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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纪

威烈王

原文 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直解 魏斯、赵籍、韩虔,这三人都是晋之强臣。春秋时,晋国有范氏、中行氏、智氏及韩、魏、赵,是为六卿。到后来范、中行、智氏三家都为韩、魏、赵所灭,权势日渐重大,遂三分晋国之地,以威势逼胁周天子,求封为诸侯。天子微弱,不能讨正其罪,遂因而命之,与列国之君同等矣。周自平王东迁以来,王室卑微,诸侯强大,礼乐征伐之权不出于天子。然当其时,体貌犹存,名分固在,是以诸侯彼此吞灭者有之,尚未有以臣代君,以大夫而遂为诸侯者。至于三家分晋,割地自强,胁天子以请封,而天子不敢不从,则冠履倒置,纪纲扫地矣。故宋儒朱熹修《纲目》以继《春秋》之后,始于威烈王,特书“初命”二字,正说从前未有此事,所以垂戒万世也。

原文 初,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直解 晋阳,是今山西太原地方。茧丝,是抽取蚕茧之丝。保障,是藩篱遮蔽的意思。初时赵籍之祖赵简子,名鞅,使其家臣尹铎治晋阳地方。尹铎请问说:“今往晋阳,将欲使我多取百姓的赋税,如抽取蚕茧之丝,至于尽绝而后已乎?抑使我爱养百姓,培植邦本,以为国家之藩篱保障乎?”尹铎此问,志在保障,不肯为茧丝。简子说:“保障哉!”正欲其固结民心,不为剥取民财也。尹铎至晋阳,减损百姓的户数,盖户口少,则赋税轻,民力自然宽舒,正所以行其保障之言也。到后来简子之子无恤,为智氏所攻,卒托于晋阳以免其难,只因能存心爱民,故后嗣遂蒙其利如此。况治天下者,可不以爱民为先,以聚敛为戒哉!

原文 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耶!何乃自苦如此?”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直解 赵襄子,是赵国之君。饮器,是溺器。匕首,是短刀。厕,是净房。委质,是委身以事君的意思。赵襄子既杀了智伯,恨他前日攻围狠毒,将他头用漆漆了,做盛溺的净壶,以快其恨,盖亦过矣。智伯之臣,名豫让者,平日受智伯的恩,要替智伯报仇,谋杀襄子,不得其便。一日襄子使刑徒之人,入宫涂饰厕房的墙壁,豫让就假扮做个刑徒,身中藏一把短刀,同众刑徒混入宫中涂厕,等待襄子上厕之时,就要行刺。襄子将去厕中,忽然心里惊动,疑有非常,把这涂厕的人,逐一搜检,搜出豫让身中凶器来。左右之人就要杀他,襄子说:“他为主报仇,乃是忠义之士,不要杀他,我但谨慎防护躲避他便了。”乃释放了他。豫让报仇之志不已,恐人认得他的模样,乃用生漆涂在身上,遍身发起癞疮,又吞食木炭,使其声哑,把容貌声音尽皆改变,装做个乞丐的人,在街市上讨吃。他自家的妻子也认他不得了,只有一个朋友,认的是豫让,怜其苦处,为之涕泣,因劝他说:“以你这等才能,若替赵襄子做个臣,必得亲近贵幸,得近之后,那时乘机下手,岂不容易,何故受这等苦楚。”豫让说:“不可!若依着你这等言语去干,虽是容易,然既已委着形质为人臣子,而又包藏祸心以图之,是为臣而有二心也。人臣怀二心以事君上,罪不可赦,我岂可犯此大不义乎?我自知所为的事,费力难成,然不肯舍难而就易者,将以明君臣之义,使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闻我之事而羞愧耳,岂可先怀二心以事人哉!此所以宁处其难,而不为其易也。”后襄子出外,豫让又埋伏于其所经繇的桥下,欲待其过而起刺之。襄子将到桥边,马忽惊跳,知道有人,使人搜寻,又拿得豫让,遂竟杀之。按豫让感智伯之知遇,故虽智伯已死无后,而必欲为之报仇,至杀其身而后已,真可谓义士矣。然即此可见人君出入起居,必时时警备,以防意外之事。故上而天象之昭垂,下而人情之动语,内而心神意气之惨舒,外而舆马旗器之变异,莫不随事精察,烛于幾微,而不少怠忽,诚欲保其身以保宗社也。有国者且然,况有天下者哉!

原文 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期会哉!”乃往,身自罢之。

直解 式,是在车上俯身致敬的模样。虞人,是掌管田猎之官。猎,是围取禽兽。魏斯者,乃晋大夫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初即位,尊贤敬士,与图治理,其时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皆怀才抱德之士,文侯乃招致子夏、子方,尊以师礼。而段干木隐居不出,文侯每过其门,则改容起敬,虽在车中,不敢安坐,必屈躬而凭其车上横木,其尊贤敬士如此。繇是四方贤士闻其名者,多往归之。然文侯不但能尊礼乎贤人,而且不失信于臣下。一日与群臣饮酒欢乐,天又下雨,忽然传命掌驾者要往田野中去。左右止文侯说:“今日饮酒欢乐,天又有雨难行,可以暂止,君命驾何往乎?”文侯说道:“我曾与虞人有约,今日会猎,即令天雨,饮酒虽乐,岂可失信于彼,而不与一会期哉!”于是竟到田猎所在,亲命虞人,以雨罢猎。其重信而不荒于般乐,不忽于微贱如此,此魏之所以独强于三晋也。

原文 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直解 中山是国名,魏文侯使其臣乐羊举兵伐中山之地,战胜取之,因以中山之地封其子名击者。文侯一日问于群臣说:“人莫难于自知,我为人主,不知是何等主也?”时群臣众口一词,都称文侯说:“是仁德之君。”独有任座对说:“不然,人君必至公无私,方可称为仁君。今主君得中山之地,不以封其弟,而以封其子,是薄于待弟,而私厚其子,仁者不如是也,何得为仁君哉!”文侯见任座当面耻辱他,不觉发怒,任座恐惧,因趋出待罪。文侯次又问于翟璜说:“我果何如主也?”翟璜对说:“吾君真仁君也。”文侯说:“汝何以知寡人为仁君?”翟璜对说:“臣闻上有仁圣之君,则下有鲠直之臣。向时任座之言,直而不阿,必有仁君在上,所以能优容之,因此知君之为仁君也。”文侯闻翟璜之言,其心乃悦,因使翟璜召任座转来,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而礼遇之。夫文侯始因任座之直言,则不免于怒,继悟于翟璜之善对,遂迎之致敬以有礼焉。所谓“说而能绎”者也,文侯亦贤君哉!

原文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直解 成,是魏成。璜,是翟璜。这二人都是魏之贤臣。魏文侯欲立辅相,乃召其臣李克与他商量说道:“先生平日曾有言说:‘凡人家贫,则思量得个贤妻,共营家计;国乱,则思量得个良相,共理国事。’如今魏国初立,正是要求良相之时,我今所置立的辅相,不是魏成便是翟璜,这二子何如,还是何人可用?”李克不敢擅便拟定,但告文侯以观人之法,使他自择,对说:“凡欲观人者,当于其平居时,看他所亲近的是什么样人;于其富足时,看他能散财以济人之急否;于其显达时,看他所荐举的是什么样人;于其穷困时,看他能有所持守不肯妄为否;于其贫难时,看他能有所辞却不肯苟取否。把这五条参详考验,就足以定二子之高下矣。”此时魏成分禄养贤,所荐的都是贤士,正合着那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的两件,李克之论,也是暗荐他。文侯既闻此言,便自理会了,遂告李克说:“先生请归就舍馆,我之相已定矣。”其后果以魏成为相,而文侯所以称为贤君者,亦得魏成辅相之功为多。而李克所言五事,又万世人主择相者之准也。

原文 李克出,翟璜曰:“君召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璜忿然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克曰:“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璜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直解 西河,是郡名,在今山西汾州。邺,是邑名,在今河南彰德府临漳县。李克与魏文侯论相而出,翟璜问李克说:“君召先生卜择辅相,果用了谁?”李克虽不见文侯说出姓名,然以所言五者定之,料得必是魏成了,遂对他说:“是魏成。”翟璜自负有功,不在魏成之下,忿然作色说:“我与魏成同仕于魏,自揣颇为尽心,且以我所荐举的人才言之,如西河郡守吴起,是我所荐也,起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邺是大邑,近在内地,无可使治者,君以为忧,我荐西门豹,而邺遂大治。君欲伐中山,无人为将,我荐乐羊,竟取了中山。中山既得,无人可守,我又荐先生以守之。君之公子未有师傅,我又荐屈侯鲋以为之傅。凡此都是我的功绩,在人耳目之所共见而可记者也。我何不如魏成,而乃用魏成为相耶?”李克说:“荐贤固皆为国,而人才则有不同。魏成食禄虽有千钟之富,然未尝私积于家,都把来赒给贫乏,礼聘贤士,大率十分之中,有九分用在外面,只有一分自家用度,其厚于养士,而俭于自用如此,是以天下贤士皆归之。于东方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荐之于君,这三个贤人道高德厚,君皆以师礼待之。子所进的五人,君皆以臣礼使之。夫以师礼待之者,赖以进德修业,以端出治之本,其功甚大,三人不为少。以臣礼使之者,不过使各治一郡,供一职而已,虽五人不为多也,子何得与魏成比哉?”翟璜听李克说的有理,自知失言,乃再拜谢罪说:“璜是个鄙陋之人,方才的言语,失于应对,这是我见识不到处,愿终身为弟子,请教于先生,以长我之见识,开我之鄙陋焉。”夫人臣事君之忠,莫大于荐贤为国,而为宰相者,尤当休休有容,绝妒忌之私,开公正之路,使天下贤者皆集于朝廷,以共理国事,乃为称职。观李克向者五言,定相之说,与折服翟璜之语,可谓知人臣忠君之大,而人主择任宰相之道,于此亦可见矣。

原文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直解 起,是吴起。赢粮,是余剩的行粮。疽,是痈疽。吮,是以口咂之。旋,是回转。踵,是脚跟。吴起为将,能抚恤士卒,他穿的衣服,吃的饮食,与士卒中最下等的一般。念士卒有风霜之苦,他睡卧也不设席褥;念士卒有奔走之劳,他行时也不骑坐车马;途中余下粮食,亲自收裹,不肯劳动下人。盖虽身为大将,而能与士卒同受劳苦,不分贵贱如此。士卒中曾有生痈疽的,吴起亲用口替他咂去脓血,使他容易痊可。那士卒之母,闻说此事,悲而哭之。旁人说:“你的儿子是个小军,今以将军之贵,亲替你儿子吮疽,你只该欢喜感戴,乃反哭泣何也?”其母对说:“我只所以哭者,哭吾子之将死也。往年其父生疽,吴公也曾吮之,其父感激吴公的恩德,不顾性命,替他出力报效,临阵时舍死向前,不肯退步,遂力战而死。如今吴公又吮其子,料他感恩效死,亦如其父。妾不知他死在何处矣,所以哭之。”吴起之为将如此,此所以战无不胜,而用兵虽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夫为将者,以恩结士卒之心,士卒且竭忠尽命,若人君驭将而能推心置腹,假之以事权,待之以恩信,则为将者感奋图报,又当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