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赧 王

原文 三年,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昭王。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士。谓郭隗曰:“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诚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而返。君大怒。涓人曰:‘死马且买之,况生者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于是士争趋燕。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昭王以乐毅为亚卿,任以国政。

直解 孤,是诸侯自称之词。周赧王之三年,燕国之人因燕王哙为齐所杀,乃共立其太子名平者,是为昭王。昭王当破败后,虽即君位,势甚衰弱,欲收拾人心,以图兴复。民有死亡的,则吊恤他;有孤苦的,则存问他。薄于自奉,而急于济人,与百姓每同受甘苦。又自卑下其身,厚具礼币,以招致四方的贤士。尝与其臣郭隗商议说:“齐人因我燕国有子之之乱,而袭破我燕国,乃我之深仇。我今承此破败之后,极知国小力弱,不足以报复齐仇。然若得贤士与之共谋国事,转弱为强,以洗雪我先王之耻,实我之愿也。先生替我访求四方有才德之士,可与共谋国事者,我情愿屈身以师事之。”郭隗对说:“闻得古时曾有人君,将千金的重价,使人去寻买日行千里的良马。及到一个地方,那千里马已死,这使臣就用五百金买那马的骨头回来。其君大怒说:‘我着你寻千里马,你买这马骨回来何用?’使臣对说:‘这正是求马之术。夫以良马之骨,犹不惜重价而买之,何况活马乎?四方之人,听得吾君好马如此,则凡有良马者,必将献于君矣,岂待求哉!’不出一年,果然有三匹千里马来到,此买马骨之所致也。今王若欲四方贤士来归,可用此术以招致之,就把我郭隗当做个贤士,尊敬起来,如那买马骨的一般。四方之人,听得吾君这等敬贤好士,莫不愿为王臣,凡才德过于我者,皆将闻风而至矣,岂以千里为远哉!”昭王就依他说,特为郭隗改造一所宫馆,以师礼敬事他。于是四方之士,闻知昭王好贤,都争先来到。如乐毅自魏国来,剧辛自赵国来。而乐毅尤有才智,昭王用为亚卿之官,任以国政,后来果赖其力,破齐而复燕,乃昭王之好士所致也。夫燕昭以丧败之遗,而得一二策士之效,遂能转弱为强,兴复其国如此,况处全盛之势,而能尽用天下之贤者哉!

原文 赵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请易以十五城。赵王以问蔺相如,对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曲在我矣。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则曲在秦。臣愿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请完璧而归。”相如至秦,秦王无意偿赵城。相如乃绐秦王,复取璧,遣使者怀归赵,而以身待命于秦。秦王贤而弗诛,礼而归之。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

直解 和氏,是卞和。曾得一璧献与楚王,当时号为至宝。绐,是哄人的意思。战国诸侯,皆务以珠玉为宝。赵惠文王得楚人卞和氏之璧,秦昭王闻知,欲得之,使人与赵说,愿以十五座城池与赵换此璧。赵王畏秦之强,不敢不与,又恐其得璧之后,不肯与城,因与其臣蔺相如商议,还是与他好,不与他好。相如对说:“秦王以城求璧,王若不与,是我的理亏了;与了他璧,他若不与我城,是他的理亏了。宁可使他理屈,不可使我的理屈,还是与他为是。王若怕他失信,臣愿亲将此璧送至秦国。秦若不把城子与赵,臣请全璧而归,决不白送了他。”赵王依相如说,就使他奉璧到秦。秦王得璧到手,果然无以城偿赵之意。相如料知其意,乃设计哄秦王,取回此璧,密遣一使者将这璧藏在身边,预先送回赵国,却自家单身待命于秦,任从秦王如何处置。秦王见相如有智谋,不辱君命,也不忍杀,反以礼相待,遣而归之。相如归赵,赵王嘉其能全国之宝,增主之威,就用他为上大夫。然相如之完璧,不是爱惜此宝,但欲因此折服秦王,使之不敢有加于赵耳。以一智计之士,犹足为国之重轻,况于贤人君子乎!

原文 乐毅围二邑,三年未下。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余城。今不下者两城尔,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尔。”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斩之,遣国相立乐毅为齐王。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繇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直解 乐毅既败齐兵,入其国都,乘胜长驱,齐城无不下者,独有莒与即墨二邑为齐坚守,燕兵围了三年,尚未服降。乐毅既拥兵在外日久,有人在燕昭王面前谗谮他说道:“乐毅有过人的智谋,攻无不克,看他前日伐齐,呼吸之间,就克了七十余城,今未克者止是莒与即墨耳。以他的智力,岂不能拔此两城,却乃攻围三年而不下者,他的意思,盖欲自为齐王,恐人心一时未服,故顿兵在此,久仗威力,渐收人心,待那齐国百姓都归向他了,然后据有齐地,南面而为王耳,岂有意为燕者哉!”昭王平素信任乐毅,知道乐毅是忠臣,绝无此心。乃设酒大会群臣,引出那谗谮的人,当众臣面前,数他罪过,即时斩了,就遣相国大臣,立乐毅为齐王。毅见昭王这等推心任他,不为谗言所间,愈加感激,曲命惶恐,不敢承受,但敬拜奉书,以死自誓,期于捐躯报主,不敢负也。繇是齐国臣民,见他君不负臣,臣不负君,都服燕之义;各国诸侯,见他臣不疑君,君不疑臣,都畏燕之信,无敢复有设为计谋,离间其君臣者矣。向非昭王知臣之深,信臣之笃,乐毅虽贤,恐不能自保,而田单之反间,又岂待继世而后行哉!此燕之已灭而复兴者,固繇乐毅之忠,尤本昭王之明也。

原文 赵王以李牧为将,伐燕,取武遂、方城。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尝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匈奴皆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单于奔走,十余岁不敢近赵边。

直解 武遂、方城,是燕国二邑名。代雁门,是代地的雁门县,在赵国北边上。匈奴,即今之达虏。将军所居,以帐幕为府署,叫做莫府。烽火是狼烟,边上所烧以传报警急的。间谍,是军中探听事情的人。襜褴、东胡,都是虏人部落之名。单于,是匈奴君长之号。赵王用其臣李牧为将,率兵伐燕,遂取了燕家武遂、方城之地。这李牧乃是赵家北边上一个好将官,他曾统兵在代雁门地方,防备匈奴,赵王知其贤而重任之。凡边上一应军务,及举用将吏,都许他以便宜行事,不从中制他。关市上的租税钱粮,就都上纳在他幕府中,以供士卒的费用。李牧就用这钱粮,每日杀牛市酒,犒赏军士,使军士每时时演武学射,谨慎墩台上传报的烽火,多置军中探听的人,都布置停当了,就分付众军士说:“今后胡虏要来犯边,你每就急忙走入城堡,收敛保聚,只使他野无所掠便了,却不许轻与之战。有敢违我的将令,擅自出去捉拿虏人的,定行斩首。”于是军士每都遵依着李牧的约束。但是匈奴进边就举起烽火,递相传报,无有疏虞,各城堡都预先知道了,便入收保,不与他战。如此数年,虽不曾斩获首级,自己的人马亦无所损伤。这正是李牧的计,盖佯输示弱以诱之耳。匈奴见他如此,都说李牧怯懦,不敢和他厮杀,意气渐骄。边上士卒,日受赏赐,又不用着他,蓄养的气力精锐了,都情愿出去与匈奴一战。李牧知士卒之可用,乃出其不意,举兵而攻匈奴,杀了他十余万人,遂灭襜褴,破东胡,那单于畏惧奔走,从此十余年,再不敢犯赵国的边地。盖李牧不耻小败,不求小胜,蓄威养锐,以乘敌人之懈,故能一举而成大功,真良将也。然亦繇赵人任之专、信之笃,故其计得行。若一有费用,便从中阻之,一不出战,便从中促之,未展谋猷,先见掣肘,虽良如李牧,亦安能为哉!所以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正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