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銅官感舊文學士題詩  錫堡抽煙彭京卿斬子

第四十四回 銅官感舊文學士題詩 錫堡抽煙彭京卿斬子

曾國藩同著大家回到坐船。剛剛踏進艙去,還沒來得及去問曾國荃和塔齊布兩個的說話,一眼瞥見他的公文案卷、家書日記,統統成為灰燼,不禁變色的急問:「怎麼怎麼?」當由一個戈什哈稟答道:「想是賊人燒的。」

曾國藩聽說,暗想公文案卷,關乎全軍命脈。家書日記,關乎半生心血。現在兩樣全失,於公於私,都有責任。活在世上,何顏見人。想到此地,不覺悲從中來。忽給大家一個不防,撲的一聲早已跳下水去。

那時那位章價人師爺,可巧又站在曾國藩的旁邊,一聽噗咚之聲,趕忙伏出船沿,拚命的一抓,居然被他抓住曾國藩的一根髮辮。但是不敢抓得太重,生怕抓落髮辮。只好一面死勁抓住,一面嘴上大喊。其時又值春潮大漲,水勢澎湃,大有稍縱即逝之虞的樣子。幸虧曾國荃、塔齊布、曾貴等人,已把曾國藩這人,搶著救起。

大家因見曾國藩已經有水入腹,昏迷不省人事。趕忙泡了薑湯,幫同灌入口中。過了一會,方見曾國藩悠悠揚揚的回過氣來。及至能夠講話的時候,始見曾國藩有氣無力對著大家恨恨地說道:「君子愛人以德,你們救我活來,又為何事?」

曾國荃第一個接嘴道:「大哥一身,繫著全國的安危,非是一死可以了事的。怎好不救?」

曾國藩見他的兄弟之話,來得十分正大,不肯強詞奪理的硬去駁他。只得微喟了一聲道:「老弟雖是這般說法,但怕朝廷未必再赦為兄,也是枉然。」

塔齊布、章價人兩個,一同答道:「老帥本為兩朝元老,聖眷甚隆。只要仔細陳奏,未必一定得著什麼嚴譴。」曾國藩聽了此話,無語半響。

曾國荃又問道:「大哥身體,此刻覺得怎樣?倘能支持,兄弟還有萬分緊要的消息,報知大哥。」

曾國藩急問道:「什麼緊要消息,你且說來。」

曾國荃道:「江南大營,已被南京城內的悍賊攻潰。向榮向欽差,在那未曾攻潰江南大營的時候,因病出缺。朝廷即將副欽差張國棵升為正欽差。誰知江督何桂清,事事制肘,不發軍餉。營中兵士,竟有一兩年沒有領餉的。都因愛戴向張兩帥,所以還能支持過去。此次南京之賊,不知怎樣被他們打聽出來的,官軍這邊,文武不和。於是竟率悍賊十五六萬,以及狼兵二百餘人,直撲江南大營。張國粱戰死丹陽。江督何桂清一聞敗信,馬上退到蘇州,蘇撫不肯納人,何桂清忽到常熟縣中駐紮。常熟縣紳,無不震驚駭笑,怎麼一位兩江總督部堂,會駐一個小縣起來。復由縣紳公湊三萬銀子,請他退走。現在已經奉旨拿京訊問。和春也因此事革職。」

曾國荃一直說到此地,方才喘了一口氣道:「這是一件最緊要的事情。其次是駐紮湖北邊境的那位內閣學士勝保勝欽差。忽被黃文金的一支賊軍,乘其不備,將他殺得片甲不還。他就逃到陝西,也被朝廷拿解進京。他在路上,還做上一首詩是:山靈知有謫臣來,雨霽雲收見上台;行過華陰三十里,蓬花仙掌一齊開。

曾國荃念完了勝保的詩句,又接說道:「勝保到京之後,皇上將他發交刑部和宗人府會審。虧他胞姊文殊保,替他上下打點,皇上方才令他自行奏辯。最好笑的是上諭上面,有一條問他何故縱兵殃民,以及姦污婦女。他卻老實承認,說是他尚壯年,軍中不能攜帶婦女,所以他與他的兵士,不能不以民間婦女,暫濟一時之急等語。可巧皇上正在行在養病,所有奏折,都交那位生有太子的寵妃翠姐閱看。」

曾國荃說到這句,忽朝塔齊布、章價人等人,笑上一笑道:「你們大家想想。一位青年妃子,怎好閱看此等奏折。當下自然大怒,力主即將勝保正法。後來仍是他那胞姐文殊保替他求情,總算賜帛自盡,保了一個全屍。

「還有那位琦善琦欽差。也因師久無功,革職而去。

「胡潤帥因見黃文金既是十分歷害。湖北地面,同時又少去兩個欽差大臣。只得飛調鮑春霆,劉仲良兩軍回援鄂省。鮑春霆因在宿松一帶,和那四眼狗陳玉成相持。不能立時離開戰地,便請劉仲良先行。胡潤帥便用了徐春榮那個直放襄河之水,淹沒武昌之計,業已克復武昌。

「胡潤帥因為徐春榮此次獻計有功,沒有和他說明,即把他的功勞,列入異常。奏保一個儘先選用直隸州知州。不防這位徐公,也與我們這位雪琴一樣脾氣,只願殺賊救民,不願因功受獎。他若要想做官,平心而論,這幾年來的功勞,何止僅保一個異常勞績,還是一個直隸州知州呢。當時這位徐公,認為胡潤帥似以功名二字壓他,馬上要向劉仲良辭差歸隱。後來還是劉仲良打的圓場,將他保案,移獎其母節孝可風的一塊匾額,方才了事。

「左季高也在婺源、景德鎮的兩處地方,連打幾次勝仗。已有上諭,命他署理浙江巡撫。此地的軍務襄辦一缺,他已不能兼辦了。

「兄弟之意,仍是主張用那圍困金陵之計,大哥現在總該可以替我出奏了。」

曾國藩此時的精神,本極疲倦。所以一直等他兄弟,一樁樁的講完,方始分別答話道:「此次江南大營,潰得季常不好。南京賊酋,不敢十分猖獗者,不能不算向張二人之功。向張二人,自從廣西追起,一直由湖南,而岳州、而湖北、而南京,跟蹤釘在他們屁股後頭,未曾一步放鬆的。今既如此,你那圍困金陵之策,當然不可緩了。何制軍也是一位封韁大員,丹陽就是他的防地。就不馬上殉節,也不能跑到一個小縣份去。現在做大員的品行若此,人格若此,言之可歎。勝保、琦善二位欽差,本不足道,不必提他。潤帥能用那位徐春榮之計,因而克復省垣,自然可喜之至,不過既用水決之策,恐怕玉石俱焚。」曾國荃聽到這句,方接口道:「百姓倒未遭殃。」曾國藩一驚道:「何以故呢?」

曾國荃道:「此次盜匪復占武昌,百姓因已吃過上次楊秀清的苦頭,都於被佔之後,陸續逃出。至於現在還在城內的百姓,簡直可以不能稱為百姓,不是和發逆部下有關連的,便是有意留在城中,想搶東西的。徐春榮獻計之時,已將此著說明。況且發逆也沒全行淹斃。無非因水之故,不能再守,致被官軍攻入罷了。」

曾國藩聽到這裡,忽又失驚道:「這樣講來,那位徐公的見解學問,守經行權,無一不可令人欽佩的了。至於季高既拜浙撫之命,自然對於大局極有裨益。」

曾國荃道:「兄弟本為這些事情,正想來此面見大哥。及接大哥前去調兵的公事,兄弟馬上兼程趕來。」

曾國荃說著,又指指塔齊布道:「兄弟的隊伍剛到敵軍後方,就見塔將軍正和他們大戰,因此前後夾攻,幸將賊人殺退。但是劉連捷和巫大勝兩個,怎麼這般冒昧?劫營之事,本是第一險著,若非拿有十二萬分的把握,萬萬不能輕舉。現在鬧得自己陣亡,險些誤了大哥之責。」

曾國藩聽說,微微地搖頭道:「三軍之責,本在主帥。為兄薄德鮮能,致招將士不聽命令。這場亂子,似乎不必責備他們。」

曾國藩說到此地,又對塔齊布笑上一笑道:「塔將軍昨兒晚上,在那跳馬澗的一捷,不是價人告知於我,恐我此時已經不能與你們大家相見了。」

塔齊布慌忙遜謝道:「標下昨兒晚上,一聞劉巫二位擅自前去劫營之信,真是急得要死。正在無法之際,又得探子報到,說是敵方的那個林彩新,似有擬用他們船舶,包圍我方之舉。標下那時也叫鋌而走險,立即率了全隊,出其不意,迎頭痛擊。總算仰仗老帥的虎威,幸有這場勝仗。」曾國藩正待答話,忽見戈什哈報入道:「城內的文武官員,統統來此問安。」

塔齊布忿然的自語道:「昨天晚上,竟沒一兵一卒來此助戰。此刻賊兵一走,倒來問安起來。真是笑話。」

曾國藩瞧見塔齊布坐在一旁,青筋滿面的已動真氣。便笑著道:「人家既已禮來,我們怎好拒絕。」曾國藩說了這句,即吩咐戈什哈,統統一齊請見。

等得眾官紛紛上船之後,亂哄哄的搶著恭維了曾國藩、曾國荃、塔齊布、章價人幾個一番,塔齊布的悶氣,方始平了一些下去。曾氏兄弟也將大家敷衍走了,方才繼續談話。

曾國藩又問章價人道:「價人,昨天晚上,你總沒有離我一步,怎能知道塔將軍已在跳馬澗打了勝仗?」

章價人見問,只好又說假話道:「不知誰來報信。那時正在慌亂之際,大家或者沒有留心。」

曾國藩聽說,連點其首,便不再問。當時在章價人之意,這天的事情,認為多少總有一點功勞。那知後來大局戡定,曾國藩拜相封侯,位至兩江總督。到任時候,章價人可巧以知縣候補江蘇,他的一班同寅,無不前去和他聯絡,因對於曾氏,既是老東家,又有那場功勞,曾氏給他一點優差美缺,也是理所應該。及至等得曾氏入京大拜,章價人在寧,自始至終,未曾得著一絲好處。

到了那時,自然有些不解曾氏之意起來。於是請人畫上一幅銅官感舊圖,遍請名人題詩作序,以紀其事。當時不才的那位萍鄉文道希世叔,所題兩絕,極有感慨。不才記得是:感舊銅官事久如,念年薄官意蕭疏;卻從修竹參天後,回想青寧未化初。

仲由拯溺不受賞,孔聖猶然有後辭;自是相侯觀理異,未曾點勘到韓詩。

不才那位道希世叔的詩意,自然有些代那章價人抱著不平。不過當時的左宗棠,正入東閣,也有一篇極長的序文,附諸銅官感舊圖上。序文詞氣,頗覺借題發揮,長篇大頁的,大有不直曾氏所為之意。

查左氏充任湘撫駱秉章幕府被那鄂督官文通緝的時代,曾氏替他拜託郭嵩燾和肅順等人,後來因禍得福,不無力量,豈知左氏對於曾氏,每有微詞,人皆盡知,不能深諱。

不才對於以上二事,因為未曾詳悉底蘊,不敢隨意就下斷語。讀者諸君,不乏明哲,自去判斷可也。此是後事,既在此地說過,後不再提。

單說當時的那位章價人,尚未知道後來之事,當然仍向曾國藩竭力效忠。因知這本奏折,確是難以措辭,須得好好斟酌一下,才好拜發。便對曾國藩說道:「這次戰事,雖有塔將軍在那跳馬澗的一捷,但是公文案卷,喪失無存。將官兵勇,陣亡不少。通盤籌算,功難掩過。大人的折子,似乎可與彭雪琴大人斟酌一下再發,較覺妥當。」

曾國藩不待章價人說畢。連連的雙手亂搖道:「這件事情,我已打定主意,只有一字不瞞,老實奏知。斷斷乎不可稍掩己過。」

曾國荃接嘴道:「價人此話,本也不錯。大哥就是不去和那雪琴斟酌,也得就近去和郭嵩燾商量一下才是。」

曾國藩聽說,不禁一愕道:「怎麼?九弟還不知道意誠早已回家養病去了麼?」

曾國荃聽了也現一驚之色道:「怪不得長沙的軍務,辦得如此糟糕。意誠既是回家養病,為何沒有通封信息去給我們的呢?」

曾國藩道:「大概驟然得病,不及作書,也未可知。」曾國荃道:「既是如此,大哥何不就回祁門。兄弟的意思,還要請大哥替我附奏一聲,準定取那圍困金陵之策。」

曾國藩、塔齊布同聲答道:「我們本也打算要走。」

曾國藩便一面命塔齊布快去調查頭一天晚上,民眾究受兵災沒有,以便移請湘撫從速放賑。一面自己忙去詳詳細細的擬上一本奏稿,完全承認他錯。並請優恤劉連捷、巫大勝二人。等得辦好諸事,即帶所募兵勇,同了曾國荃等人,一直回到祁門大營。

不久接到批折:咸豐皇帝因為英法兩國的洋兵,火燒圓明園一事,受驚成疾。所有國家大計,均歸端聲、肅順二人主持。肅順既極欽佩曾國藩的,所以批折上面,不但沒有處分。而且命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一缺,以繼何桂清之後。

曾國藩見了此旨,感謝知遇。不敢推讓,只好負著克復金陵之責。於是即將曾國荃圍困金陵之策,奏了上去。奉旨照準。並授曾國荃以按察使銜。同時還有一道上諭,是問曾國藩對於何桂清應治何項之罪。

曾國藩奏覆的大意是:封疆大吏,應以守土為重。丹陽潰圍,何督似無調度。且何督曾有辯本,說是他的奔到常熟、昆山一帶,乃是前去籌餉,並非逃避,有案可查云云。查丹陽自從潰圍以後,案卷失散,無從查核。既是真偽莫辨,只有按照原罪辦理。折上之後,何桂清即奉正法之旨。當時有些不慊於曾國藩的人們,說是何桂清之死,不是死在發軍手裡;也不是死在咸豐皇帝手裡;卻是死在曾國藩的復奏一折手裡。

有人去把此話告知曾國藩聽了。曾國藩微笑著道:「國有國法,軍有軍法。何某之罪,應該如此。世人責我,我也不辭。「曾國藩當時表明他的心跡之後,仍去辦理他的軍務。

但因左宗棠已任浙撫,不能再負襄辦軍務之責。便將彭玉麟又從湖口召至,告知輕過一切之事。

彭玉麟一一聽畢,方才答道:「九世叔的圍困金陵之計,現在最是相宜。因為江南大宮一潰之後,賊方各地的聲氣靈通,很使我們難以四處兼顧。若將金陵團團圍困起來,真正可以制他死命。」

曾國荃道:「雪琴既然贊成我的計劃,務以水帥全力助我。」彭玉琴聽了,忙不迭的答道:「九世叔放心,世侄自從這幾次失敗之後,對於這個水師,又增不少的輕驗。從前因見敵人的炮彈厲害,第一次,是仿照戚繼光的剛柔牌,以漆牛皮蒙在外面,再搓湖棉成團,及加頭髮在內,以之捍御槍炮,毫無效力。第二次,又用魚網數掛,懸空張掛,也沒什麼用處。第三次,又用被絮浸濕張掛,襯以鉛皮,也是一點無效。第四次,又用生牛皮懸於船旁,以籐牌陳於船梢,也難抵禦。第五次,又做數層厚牌,第一層用那竹鱗,第二層用那牛皮,第三層用那水絮,第四層用那頭髮,依然無用。世侄鬧得無法,只好用我血肉之軀,直立船頭,以身作則。強迫兵士效命,對於一切的炮彈槍子,可避則避之,不可避呢,聽天留命而已。現在世侄的部下,竟能直立船頭,不稍畏忌。復出其矯捷之身手,與敏銳之眼光,而擇臨時免避之方,倒也並未全葬子彈之中。九世叔既用重兵圍困金陵,世侄回去,即派一千艘船舶,聽候九世叔支配可也。」

曾國荃聽了大喜道:「如此甚好。我所防的他們未必全遵我的軍令。」

彭玉麟聽說,便用他那手掌,向空一砍,裝出殺人的樣子道:「不遵軍令的只有殺呀。小兒永釗,幾天之前,就為不遵我的軍令,我已把他斬了。」

曾國藩、曾國荃兩個,一同大驚失色的問道:「真的不成?」

彭玉麟忽然微紅眼圈答道:「逆子私抽洋煙,違我軍令,怎麼不斬?」彭玉麟那個斬字的聲音,雖然很是十分堅決,可是仔細聽去,卻有一種慘音夾在裡頭。

曾國藩急把彭玉麟的雙手捏住道:「軍營之中,雖然不能再顧父子的天性,但是我總不能下此辣手。」曾國藩說完這句,方將雙手放開。

曾國荃接口道:「依我之意,違令去抽大煙,打上幾十軍棍,也就罷了。當時究是一種什麼情形?」

彭玉麟道:「他自到我營中,我就見他仍是一種飛揚跋扈的樣子。我就醇醇告誡,對他說道:『永釗,你既在此投軍,你須存心不是我的兒子。你若倚仗是位公子,或是父子之情,藐視軍營之法,你就錯了主意的呢。』誰知他的口上雖在答應,他的所行所為,事事違反軍令。

「有一次,有人前去密報,說他在那離開湖口鎮十里的錫堡地方,非但嫖娼賭錢,而且大抽烊煙。我即下了一道手諭,著他回營思過。因為還是第一次,照例可恕的。豈知那個逆子,竟敢把我那道手諭,撕得粉碎,仍舊抽煙如故。那時我就動了真火,以為一個親生之子,尚且管不下來,怎好督兵打仗。當即親去把他抓回營中,綁出斬首。全營將士,都去求情,我只雙手掩了耳朵不聽。等得斬了獻上首級,方才想到其母死得可憐,略有一點悲慘。」

彭玉麟還待再講,忽見一個探子來報秘密軍情,始將話頭停下。正是:

甘願家門絕嗣續不教軍法失威嚴不知那個探子所報何事。且閱下文。

《大清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