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逢故友講述奇人 滅天理強奪基業

第5回 逢故友講述奇人 滅天理強奪基業

話說荀北山同蔣占園出了棧房,在黃浦灘閒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園道:「吾們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馬路,遇見一個候補知府魏古軒,與占園認識的,拉了同到一品香來。進十四號房間,西崽送上菜單,占園請魏古軒先點了雞絲鮑魚湯、紙煨雞、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請北山點菜。北山握筆半日,寫不出來。占園只得代點了五樣:火腿麻菰湯、芥辣雞、五香鴿子、炸鱖魚、魚生粥。又自己點了四樣,牛尾湯、妙牛肉、板魚、蝦仁蛋炒飯。三人飲了數杯白蘭地,忽見門外有七八個廣東人,都是寬衣大袖,咭咭咕咕,說笑而過。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寧綢馬褂,寶藍花緞袍子,大方臉,英氣勃尹,年紀不過三十多歲,而雙鬢有須,走進來向占園招呼。占園忙站起與那人說一會話,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進十四號房甲,向北山、古軒道:「這人你們可知道麼?」古軒道:「他是廣東人,吾哪裡認識?」占園道:「不是這麼講,說起你們都應知道的?」北山問道:「你說得這麼鄭重。這人姓什麼?」占園道:「就是戊子上書的蔭生,南海人康祖詒,號長素。」北山道:「就是他麼?雖沒有見過,名是早聞的了。」占園笑道:「如何?吾說你總應曉得這人的。」北山道:「吾雖曉得,而不詳細,你將他的家世為人講講。」占園道:「我同他是總角交,他的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內。」說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說道:「長素的祖贊修,在本鄉講學,專以宋儒理學,提倡後進,一鄉的人敬服,稱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長的就是長素,小的叫幼博,現在家裡。長素早歲失怙,贊修公撫養大了,教他讀書。長素賦性穎悟,讀書過目不忘,又是家學淵源,自然學問醇正。到十五六歲時,便曉得講求立身經世之學。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個綽號,叫做清朝孔聖人。十九歲上,受業朱九江先生門下。九江先生是以陸王的學名重一時。當時見長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歷代政治得失,以致用為主。長素卻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裝進京,經過上海,認識了幾個外國人,買了許多譯的書籍,他講西學就從此始。」北山道:「吾聽朋友說,他的經學是竊取廖季平、西學是竊取嚴幾道,這話確否?」占園道:「這吾不知。平心而論,長素的學問,總可以算近來表表的了。」北山道:「吾又聽他以對聖人自待,他有一篇謁孔林的祝文,你可曉得?」占園道:「怎麼不記得。那文是:『大成至聖先師歿後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詒謹具羊酒瞻謁墓道:祖詒少受聖學,服習大道,因思先師獲麟之讖,歎鳳之悲,秦王改制,大同創法。孟子云:千聖一聖,猶旦暮也。祖詒曷敢不勉,臨淵履冰,懼忝所生,惟先師鑒之。祖詒惶恐稽首。』」說罷,二人皆笑了。古軒搖頭道:「長素吾從來不認得,曾聽李石農侍郎講來,這人是陰險不過的,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沒眼珠的,都當他是個熱心救世的豪傑,其實他的陰謀詭計,百出不窮,而且品得不端。石農前年請他在家裡住了幾時,李家有個使喚的老媽,給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給了許多東西。後石農知道,將那個老媽趕出去了。他自知沒臉,就辭了出來。這是一件。還有一件,吾不便說。那人不過會弄些小聰明,所著的《廣藝舟雙楫》,你們二位想是見過的。其中議論荒謬,這還罷了,我還曉得他以素王自待,講什麼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書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刪定五經。又說堯、舜、禹、湯、文、武,都是孔於將來作記號的,並不是實有那種人。總而言之,把孔聖人說得滿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個主教,一般制禮作樂。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個條陳,說祖宗之法不可恃,要倣傚外夷制度,這不是用夷變夏、非聖無法麼?須知吾朝太祖皇帝入關以來,制的法度,都是應天順人,盡善盡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個什麼人?生幾個腦袋?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吾們做官人,須知明哲保身四個字。這種人少近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見以為如何?」占園忙道:「是極是極。一聞大論,頓開茅塞,兄弟謹遵大教。」北山道:「吾聽說他進京獨拜龔師傅。別人問他,他說孔子觀周,問禮於老聃,就是此意。」占園道:「笑話笑話。不必講了。」 

那時萊已上完,西崽送上簽字單。占園簽了字,三人同下樓。古軒向北山道:「兄弟今日還有應酬,不能奉陪。大駕幾時動身赴湖北?」北山道:「總在這數日。」古軒道:「臨行我來送你。」說罷,便拱手別過了北山、占園,到清和街蟾華閣吃酒。原來是一個鐵路局總辦請的,呼喝六,熱鬧了一回。席散回來,已近三更,就有包車來伺候。古軒辭了主人,回新馬路公館。下車進門,車伕道:「送老爺進去。」古軒道:「不要了。」自攜了一盞手燈,走過客廳就撲滅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內堂了,一人摸進去,燈火全無。黑暗中忽聽見隱隱的腳步聲,心裡詫異。剛要舉步,一人撞將上來,打了個寒噤,只聽啊呀一聲,一個人倒地。古軒大駭,忙走進內房,叫丫環娘姨點了燈火,古軒同出來看,兄見小廝馮的兒滾在地上,腦邊鮮血直流。古軒大喝道:「你進來做什麼?」馮的兒在黑暗中碰著古軒,吃了一驚,將身向西面一讓,壁上有鐵釘寸許長,撞在腦邊,撞得天昏地暗,就滾倒了。古軒問了,只是「小的小的」,說不出話來。古軒大怒道:「混帳!娘姨拿木棍來。」舉起就打。馮的兒一面哭,一面跑到門房。古軒還趕出來,給打宅廚房娘姨等勸住了。古軒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門作盜賊辦,跟班應了去。少停廚夫齊進來磕頭,求老爺寬恩。古軒餘怒未息,定要送辦,家人又跪著不起來,足足磕了二三十個頭,古軒方才道:「給我連夜趕出去。」眾人出來,給馮的兒說道:「你這禍闖得太大了,如今不辦,還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只好出去,另尋人家的了。」馮的兒謝了眾人。一個道:「戲子還養,這也不算什麼事,你是該晦氣罷了。」次日早晨,馮的兒捲了鋪蓋,到了四馬路賽金花寓裡,尋個姐夫,名喚狗兒。那狗兒是跟賽金花做堂子裡的帳務,那日馮的兒來,就將魏家的事告訴他,狗兒便留他住下。馮的兒在魏家弄了許多錢,如今出來,無拘無束,就在洋場上,朝喫茶,夜聽書,肚裡無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兒過麥家圈,馮的兒不當心,撞倒了一個外國人的腳踏車。外國人跌了一個斤斗,拉住馮的兒交給巡捕。狗兒見不是勢頭,就溜回去見賽金花說了。賽金花有個客人姓熊的,就將一個名片到捕房討出,罰了二十塊洋錢。馮的兒垂頭喪氣,回來謝了熊老爺。熊老爺見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個人,你就跟吾去試用一個月,如好以後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願意,快將行李搬到名利棧去。」馮的兒正是身邊的錢將用完了,自然情願,應了一聲是,就將衣服鋪蓋搬到棧裡。那夜就跟熊老爺上寧波輪船,到了寧波,雇轎趕到衢州。離城四十里,有一個大鎮,那鎮上大約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見一家門外有石獅兩隻,一隻已倒臥地上,一隻剩了半個頭。四面圍牆上面,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剝落。熊老爺進得門來,叫馮的兒將行李搬進,馮的兒一件一件押著挑夫送到裡面。只見高高的五間,陳設一樣都沒有。過了茶廳,便是大廳。廳上的炕兒桌椅,都是灰塵堆滿,約寸許厚。屏門白染都剝蝕了。西面四扇,將要倒下來的樣子。過了大廳,有一個院子,中間蓬蒿野草,弄得路徑不分。兩旁軒廊鋪的方磚,十分中已有九分沒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進了四五層,通是這樣敗落人家的樣子,空空洞洞,無一人在裡面。看官你道,這不像衙門,又不像廟宇,是什麼地方呢?原來這家人家姓羅,這所大大的房屋,是前三百年有個姓華的大富翁造的。華家盛時,足有五千萬傢俬,置了十萬餘田。族中約有三百八十餘人,住在一鎮,那鎮就叫做華家莊。那時正是明末時候,天下大亂,盜賊蜂起。有錢的都被搶奪一空,性命不保,那華家是著名的大富,豈有沒人垂涎呢?李闖造反,就有族中惡少,招致一群流賊到華家莊,殺得華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幾個惡少也死在賊手,莊上沒有人敢住。本朝入了關,亂漸平定。

鄰鎮上有個姓羅的,知道華家家破人亡了,想道:盜賊搶的是金銀珠翠,那些房屋租契是搶不去的,我何不去搜搜?就到華家莊來看時,房屋依然,就是草木長得密密層層。進了華家,到了第十八層房樓上,只見箱籠翻得滿地,靠北窗有一隻鐵櫃,蓋已倒在地下,在裡面一搜,所有田契借券帳目均在,便向鐵櫃中取出,過了箱,扛回家裡。隔了數年,姓羅的老頭兒死了。臨死的時候,叫兩個兒子順寶、國治,叮囑吩咐了一番。以後又過了十數年,吳三桂平定,本朝大一統的基業完成了。那時天下昇平,萬民樂業,華家莊人仍舊沒有一個回來。順寶、國治商議搬到華家莊老宅住下,發限單收租。那時華家的戶都是小一輩了,見限單下來,想必是華家的人回來,自然賴不過去,紛紛還租。自此之後,從前的華家的傢俬,都被羅家吞沒了。

到了乾隆末年,華家子孫逃在外面的,傳說有祖業在華家莊,就有二三十家搬回來。那時姓羅的已佔住了一百餘年,哪裡想奪得轉來,只好忍氣吞聲,看羅家享用舒服。羅家的子孫,也忘了祖宗奪人家的產業,耀武揚威,欺凌鄉曲,一莊的人都叫他做活閻羅,唆使華家子孫給他尋事,只是無機可乘。哪知天道好還,羅家到了第八代上叫老鹹的,沒有兒子,娶了一妾,是從上海買來的,叫賽西施。這賽西施是做過廣東人家的妾,逃出來的。生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心竅千伶百俐。老鹹十分寵愛,將家事付她經理。過了年餘,生了一個兒子。親友們都來賀喜,快活得說不出話來,從此便將賽西施扶了正,吩咐下人叫起三太太來。那老鹹日夜伴著賽西施,不出房門,色慾過度,不上三年,得了癆病死了。三太太哭得死去活來,料理喪務完畢,那時兒子還小,家中大小各事,齊聽三太太主意。後來兒子長大了,叫做小祥,到十八歲上,三太太在後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園,就叫人買一班戲子,日夜在裡面做戲。有一個小旦叫賽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脂,三太太最喜歡他。做一齣戲,就賞他衣緞金銀,不計其數。這賽叫天百般討好,說什麼話,三太太沒有不依的。因此那些下人管帳,都奉承他。但三太太的脾氣。生得躁不過,時時要責罰那些僕婦丫環。下人銜恨,就將些不要緊的事,傳播出來。

小祥有些風聞,從此在三太太面前說些規諷的話。三太太明知自己做的事有些不合,聽了敢怒不敢言。那小祥正在少年血氣未定,在東家西捨幹了不老成的事,就有丫環去獻慇勤。三太太卻將那丫環責罰了一頓,立刻攆出去,吩咐門上到夜就閉,不許出入,小祥便憂憂鬱郁死了。族中都來爭嗣,三太太怕年紀大的不聽約束。即揀了一個四歲孩子,卻與小祥一輩,三太太就算他是老鹹的嗣子,叫做干蠱,不給小祥立後了。族中嘩然,怕她勢力大,也不敢怎麼。那時干蠱年小,家事仍舊三太太經管。一日,鎮上到了幾個無賴,曉得羅家大富,就在後園放起火來,乘勢打劫。三太太即將金銀二千兩獻出。那些無賴究竟不是江湖大有些膽怯,得了金銀,就一哄而散。後來干蠱漸漸的長大起卻弄出許多事件。正是:天道循環,頓看桑田變海;家園寥落,誰教牝雞司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轟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