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回 論維新翻點將錄 讀序文結轟天雷

第14回 論維新翻點將錄 讀序文結轟天雷

話說鶼齋家內新來了兩個同年:一個姓匡,號敬敷,長洲人;一個姓戚,號雲仲,海鹽人。兩人是郎舅至戚,慕虞山靈秀的名,來遊玩的。雲仲與鶼齋是鄉榜同年,到常熟,就來拜鶼齋,與樂伯蓀也見了。這日鶼齋、伯蓀二人合請敬敷、雲仲,請的陪客,是燕樓、仲玉、幼標、羅珪士。這羅珪士是一個太史公的兒子,這部書的主人翁,與他沒甚干涉,所以從前未提及他。這日眾人齊集鶼齋家裡,彼此說了一會套話,雲仲開言道:「吾前日看明鄒之麟的《點將錄》,很有趣味,想將五年來著名的新黨人物,照他比擬起來以供談助。」仲玉道:「這《點將錄》不是洪亮吉已翻過了麼?」雲仲道:「不差,他是將袁簡齋擬宋江的,吾想得幾個,王闓運可擬白衣秀士王倫,翁同龢可擬托塔天王晁蓋,壽副可擬小旋風柴進,那康有為兄弟不用說,就是及時雨、鐵扇子了。」燕樓道:「還有李蓮英可擬童貫,榮祿可擬蔡京,楊崇伊可擬黃文炳,這是助桀為虐的。」鶼齋道:「吾有一副牙籌,上面鐫的都是水滸上人物,本是藏著頑的,今日卻好取出行令,說個飛觴,飛到那人,那人吃了一杯酒,便向筒內抽一枝籌,看是什麼人,就說出個維新黨人來比擬他。說得好,大家賀一杯至三杯不等。說的不好,亦罰一杯至三杯不等。」眾人聽了,齊拍手道:「好極!好極!借此各人可以用用心思,將一百八個慢慢地找全了。」敬敷道:「這酒令從來所未有,完了令,可以載入筆記,亦一時盛事。」鶼齋看已是時候了,便吩咐擺席,請雲仲坐了首位,敬敷坐了次位,其餘仲玉、珪士、燕樓、幼標、伯蓀、鶼齋挨次坐了。鶼齋先送了酒,叫家人將一副象牙籌筒取來,放在席上道:「近來新學家都講自由,吾就將自由的由字,做飛觴,說一句近人的詩詞,飛到那人,那人就接令。」眾人道:「這很有意思,請主人出令。」鶼齋便說飛觴道:

痛飲自由一杯酒。

由字數著幼標,兩人飲過一杯,幼標向筒內抽一枝,看是:混世魔王樊瑞。幼標想了一會,說了一個「孫文」。眾人說好,賀了一杯。幼標說飛觴道:

說甚自由與平等。

由字數著仲玉,仲玉飲了酒,抽著:祝家莊教師欒廷玉。便道:「這人很不好找,要一身本事,卻不入宋江黨。」敬敷道:「洪亮吉《點將錄》欒廷玉是他自己,你不如就說莊洪吧。」仲玉正在凝思,聽了笑道:「不配!不配!吾有了,是餘杭章炳麟。這人是講革命的,不是康、梁一黨。」眾人痛讚了,恭賀兩杯。雲仲問仲玉道:「現在有些少年,都講革命,你以為如何?」仲玉道:「吾前日遇見一個侯官朋友,吾也將這事問他,他道革命何嘗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但民智不開、民力不足、民德不修,這三樣沒有,決不能革命;就便僥倖成事,革了這個,還有那個,事情更糟了。革命是先要立定基礎的。」雲仲點頭道:「是極,是極。」幼標道:「保皇還可革命,到底太不近情理了。」敬敷道:「請問吾兄所講保皇,保的是什麼?還要請教情理兩個字怎麼講法?」幼標正要回言,伯蓀忙道: 「其實這些講保皇革命的,大家手無縛雞之力,不過說說罷了,吾們且不要講,還是喝酒行令有趣。」仲玉也恐他們爭論起來,忙道:「吾的飛觴還沒說呢!」便說道:

恨只恨自由人遠天涯近。

由字數著敬敷。敬敷喝了酒,抽了一枝:浪子燕青。便想了一個「江標」,眾人痛讚了。敬敷道:「吾說一個飛觴,叫二人一齊接令,好麼?」便指著珪士、雲仲道:

也是束縛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

雲仲抽一枝,珪士兩枝。二人道:「這怎麼講?吾們不能接令。」敬敷道:「你們也可以想兩個飛觴,都飛到吾身上,吾也不能接令。亂了令,是要罰三大觴的。」二人沒法,雲仲飲了一杯,珪士飲了兩杯。雲仲先抽了一枝:白日鼠白勝。珪士抽了兩枝:聖手書生蕭讓、鼓上蚤時遷。便笑道:「這個時遷哪裡去找?」雲仲笑道:「吾自己的想不著,卻給你想了一個絕妙的配對。」珪士道:「是上一個,還是下一個?」雲仲道:「下一個,就是這人不大著名,吾卻曉得他,替那些上海的新黨做走狗的。」珪士道:「莫不是野雞大王徐敬華?果然妙極。」燕樓、鶼齋、仲玉都是與徐敬華認識的,將他神氣一想,齊放聲大笑,亂說起來。獨有甄幼標不曉得這人,燕樓便原原本本將徐敬華的故事告訴了。伯蓀笑道:「不知這祝家店內的雞,比長裕裡大興裡的雞怎麼樣?」仲玉道:「就是太挖苦些兒。」雲仲道:「這也沒有什麼挖苦,一黨中良莠不齊,是不免的。」便催眾人喝了兩杯賀酒。珪士道:「吾有了上一個,是鄭孝胥。」眾人也賀了。珪士便說飛觴道:

自由車含秋扇悲。

由字數著敬敷。敬敷道:「吾曉得你不饒我。」便飲了酒,抽了一枝:插翅虎雷橫。正想時,雲仲道:「吾的白日鼠有了,就是張謇。」眾人笑賀了。雲仲正要說飛觴,敬敷道:「且慢些,吾也有了,是飛鷹艦長。」仲玉道好。眾人道:「這不是影射仗義釋放的事麼?果然甚妙。」便賀了。敬敷指雲仲說飛觴道:

四大自由宇宙合。

雲仲飲了酒,抽得:行者武松。便說了黃遵憲。眾人痛贊賀了。雲仲飛觴道:

沒來由隴畔輟耕。

由字數著伯蓀。伯蓀飲過酒,抽了一枝:豹子頭林沖。沉思了一會兒,說一了個林旭。眾人讚道,這個同姓,也巧極,要賀雙杯了,便飲了酒。伯蓀飛觴道:

我是布散自由的五瘟使。

燕樓半日還沒有輪到,吾派你說一個好的吧。燕樓飲酒接令,向牙筒內抽了一枝,看是:九尾龜陶宗旺。使道:「這個就是梁鼎芬吧。」眾人喝了酒。燕樓說道:

自由平等性共存。

由字輪著雲仲。雲仲笑道:「今日你們都作弄吾,吾要喝醉了。」便又飲了一杯,抽得:花和尚魯智深。眾人笑道:「又有好令來了。」雲仲笑道:「這沒有什麼說的,是你們貴同鄉宗仰上人了。」眾人又笑喝了酒。雲仲指幼標道:「你還沒有接令,這次要挨著你了。」乃飛觴道:

絮影禪心不自由。

幼標喝了酒,便抽了一枝:一丈青扈三娘。想了一回,說一個康同壁女士。眾人齊聲痛贊,各賀了雙杯。那時菜已上過大半,眾人熱鬧著,都有些醉意。又行了一回令,伯蓀說一個飛觴道:

自由成具體。

挨著鶼齋。鶼齋笑道:「吾好便宜,半日方輪著吾。吾說一個收令吧。」便閉著眼,在筒內亂檢了一回,抽得一枝,急看是:轟天雷凌振。便笑道:「這人便宜了我,不要苦想。吾前日在圖書館買了一本小說,叫做《轟天雷》,是講北山的事,吾就說是北山吧。他前年上折子,不是像一個轟天霹靂麼?」眾人笑賀。

雲仲向仲玉問起北山的情形,仲玉將佯狂一節說了。雲仲道:「其實他雖瘋,心裡明白。」仲玉點頭。

一時席散了,敬敷向鶼齋要《轟天雷》小說來看,開首一篇序文:

阿員讀書龍尾樓。時屆新秋,梧葉茂盛,鳴雁嘹嚦,引醪展卷,神遊三界。俄聞戶外足音跫然。啟鍵急視,則郵政局送函件至。發緘伸紙讀之云:

愛友鑒:此書得達左右之時,吾身已化為異物,與山魈野磷為伍久矣。山河水涯,茹霜噎露,萬有既虛,何相匪妄。惟餘情線一縷,乙乙若抽,裊娜於大塊噫氣中,與愛我者魂夢相接。然舊歡如水,彩雲易散,欲托清塵,幽明暌隔。傷哉傷哉,吾末如何。附去日本文小說二卷,國文原稿已失,此書君善視之,須知吾魂熒熒在焉?得君朝夕把弄,吾喜可知矣。某頓首。

阿員讀畢大駭!覺有物栩栩來鹽其腦,令人神精橫洩,不可忍耐。少頃,展閱小說,曰《轟天雷》,都繫手抄。自念不曉東語,輒與友人用白話譯之,不知與原稿如何?然而吾力已疲矣。書中托名隱姓,可能意會。惟敘事顛亂,不能核實,此則小說故態,無足責焉。譯成,以授長毋相忘室主人,發刊行世。或曰,訐私申詈,君子不為。或曰,私者,公之析言。公者,私之積名。要之一舉三反,可以覘夫索西諦矣。阿員復具酒帛,過其亡友墓道,既再拜致辭。此時薄寒之酒,化為碧血,半墜之日,黑於塗炭。阿員感焉,遂得狂疾,放眼再眺,不復睹人形,惟見二足蚩,蚩者奔走不息,聚於眼前,百丑畢現,莫可名狀。若是者,畢其生也已。

《轟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