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園圖-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橋橋面上,無限感慨地俯瞰著橋下粼粼閃光的波浪,不禁喟歎頻頻。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華景像我不覺要潸然墮淚。記得閒常時節裡這橋面上舊貨攤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燈光彩飾,五色璀璨。倚欄吹蕭者有之,步月吟詩者有之,乘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約會者有之,拄杖賞游者有之——一派盛世昇平景象。更莫說那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節了。而如今陰風慘淒,滿目蕭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這河水也都發了臭,魚蝦兒都漸漸死絕了!」

  陶甘道:「老爺莫要憂慮過甚,反傷了金玉之體。城裡情況已開始好轉,喬泰、馬榮已派人掘開新渠,引渭水進城,並封鎖了所有的陰阱,隔絕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屍焚化也有條不紊。盧大夫說過只要城裡飲水一潔,這癘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癘疫都因這飲水的不潔造成的。」

  狄公道:「天災不單行,還惹出許多人禍。對那班乘危亂犯科作奸、殺人打劫的人,必須嚴懲不貸!」

  陶甘的話頭又轉到了葉奎林一案。

  「作案現場——枕流閣的長廊裡跳進了第三者,這案子便又複雜了幾分。」

  狄公道:「泅水並不很難,不過要從水裡沿那根十來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則非常人所能辦。我又想這第三者跳進長

  廊時,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經離開,抑還是他們原來與第三者便是一黨,早已勾結,專等著協合下手。再說葉奎林掄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條的男人,還是突然闖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個設想,這闖入者會不會是何朋?」

  「什麼?老爺你說闖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驚。

  「嗯,那個早被削了爵位而還自稱將軍的何朋。他是長安舊世族的嫡裔,『梅、葉、何』的『何』——葉夫人的女僕對他的敬意與她對葉奎林的仇恨很能見出些端倪。再說,葉奎林會不會故意打碎花瓶,讓人對花瓶上的柳園圖引起注意,提示後人勘破此案的線索。我發現花瓶上的柳園圖與河對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像。」

  陶甘捻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慢慢點頭,說道:「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僕不是說葉奎林是個殘忍狡詐的人麼?難說他不會想出這麼一條為自己雪冤復仇的絕計。」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說:「陶甘,我倆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門,何不索興作一次不速之訪。柳園圖的設想固然跡近無嵇,但何朋或許倒能向我們提供更多的葉奎林的近況。我也可暗中揣測桂花的話是否屬實。」

  他們走下了新月橋,迎面便見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裊裊擺舞,輕風徐來,涼意習習。一路繞進去,只見竹篁深處,聳立著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門樓。門樓外懸著塊匾額,上書「柳園」兩個碧綠隸書。峰迴路轉,曲徑通幽,柳蔭疏密間望見河水粼粼閃光,遠遠影綽綽一翼水亭。

  過了一座小石橋,抬頭便見一幢美輪美矣的樓閣,碧瓦黃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

  朱漆大門上裝飾有金色柳葉圖案。

  陶甘敲了敲門上的銅環,半晌不見動靜。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這才聽得門裡有人走動,接著大門吱嘎一聲打開,閃出一個虎背猿臂,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

  他手中擎著一支蠟燭,寬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攝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老爺專來造訪何朋相公。」

  「天哪!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賁臨,何某行動怠慢、言語衝撞。萬望狄老爺寬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禮節。」說著偷偷向狄公看覷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與衙署長史陶甘閒步到此,別無要事,只想討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則個。」

  「這個好說。狄老爺駕臨敝舍,蓬蓽生輝,何某當親執壺盅,聊獻敬意。——好在舍下清閒,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爺,陶長官,不妨內院用茶,寬坐片刻。」

  何朋引著狄公、陶甘穿廊軒,過廳堂,進得內院。揀了個臨水亭榭剛待坐下,狄公道:「何相公,我想還是回到適才那臨河的樓閣上去吧,那裡正可觀賞這柳園內外的月光水色。再說,衙門裡的轎夫過一會便來新月橋上接我們,俯瞰窗下,正不誤事。」

  「狄老爺主張的是。實不相瞞,我適才正在那樓閣上打盹哩。夜來月華照水,水波映月,別有一種怡人情性的風味。」

  何朋說著又引著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欄杆繞過一座花園假山,側門進到一問廳堂。從廳堂後穿出迎面便是那幢臨運河的樓閣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樓閣,便推開了臨運河的兩格窗戶。狄公望去正見到河對面葉府枕流閣長廊的那個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讓客人靠桌竹椅坐定,點亮了供案上銅燭台的兩支大蠟燭,自己也便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環視了整個樓閣,見後牆上掛著許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畫,畫的是一位英武的將軍戎裝策馬正陣上歸來。牆角的大床上披著一張虎皮,整齊堆著兩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獵,當年這運河兩岸還是一片林木蔥蓊的野樹林子,舍下只是一個狩獵的茅篷。往事如煙,不堪回首。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內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傳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丟了。我三代將門之後連佩一柄腰刀都不容許。哈哈!這柳園成了我何家唯一的產業。不承權輿,何必哀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飲酒、打獵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測。關東來的大大小小文武百官擠滿了長安城,我只好天天龜縮在這柳園內品茶、打盹了。有時也去對面侯爺府上吃盅酒,葉侯爺雖也籍沒了莊園、食邑,但比我有錢,天天卻是摟著女人尋歡作樂。我則還是喜歡到鄉間去打獐子、野兔。」

  「那麼梅亮呢?你閒常也與梅亮過往麼?」狄公插了話。

  「梅亮雖也是關內世家,晉紳抱笏的時代過去了,但他卻恬不知恥,專一夤緣官府,阿諛逢迎。生財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蒼天有眼,跌死在樓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說罷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悅。又問:「何相公適才說葉奎林天天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近十天來常去葉府的歌妓是什麼名號?外面已經流言紛紛了。」

  何朋臉色陰鬱,答道:「狄老爺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說她的?

  我見過她一兩回,她的歌舞如瑤台廣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樣也俊俏風流。就是昔時聖上的教坊司裡也挑不出相彷彿的來。」

  「何相公可知道這珊瑚小姐是哪個行院的班頭?「陶甘問道。

  「葉奎林偏這一項不肯吐個口兒——他不許我單獨同他們閒聊。」

  「他們?你指的是還有個拉皮條的?」

  「我只見過一面: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兩個肩膀有高低,背脊像是有點駝,但能打得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對岸葉府裡出了點亂子,你站在這窗戶前望去時,見到有什麼異樣麼?葉府那沿河的一條枕流閣長廊,這裡望去真是盡收眼底啊!」狄公開始旁敲側擊。

  何朋搖了搖頭,答道:「我今夜喝了點悶酒,很早就關窗,不曾仔細看過對面動靜。

  記得對面長廊裡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葉府。那長廊裡出了事!」

  何朋一驚,忙問:「出了事?出了什麼事?」

  「葉奎林被人殺了。」狄公平靜地說,兩眼緊盯著何朋。

  何朋頓時跳了起來,惶惑地叫道:「葉侯爺被人殺了?蒼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懼的目光盯著狄公,問道:「他的眼睛怎麼樣?」

  狄公微微一怔,轉而平靜地答道:「他的左眼烏珠掉出了眼窩。」

  何朋的臉變得灰白,牙齒格格作響,滿頭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謠?你思量來是誰殺了葉奎林?」

  何朋搖搖頭,神情木然、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給何朋看了,問道:「你知道這首飾是誰的?」

  「珊瑚小姐的。老爺,我一眼便認出這耳環是珊瑚的。珊瑚這小狐媚子每日見了我,歌舞便放出一層解數,像是專一為我何朋獻的慇勤,百種妖嬈,十分生憐。背裡幾回與我暗遞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為她遞了一張信紙與我,信上說,她恨透了葉侯爺,求我助她逃離虎口。我想在這一等事上我須得見義勇為,決不可袖手旁觀,遺笑於裙釵。

  如今他既已死去,我說來便也無妨。葉侯爺最有虐待女子的惡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過侍婢和妓女。珊瑚這小狐媚子雖步步小心,時時設防,但葉侯爺看她跳舞時那垂涎三尺的饞相,那卑鄙的目光,那佈滿血絲的眼睛,令人不由膽寒,要為珊瑚捏一把汗。」

  「葉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嗎?」狄公問。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這麼說。每回我見到她時真是如癡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般。三日沒見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發呆,不思飲食。——不管老爺你信與不信,事實就是如此,葉奎林當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鍾情於我。這廝先是將我吃幾番閉門羹,不放納我進去葉府。後來竟想出了個花招,人夜,他將那枕流閣長廊的竹簾全放下,又將長廊裡燈燭點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繡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嘔的舞,故意讓我見其影不見其形,消遣我、嘲弄我,這廝真的卑鄙邪惡,令人髮指。

  我好幾回想一箭射去,射穿了那竹簾。奈何自己短了詞理,也只認委屈了。」

  何朋說著又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面又用拳頭捶著膝蓋。

  狄公又問:「珊瑚每回來跳舞時,葉奎林都允許什麼人進去那長廊?」

  「只有盧大夫,他可以進出自便。盧大夫與他沈瀣一氣。也是個齷齪醃髒的登徒子。

  聽說還為侯爺調合什麼春藥。」何朋慍慍地說。

  狄公沉吟不語,一面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著,半晌忽然說道:「何相公,貴宅柳園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種名喚柳園圖的圖案設計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閃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園圖?」

  「嗯!」狄公微笑著點點頭。

  「老爺猜錯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園為瓷器繪匠提供了那圖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與陶甘很快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道:「如此說來,何相公一定能講述出這柳園圖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聽說過種種傳說,人們說這柳園裡住著一個年老的富翁,他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兒……」

  「老爺切莫信了這等市井閭巷的杜撰編造,我家從不談論這柳園,更不會證實柳園圖那無稽的故事。唉,事實的真相並不光彩,說來也是我們家的一樁家醜。老爺如果感興趣,我不妨也揚露與老爺聽聽。只望今夜助個茶興,破破岑寂。出了柳園門,千萬別張揚則個。」

  狄公拍手稱好。他見何朋的眼中閃出一種異樣的光芒,這光芒可析出他對昔日榮耀的沉緬、懺悔和無可奈何的傷感。

  「柳園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時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國柞。十八路英雄紛紛消歇。關中長安的大族世家臣服於新朝,被褫奪了爵位、食邑、奴僕、良田,——先曾祖身為將帥,勇冠三軍。掛甲辭官後便日日在家自娛,消磨晚景。那時他雖失了朝中權位,手中好在還不乏錢財揮霍。先曾狙化了六千兩銀子買下了一個叫『藍寶石』的歌伎——

  老人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傾注在這藍寶石身上了。兩個也是百般恩愛,日夜形影不離。

  他為藍寶石擴建了這幢別館,藍寶石原姓柳,且他見藍寶石纖腰如柳條一般裊娜可愛,遂沿河遍植柳樹,添築了兒處樓台亭閣,並親自題這園邸為『柳園』。如今大門那匾額上的『柳園』字樣便是先曾詛的親筆。

  「老人對藍寶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銀綢緞,山珍海味且不說了,但凡藍寶石開口,有求必應。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來給她,只巴望藍寶石笑顏常駐,心滿意足。無奈藍寶石終究是個煙花水性的女子,她漸漸厭倦了柳園裡的生活。

  先是長吁短歎,暗中流淚,繼而做張做致,難人顏色。最後竟與梅家一個公子私戀上了。

  綢繆纏綿了一陣,便打起逃奔的念頭。柳園裡那小石橋的東頭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邊停下一葉小舟。那天他打聽實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約定了藍寶石在石橋上等候與他一共遠走高飛。

  「藍寶石裹捲了金銀細軟剛下了樓閣,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見,於是她就拚命向那石橋逃去。梅公子早在橋上等候,見藍寶石慌張而來,知是有人追趕,遂拉著藍寶石奔下水亭,跳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纜。先曾祖月光下見是梅公子勾引,一氣之下昏厥在橋上。

  那葉小舟載著梅公子和藍寶石悠悠而去。—聽說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陣,以後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對憂鬱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停頓了半晌,拭了拭額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繼續說道,「老人從此癱瘓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來過。每天只要人扶著他坐定在一張椅子上,他默默地望著柳樹蔭裡那座石橋呆呆發愣。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一對充滿悔恨和幽憤的眼睛不時淌下幾滴滾熱的淚來。——這樣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裡沒有一日老人不幻想著藍寶石的突然歸來,」

  何朋的臉上抽搐著,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對佈滿血絲的眼睛閃出了與他曾祖父一樣的悔恨與幽憤的光芒。他緊握拳頭,嘴唇發白,額上的皺紋凹陷得根深。沉吟了好一陣才緩緩理了理前額垂下來的一綹花發,苦笑著說:「狄老爺興許已經煩厭了,陳年的皇歷翻來徒生煩惱。來,喝茶。茶都涼了。總之,先曾祖的晚景夠淒慘的。」

  他緊咬著嘴唇,竭力抑制住胸中動盪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問道。

  何朋尷尬地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是的。我還不曾結婚。說來也慚愧,人過四十萬事休,我的黃金年華已如東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謂是看破紅塵。再說,梅亮死了,葉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會遠了。我們三家的榮枯盛衰是繫縛在一起的,我們三人的年壽也息息相關。童謠不是說『自日悠悠不得壽』嗎?」

  陶甘遞了個眼色給狄公。狄公見窗下的新月橋下已停著一頂官轎。

  狄公忙欠身道,「何相公,過蒙盛情,杯茗款待,不覺留連,十分擾極。下官告辭了。」

  何朋情猶有餘,不免訕訕。見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禮,秉燭送下樓閣。

  出柳園大門時,狄公深有感慨的說:「何相公,不意今夜我才聽真了這柳園圖的來歷。——何相公請留步。」

《大唐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