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傢俬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傢俬

詩曰:

為後攢眉日夜憂,金銀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兒月,孝子能凶報父仇。

博具有神財攝去,煙花無底鈔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應悔當年作馬牛。

這首詩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計掙下錢財,後來不肖子孫定要弄個罄盡。所以古人說得好來:慳吝揝財,必生敗家之子。這兩句話,便是從古至今鐵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馬溫公看得透徹,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騭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若人人都學司馬溫公做,世人再無齷齪仔細了。怎奈學司馬溫公得偏少,學齷齪仔細的偏多,自然那敗家之子也就無數了。怎見得?齷齪鬼與仔細鬼,一家生下一個兒子,俱與乃翁大相懸絕。自從乃父死後,他們就學起漢武帝來了,狹小漢家法度,諸事俱要奢華,又隨一堆幫閒的朋友,非嫖即賭,登時弄的罄盡。雖然弄了許多東西,卻也落下兩個美號,那齷齪鬼的兒子叫做討吃鬼,那仔細鬼的兒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細細說來。卻說鍾馗見急賴鬼變了烏龜,率領兵又往別處去了。這討吃鬼打聽著鍾馗已去,安心樂意在家裡受用,只是見那房舍擺設俱不稱意,反將他父親罵道:「老看財,空有家資,卻無見識。人生在世,能有幾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場。怎麼只管用,今日死了,你為甚不帶去了,遺下這些東西累我。我也是個有才幹的,豈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際,只見一個媒人領著一個後生進來,那後生怎麼模樣:

一頂帽隨方就圓,兩隻鞋露後這前。遍體琉璃,只怕那拾碎的針鉤搭去。滿身穢氣,還愁著換糞的馬桶掏來。拿不得輕,掇不得重,從小兒培植成現世活寶。論不得文,講不得武,到大來修煉為稀罕東西。正是:漫說海船釘子廣,拔去船釘盡窟窿。

討吃鬼問道:「這小廝是何處來的?」媒人道:「聞的宅上少人使喚,端引他來。他家當初也是富貴人家,只因從小嬌養,沒有讀書。及至他父親死後,學了一身本事,又會飲酒,又會嫖娼,至於鑽狗洞,跳牆頭,這些都是他的本事。東不管,西不管,又好吃來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遜,又極有行止。好友送他一個混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沒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喚,問了幾處都不承攬。聞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領來爺只管留下,包管諸事稱心。」討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這等一個人,來的正好。」於是寫了一張投身文契,賞了媒人十兩銀子,那媒人歡天喜地去了。這討吃鬼向倒塌鬼道:「連日暑氣炎炎,那裡有什麼乘涼去處才好。」倒塌鬼道:「大爺要乘涼不難,離此十里之遙,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面是水,水中滿栽著蓮花,沿堤都是楊柳,遮的亭子上一點日色也是無有,且是潔淨無比。坐在那上邊,耳畔黃鵬巧囀,面前荷香撲鼻。風過處,香波滾滾,日來時,楊柳篩金。絕好乘涼之地,大爺何不一往?」討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裡,也無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倒塌鬼道:「有小人一個相知,極會趨奉。當時趨奉的小人甚是喜歡,小人贈了他一個號,叫做低達鬼。大爺要人陪,此人喚他來如何?」討吃鬼道:「你快喚去。」倒塌鬼去不多時,果然喚來低達鬼來了。只見他:

滿面春風和氣,彎著腰從不敢伸,掇著肩那能得直?未語先看人,一雙眼盯著大爺之腹。身欲堅而卻像針,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見了酒不知有命,逢著肉只愁無腹,叫投東不敢西,惟取歡心。不避風,那怕雨,豈憚勞碌?更有般絕妙處;勸老爺莫帶草紙,他說道:不打緊,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達鬼進的門來,撲地磕下頭去。討吃鬼道:「不消行禮,請坐了罷。」低達鬼再三謙讓多時,才在椅子邊上坐了,聽討吃鬼叫了一聲,就連忙跪下道:「大爺有何分付?」討吃鬼道:「我因天氣炎熱,要去快哉亭上乘涼,要你陪俺。今後你也不可這樣過謙,只要陪得大爺受用罷了。」低達鬼連忙打恭道:「大爺分付的是。」於是整了一桌齊整飯,都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之數。抱了兩罈酒,騎了高頭俊馬,玉勒金鞍,竟到快哉亭上來了。只見快哉亭上早有一夥人在那裡飲酒。你道是誰?原來是仔細鬼兒子耍碗鬼,同了兩個知心朋友,一個叫做誆騙鬼,一個叫做丟謊鬼。那要碗鬼自從仔細鬼死後,他的心事與討吃鬼一樣,也甚是怨恨。他的父親不會做人,所以他就改了當日制度,每日只是賭飲取樂。今日正在這亭子上受用,討吃鬼看見,恐他計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躊躇。誰想他度量寬宏,不念舊惡,連忙走下亭子來,迎著討吃鬼道:「長兄也來此作樂乎?弟久已要負荊請罪,惟恐長兄不容。今日幸會於此,實出望外也。再不消題起老狗才,只因他們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參商。」說罷,讓到亭子上來。討吃鬼也未免說了幾句親熱套話,與眾羅圈作揖。彼此俱問大號,討吃鬼與要碗鬼彼此讓席,誆騙鬼道:「我說你兩家合了席,豈不熱鬧。」低達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無不宜之矣。」真個兩家合席而坐,討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誆騙鬼、丟謊鬼對陪,低達鬼打橫,倒塌鬼執壺斟酒。飲酒中間,又說起先人當日刻薄,沒見天日,若是我等,這亭子上不知快活幾百場了。誆騙鬼道:「如今這些話也不消題起,放著眼前風光何等暢快,二位大爺只管講他怎麼,我們王十九且飲酒。」於是滿斟一杯,奉與討吃鬼,叫他行令。討吃鬼道:「實告你,我酒雖會吃,卻不曉行什麼令。你就替我行罷。」誆騙鬼又讓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說。你道卻是為何?只因他兩家從不宴客,所以他兩人都不曾見過行令。誆騙鬼道:「也罷,我替大爺行起。」於是拿過骰盆,說道:「要念個風花雪月梅柳的詞兒,如念錯了,罰一大杯。」眾人俱求說明些,我們好遵令。那誆騙鬼拿著骰子說道:「對月還須自酌,春風到處皆然。東搖西拽柳綠綿,花滿河陽一縣。梅開香聞十里,雪花亂撲瓊筵。念差道錯定行參,不罰大杯不算。」擲下去,卻好是個麼。誆騙鬼滿斟一杯,遞與討吃鬼。討吃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爺吃。」討吃鬼吃了,就該要碗鬼道:「南無爺,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說一遍。」誆騙鬼只得又說一遍,那耍碗鬼還念錯了兩句,擲下個四,大家都斟了,耍碗鬼還罰了大杯。就該誆騙鬼擲了。丟謊鬼道:「你已擲過,怎麼又擲?」誆騙鬼道:「此大爺的令,我不過替大爺行而已。我敢不遵令?」於是拿起骰子,擲出個六點,誆騙鬼自然明白,舉起杯敬了討吃鬼一杯,又與丟謊鬼一杯。丟謊鬼道:「這是為何?」誆騙鬼道:「令是雪花撲瓊筵,我所以亂撲起來。」那低達鬼道:「怎麼就撲不到我這裡來,只管叫我幹著。」誆騙鬼也就賞了他一杯,轉過杯來,就該丟謊鬼擲出個二,他滿席都斟起來。誆騙鬼請罰一大缸。丟謊鬼道:「我遵令,怎麼罰我?令是春風到處皆然,不該大家都吃麼?」誆騙鬼道:「你不知道,要依點數來。骰擲二點,你只敬兩家就是了。」丟謊鬼只得受罰,收尾就該低達鬼擲了,他滿望要擲個麼或四,吃杯酒兒。不想擲出個三來,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難過。乘眾不備,竟將一壺酒嘴對嘴一氣兒偷吃了。且說大家正吃的爽快,而紅日已沉西矣。討吃鬼道:「我們正在高興之際,又早黃昏了,怎得有個好所在,我們可以過得夜,大家樂一個通宵方妙。」誆騙鬼道:這有何難,此處到柳金娘家不遠,我們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個甚麼人?我們可以去的。」誆騙鬼道:「大爺不知麼,這柳金娘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取名傾人城,一個取名傾人國,俱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大爺何不相與,相與不枉到此一遊。」討吃鬼聽了此言。不覺身麻了半邊,說道:「我們就快些去來。」於是一行人都離了快哉亭上,往前急走。走不多時,前邊一個大鎮,討吃鬼道:「這是什麼去處?」誆騙鬼道:「這此叫做煙花寨。」眾人上的寨來,又見一個大坑,上有獨木小橋,討吃鬼又問道:「這是什麼緣故?」「這叫做有錢橋,總是有錢的許你來瞧,無錢的不許你來瞧的意思。二位大爺是有錢的,只管瞧不妨。」二人滿心歡喜。到柳金娘家門首,誆騙鬼高叫道:「柳媽媽在家麼?」那柳金娘應著開了門,誆騙鬼引著眾位進來。柳金娘道:「眾位老爺面生的緊。」誆騙鬼道:「是我們的新朋友,他兩個俱有萬貫家財,今日專來訪你家兩個令愛。福星來臨,你還這等慢待。」柳金娘聞聽,喜的屁滾水流,忙讓到家中,坐在上房。只見排設的甚是齊整,上面供奉的他的白眉神,中間一張方桌,八把漆椅,兩邊鋼爐古畫,極其清酒。眾人依次坐下,須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連忙催得他兩個女兒進去,果然生的美貌,但見:

黑參參的頭兒,白濃濃的臉兒,細彎彎的眉兒,尖翹翹的足兒,直掇掇的身子兒。上穿的藕合細羅衫兒,下穿著水白廣紗裙兒。

兩個一樣容顏,一樣打扮,就如一對仙女一般,朝著眾位端端正正拜了兩拜,把討吃鬼與耍碗鬼喜的滿心發癢,無有抓處,目不轉睛得看。手下丫頭抬過八仙桌來,討吃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誆騙鬼、丟謊鬼依然相陪,兩個姐兒打橫,低達鬼敘著桌角。又將大盤大碗掇將上來,無非是雞魚果品、海味肉菜之類。眾人在這裡猜拳打馬的吃酒,那倒塌鬼獨自一個兒往下邊房裡坐去了。丟謊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與二位大爺勸酒。」那傾人城拍著節兒唱了一個《黃鶯兒》,唱道:

「巫山夢正勞,聽柴門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鴛衾暫拋,春情又挑。當筵不惜歌喉妙,纏頭頻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詞出佳人口,端的有繞樑之聲。眾人誇之不盡,說道:「這位賢姐這等人才,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爺有福,怎能消受的起?」於是又叫傾人國唱。傾人國便續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纏頭巾不住拋,千金常買佳人笑。心騷意騷魂勞,夢勞,風流不許人知道。問兒曹,閒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眾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鮮,又切題,實是難為賢姐了。」討吃鬼道:「你們難為了二人唱了,你們何不也唱一個兒回敬?」誆騙鬼道:「不打緊,我有一個《打棗桿兒》,唱與他們罷。」於是對面拍著手,一面唱道:

「兩冤家,我愛你的身材兒俏,還愛你打扮的忒煞風騷,更愛你唱的曲兒天然妙。一個兒如鶯囀,一個兒似燕嬌。聽了你的聲音,乖乖委實唱的好。」

把眾人都笑了,輪著丟謊鬼唱。丟謊鬼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一家兄弟兩個,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兩銀子南京買貨會,看著個絕色的姐兒,他就嫖去,將一千兩銀子嫖的罄盡,回不得家鄉了。那姐兒念相契之情,與他立起個堂子,將他供奉在裡面,只說他是個毛神,凡有客來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見他回家,又拿一百兩銀子去尋他哥子。不想追尋不著,卻尋著個姐兒,也就要嫖。姐兒道:『我家有個毛神,甚是靈驗,但凡客來,都要祭他。』於是收拾祭品,正祭間,他見是他兄弟,連忙跳出來道:『兄弟,你拿多少銀子來嫖?』他兄弟說是一百兩,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兩銀子,嫖成個毛神,你拿得一百兩,只好做個毛毯。』」說罷,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誆騙鬼道:「大爺們不別計較,你有的只管說。」丟謊鬼道:「我還有一個嫖娼的笑話兒說了罷。」又說道:「一個有年紀的,他年紀雖高,春情不減,還要嫖嫖。怎奈他陽物比皮軟,不能入爐。他就生了一計,將籬邊的蔑暗暗挈了進去。那姐兒嫌刺的疼,說道:『你只叫正身來罷,我不喜歡這些幫客。』」把眾鬼說的大笑。低達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爺,又要把我們拉下水去。」丟謊鬼道:「你不要說我,且看你有甚本事與大爺們勸酒。」低達鬼道:「我但憑二位賢姐分付,交俺怎麼俺就怎麼。」傾人城道:「我要你學個驢喊。」那低達鬼就喊了兩聲,傾人城道:「不美,不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驢一般的樣子大喊三聲方算。」低達鬼道:「這有何難?」連忙跪下,高叫三聲,把眾人笑了個不了。低達鬼奉與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與傾人國。傾人國道:「你要我吃你這杯酒,除非你跪下頂在頭上,叫聲親親嫡嫡的娘,說『吃了兒子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達鬼道:「死不了人。」真個頂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親親嫡嫡的娘兒,你吃了兒子這杯酒吧!」那傾人國笑著道:「好一個孝順的兒子。」於是取來吃了。眾人道:「夜深了,我們告了迴避罷。」這兩個敗子此時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誆騙鬼走到門外道:「這樁事俺們都不在行,還要求你指教。」誆騙鬼道:「這有甚難處,只要捨的銀子就體面了。」二人領了這個大教,就立起揮金如土的志氣來。眾人都到外邊睡去了,這討吃鬼攜了傾人城的手,耍碗鬼攜了傾人國的手,各自進臥房來。那臥房中:

花梨床來自兩廣,描金櫃出自蘇杭。桃紅柳綠,衣架上滿堆衣裳。花緞春綢,炕床頂高增褥被。梳頭匣細描著西湖景致,勻面鏡生鑄就東海螭紋。更有瓶桂花油清香撲鼻,還有區紅綾馬騷氣逐鼻。正是:姐兒出盡千般丑,殺了許多灑金人。

二人從來未見這等擺設妝飾,喜的心花喜開,就如那劉晨、阮肇誤入天台的一般,又像那豬八戒到了那西方極樂世界一般,當下抬頭不知高低,低頭忘了故鄉。丫環來脫靴,先賞了五兩銀子,丫環叩賞,歡天喜地而去。他二人比那當日入洞房分外受了心機。這兩個姐兒見那二人出手大樣,枕上百般奉承,若不是生死簿上不該死,險些兒連命都丟了。討吃鬼與要碗鬼各入臥房不提。且說這丟謊鬼與誆騙鬼、低達鬼說道:「二位大爺已入臥房去,你我必須個散心解夢得才好。」低達鬼道:「有了做的了。我見那些骨頭還未啃盡,我再溜溜搓搓,一者不可惜東西,二來又解心焦。」低達鬼遂啃骨頭去了。他們說獨不見倒塌鬼那裡去了。於是尋在後園裡,魚池邊有個滋泥坑子,他因天氣炎熱,又吃上了酒,渾身發燒,倒塌鬼遂躺在滋泥裡邊不起身了。丟謊鬼與誆騙鬼道:「他們都有些做的,你我如何睡的著?不如喚柳媽媽來,問他那裡有賭場,咱們去頑錢如何?」遂喚出柳金娘來就問。柳金娘道:「此處河灣裡有一誘人街圈套巷灣人鍋家常開賭場,大爺們要頑錢那裡去。」丟謊鬼道:「好個繞蹊名字,如何叫做灣人鍋?」柳金娘道:「說起這個名字,有個緣故。此人姓任,自幼不務正道,每日賭錢,將家產弄盡。後來學一個抽頭放梢的破落戶,他家止有三間房,乃是個一堂兩屋。一壁廂是兒媳的房子,一壁廂就開賭場。他兒子又長不在家。」誆騙鬼道:「在外做甚?」柳金娘道:「賣鏇貨哩。」誆騙鬼道:「他就會鏇麼?」柳金娘道:「他打著個會鏇的夥計,他不過跟著人家瞎鏇哩。那一夜要至半夜,眾人散了,止有個叫做甚麼輸殺鬼不曾走了。灣人鍋出外邊解手去了,回來時輸殺鬼與他媳婦睡哩,遂打鬧起來,驚動鄰右,問其根由,眾人說道:『半夜三更,留下個光棍在家,是自己錯了。啞子吃黃柏,苦在肚裡罷。』說的灣人鍋又羞又氣,投井而死。眾人湊急打撈起來,渾身衣服都濕成了一個水蛋了。幸喜沒死了,止跌折脖子骨,後來長成個鍋子。因他住在河灣,又是個鍋子,故叫灣人鍋。至此以後,就扯破臉,又添上這麼一樁買賣。」二人聽見,甚是歡喜,欣然而去。過了誘人街圈套巷,果然三間屋,拍推開兩扇柴門,二人進去。灣人鍋一見,甚是歡喜。二人坐下,言道:「俺們要頑錢,可有頑家麼?」話猶未了,從外進一人,但見:

風葫蘆帽歪頂頭上,雙尖靴踏倒後跟。風葫蘆帽腦油二分厚,雙尖鞋兒塵垢有半斤。手瓶條子拖著地,褐衫不扣常開懷。行走時左扭右捏,盡他挑調;說話處牙尖舌快,自覺奇能。耍錢時真個公道,輸多少總不紅面。只見臉又大又招風,真正是賣地祖宗。

誆騙鬼問道:「此位是誰?」灣人鍋道:「他在俺隔壁居住,性情好賭,甚是公道,將萬貫家產弄了大半,人反送他一個大號叫做輸殺鬼。」丟謊鬼道:「這是十八個銅錢擺兩行。」輸殺鬼道:「此話怎講?」丟謊鬼道:「久聞,久聞。」誆騙鬼道:「止三個人還耍不起,再有一家才好。」灣人鍋去不多時,又喚將一個來。此人好生的歷害。怎見的:

頰似猴腮,鼻如鷹嘴。一副臉通無血色,十個指卻像銅鉤。寧可我負人,莫交人負我。奇才得自曹操,既己食其肉,還要吸其髓;妙術受於狐精,一點良心,離陰司早已丟下。千般計較,出娘胎敢不捎來?要知此物名和姓,四海皆稱摳掐鬼。

這是灣人鍋勾來一人,名呼摳掐鬼。此人善能摳麼坐六四。坐下就耍起來。輸殺鬼一夜輸了百八十串。至此以後,誆騙鬼和丟謊鬼白日陪著討吃鬼、耍碗鬼嫖,夜晚間來此賭錢。不覺數夜,輸殺鬼將房屋、土地、老婆、一雙兒女俱賣的輸了。一夜四個又到此處,輸殺鬼道:「咱們今日是要賒賬了。」誆騙鬼道:「咱們俱客對客耍錢,輸贏現耍,俺們不要賒賬。」輸殺鬼道:「我家房地俱賣盡了,還有一菜園子,裡邊我著都是沒扎果。我若輸了,明日將園子賣上清債。」於是四家又要起來。輸殺鬼性情各別,贏了時就不起身了,人家不耍了,他扯住又耍,等輸下些才罷手,於是輸下許多賒賬。丟謊鬼與誆騙鬼悄悄說道:「你看輸殺鬼那個光景,那裡有錢與咱,待弟丟上個謊,將摳掐鬼的衣服騙上,咱走罷。」於是丟謊鬼與摳掐鬼道:「我見老兄的衣服時行,弟有朋友訪去,借來穿穿如何?」摳掐鬼道:「咱相與半月,借去何妨?」丟、誆二鬼拿上衣服,故意又飲了些酒,未及天明去了。不多一時慌慌張張回來,說道:「飲酒誤事,將老兄衣服丟了,這該怎麼?」摳掐鬼道:「你丟了得陪我。」誆騙鬼道:「就陪罷,可值多少?」摳掐鬼暗道:「本不值三兩,」卻說道:「值五兩。」丟謊鬼道:「咱們相與要緊,不管他罷,將俺們贏下的八兩銀子你都要去罷,權當俺莫贏下。」摳掐鬼道:「就是這樣。」於是丟、誆二鬼去了。摳掐鬼不管輸殺鬼有無,當下摳住就要。輸殺鬼道:「我那裡有個園子,我輸的沒扎果了,不與了。」摳掐鬼大怒道:「皮兒草兒都是錢。」遂將輸殺鬼的渾身衣裳,連褲子盡都脫了。摳掐鬼算來不夠,輸殺鬼亦怒道:「再無別物,止有一根精屁,你要拿去。」摳掐鬼大怒:「就是精屁也是要的。」輸殺鬼氣忿不過,見窗台放著把剃刀,拿在手,咬住牙,圪唅一聲割將下來,大叫道:「今日才輸了個赤腚無膫,連精屁也落下。」一陣發昏,跌倒在地。唬的個摳掐鬼跑的如飛去了。自古道:「人不動心難為死。空了半個時辰,方才哼哼過來。灣人鍋沒奈何,養了半月有餘才好些。說道:「我見你這樣子,要錢人也不要了,受苦你又不會受苦,咱這裡不成寺上缺少個人擊鼓敲鐘,你往那裡敲鐘去罷。」輸殺鬼沒奈何,往不成寺上赤腚打響鐵去了。這正是:

只輸的房地妻子都賣盡,

落了個赤腚無膫打響鐵。

且說討吃鬼與要碗鬼在柳金娘家住了半月有餘。二鬼傢俬已去了大半。那日忽然來了一個相公,跟著許多家人,乃是本府賈大爺的公子。誆騙鬼扯著他二人,同人都溜將出來,道:「他來,咱們存扎不得了,走罷。」二人無奈何,只得回去。討吃鬼將眾人留下,家裡坐定,心中好不氣惱,對要碗鬼道:「他們做官的人家這等勢力,我們沒前程的難過,若是我大小有個前程,這會子也還要那裡陪他坐哩。縱然將婊子讓與他,我們也不至於這等沒體面往回走。」耍碗鬼歎了一口氣,不作聲。誆騙鬼便乘機道:「大爺們要有前程也不難,拿幾千兩銀子來,小人效力,替大爺們去長安打點,說止要前程,就像他公子和父子,做個黃堂知府也是容易的。那時做個官,掙幾十萬兩回家來,要嫖就嫖,要賭就賭,誰敢說個不字?」要碗鬼道:「官也這等容易做麼?」丟謊鬼接住道:「這有何難?如今朝廷中,做宰相用事的是李林甫,極貪賄賂。只要投在他門下,當下就有官做。只怕大爺們捨不的銀子哩。若捨的時,小人幫扶上俺誆將去,這官要妥當。」這一席話,說的二人興頭起來道:「立見不知要多少銀子?」誆騙鬼與丟慌鬼眼色,丟謊就不作聲,那誆騙故意打算了一會,又吸溜了一聲,說道:「二位大爺要做官員,輕可也得湊萬金,少了不濟事。」討吃鬼拉出要碗鬼來,背地裡商量了一會,進來安住誆騙鬼與丟謊鬼,交低達鬼陪坐,他兩個湊辦銀子去了。蓋是想做官的心急,就要當日打發起程的意思。

且說他兩個,每人本有萬貫家財,這因在柳金娘家時,要在婊子面前做體面,輸下的賭賬,不等回家就著人取去,對著婊子與了眾人,眾人俱各自送回家去。此時這五千兩銀子便是傾囊而出的。於是一麵包封銀子,一面使人去雇牲口,裝成馱,營待誆騙鬼與丟謊鬼酒飯,千叮萬囑的打發起程去了。他二人就當起官樣來,走步大搖大擺,說話時年兄長、年兄短,以為頂只紗帽指日就在頭上。不想等了三四個月,並無音信。家中沒了銀子,凡事漸漸蕭條起來。一日正在納悶之際,丟謊鬼來,卻好耍碗鬼也在討吃鬼家,二人忙問端的。丟謊鬼道:「誰要事不湊巧,剛剛遇著朱泚作亂,我們商議且回家來再處。不要路上撞著賊兵,銀子搶去,誆騙鬼也叫殺了,惟有小人逃得性命回來。今日相見,實是再世人了。」這兩個敗子一聞此言,氣的大叫一聲,口出鮮血,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丟謊鬼跳起來,一溜煙走了。你說他往那裡去了?原來他與誆騙鬼作成圈套,將銀子駝的走了兩程不止,尋了腳家一個不是,打發開又另雇了騾子,改路又往南京去了。卻有朱泚作亂的消息,他們不敢走,就且住在那店中。此時可以動身,他回來雖安頓家小,端端得在兩個敗於跟前丟上這等個大謊,依舊趕去與誆騙鬼均分了銀子,都往南邊做生意去了。這兩個敗子死了半日,甦醒過來,無可撒惡去處,卻好倒塌鬼進來說:「家中沒米做飯,拿小錢來,小的去朵。」討吃鬼道:「錢在那裡,這個米糴不成。」倒塌鬼道:「沒錢糴米,難道該餓著麼?」討吃鬼正在氣惱頭上,見他說了這兩句言話,拿起棍來照頭就打。不料將倒塌鬼才打死了。耍碗鬼道:「左右此等光景,你又弄下個人命,該怎麼處?」討吃鬼呆了一會,說道:「幸的低達鬼見我們窮了,他又往別處低達去了。若在時看見,便難遮掩。如今止我兄弟二人商量法子。」要碗鬼想了想:「只說他是霍亂病死了,與他買上個薄皮棺材裝上了,又沒有人主,只遮過街坊鄰里耳目便了。」討吃鬼道:「我這時那有錢買棺材?只好拿蓆子卷罷。」耍碗鬼道:「不好。蓆子捲上露出這個打傷的頭來,反不妙。不如咱們將他抬在後園那眼倒塌了的枯井裡邊,交他一總倒塌去罷。人問時,只說他逃了。」於是依計而行。看官們著眼,這就是倒塌鬼的個下落。再說這兩個敗子日窮一日,把房子也賣了,討吃鬼剛剛落下一條棍,耍碗鬼落下一個碗,二人歎道:「還是先人們好,遺下這兩件東西,不然我們豈不大失腳?」於是討吃鬼提了棍,耍碗鬼拿了碗,才做起本分生意來了。

一日正在街上討吃,聽的後邊高高叫了一聲。二人回頭看時,急賴鬼的兒子起名叫做叫街鬼,討吃鬼問道:「老兄為何也做這個買賣?」叫街鬼道:「這因先父惟憑急賴,沒有掙下東西,所遺些小薄產,都被人家拆算去了。小弟沒奈何,學會這個本事,道也清閒自在。二位是方便得,為甚半年多不見?怎麼也就如此?」二人道:「不消提起。」因將前事訴了一遍,道:「咱們是患難朋友了,且又是父交子往的,咱們益髮結拜了,也好彼此扶持。」說的投機,便同到土地廟中,相磕了幾個頭,結拜成弟兄果然恩愛異常,日則同食,夜則同宿,到不像那同胞弟兄們參商的不像樣。一日都往天王廟中閒坐,忽有一人慌慌張張的來說道:「快躲躲,鍾馗又來了。」他三人吃了一驚,說道:「他已走了多日,怎麼今日又來了?」那人道:「你們不知。前去了真山,有個假鬼,本領十分利害,行事如捕風捉影,說話皆遮天蓋地,與鍾馗大戰幾場,被鍾馗斬了。斬了回來,路上又遇著低達鬼。不想這低達鬼不濟的很,鍾馗將他拿住,他就唬的滿口胡說,竟將三位招出來。鍾馗將他罰與陰兵們吮疽舔痔了,如今又尋三位來。我是地溜鬼,專來報信。」說畢去了。他三個方在疑信之際,只聽得號角連天,已將大王廟圍了。叫街鬼道:「此事無可奈何,只得與他對陣。我在這裡吶喊,你兩個上陣。」那時討吃鬼拿上狗棍,撲上前來。鍾馗大喝一聲,如山崩地塌之狀嚇得那討吃鬼骨軟節麻,丟了棍,往回飛跑。鍾馗趕來,耍碗鬼接住,舉起碗來向鍾馗劈面剁去,指望要一碗打死,被鍾尷寶劍一架,可法一聲響亮,將碗打得粉碎。耍碗鬼道:「罷了,罷了,把吃飯的傢伙也打了,還不投降,更待何時?」於是三個一齊跪倒,哀告道:「小的們原是好人家兒子,只因不守本分,弄的窮了,沒奈何干只生理,叫人起下些鬼號,望老爺饒命,小的們非情願做這樣鬼的。」鍾馗道:「不守本分便是匪類了,要你們何用?」三人又哀告道:「這也不儘是小的們的不是,只因祖父們慳吝的怪吝,急賴的急賴,齷齪的齷齪,仔細的仔細,所以積作下小的們,老爺豈不聞慳吝咎財必生敗家之子,急賴東西不昌盛麼?」鍾馗哈哈大笑道:「據汝等說來也有理,但只游手好閒,不是常法。」於是每人打了四十棍,以戒將來。又每人賞了一百文錢,以憐窮苦。三人見鍾馗賞罰分明,心中感服,改過自新去了。這正是:

費盡家資,阿翁枉作千年計。

學會討吃,好兒也賺百文錢。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冊分解。

《斬鬼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