雲不散,有似寶幢繡蓋,前引後擁。見者莫不異之,必是前身仙宮之娥,一時謫降,反本歸正。只是下界之人,徒以存沒為悲。丞相入見叔叔,無為悲慼之容,以傷叔叔、嬸嬸之懷。」

丞相雖然口應,淚下如雨,飲抑不禁。十三慰道:「人之壽夭,命也。婚姻,緣也。破鏡不可再圓,死者無以復生。丞相寬悲,無為無益之悲。叔叔知丞相之來,必延佇而久待,丞相無滯。」丞相欲為起身,兩隻腳卻像纏著棉花一般軟了,氣得發昏,欲起還僕。

十三挽手,同入內堂。司徒獨坐欣迎,丞相再拜請安。司徒獨答以半禮,握手道:「丞相手握數萬之師,蹴踏強倭百萬之眾。捷書翩躚,凱歌唱還,封爵隆厚,賜繼重疊。霜天霧地,閱歲經月,均體金安,吉人天相。老夫贊喜,自倍於人。」

丞相對道:「仗皇上洪休威武,賴將佐齊心力爭,得不憤事。晚生何有於功?因功濫爵,大非涯分,將擬納官陣懇,以回天心,欺遂夙昔之願。千萬不自意人事倏變,萬念都休。不徒存沒之感,從此踽涼,實如失侶之鳥,無所依舊。」乃淚泛爛。

司徒道:「總是天命,言之無益。賢婿遠勞風霜,惟望珍重。」十三在傍,又數目丞相,丞相不便他話,又自掩抑不堪,只自告退。

退至花園,春娘下階迎上。丞相一見春娘,三魂飛越,七魄消滅,眼淚無從,衣襟盡濕,口呆不能發言。春娘斂社進慰道:「姐姐西歸,暫時謫降之仙,今日反本歸元,可喜而不可悲如以存沒為念,彭殤莫非天命。伏願丞相以護貴體。妾身初以姐姐之命,得侍丞相,幾過年餘,丞相之眷愛逾分。不意太后之嚴命,以至退幣之境。姐姐一身,無所止泊。妾身不敢以自得其所,孤負誓同樂之初心,敢自告辭於丞相,永侍姐姐之餘生。今也姐姐西歸,妾身依歸無所。姐姐西歸前日囑咐於妾:「我若不在於世,無帥歸後,另侍巾櫛,以慰無帥之思念。元帥當膺禁臠之貴,曾聞貴主關雎之德,大有南國之化。一枝之棲,不徒你也。你其慎之。』妾以姐姐之言,出於不祥,不敢有對。心不自在,竟至姐姐坐化歸元。妾竊想,妾既有歸侍之日,今日丞相還朝,妾不敢不迎於花園,以告姐姐申覆之教。

妾自擬敬侍姐姐靈筵以終。三年之後,倘丞相不棄菲薄之身,復侍箕帚之末。

丞相聽來春娘如此重複之言,垂淚道:「小姐垂念薄福之人,如此鄭重,敢不銘肺於幽明之中乎!」說畢,春娘復告辭而人。丞相不敢復挽,獨坐花園,想道:「剛才皇上無其他之旨意,我認為退幣絕婚之意,不料如此之地。」轉益悲切,至夜轉輾不寐,度了一夜。

次日,丞相告病不朝。忽有當班報道:「夏太監奉詔而來。

「丞相顛倒出門迎詔。

未知詔命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九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