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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和医生的交谈主要以李进为主,邵宽城心里很乱,不知从哪里能把思绪理清。最让他心神不定的是医生对红雨身体状况的看法——红雨两次食物中毒,元气大伤,损及肝肾及中枢神经,而且体能耗尽,短期内很难恢复。今后是否还有后遗症,都很难说。
邵宽城眼圈红了。
红雨是他一生的伴,邵宽城心里不停的想:那是他一辈子的生活……
天亮了。
天亮的时候,整夜守在女儿身边的万教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经过医生的同意,邵宽城被允许进入病房探视红雨。红雨已从昏睡中醒来,身体虽然极度虚弱,但邵宽城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游丝般的声音:“我想……结婚!”
邵宽城眼里含泪,轻声回应:“我也想结婚,我还想……要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了,红雨再次睡去。
城市开始喧闹的时候,邵宽城的父母来了。
邵宽城和李进同车离开了医院。他开车,李进在路上睡觉,一觉醒来,车到山前,唐代贞顺皇后墓的盗洞现场,各方人士正在陆续聚集。
万教授也来了,在医院一夜没睡,神态疲惫,双目赤红。他和其他一些专家被一辆面包车一并接来,由文物局的干部带着,鱼贯下车,朝盗洞这边走了过来,万教授步履蹒跚,走在最后。邵宽城看到,一个先前到达的文物局领导迎上前去,和专家们打着招呼,又和陪同专家一同到达的那位文物局干部低语几句,然后,两人一起叫住了万教授。
邵宽城远远看到,万教授离开专家的行列,和文物局的两个官员驻足交谈。因为相隔百米,他们谈的什么,不知其详。但邵宽城能看到万教授脸上的惊愕,看到文物干部表情的委婉。他知道,他们是在“委婉”地告知这位知名的文物专家,根据公安方面的意见,今天将要进行的第二次专家入陵考察,他就不用参加了。邵宽城也可以想见,当万教授被拒之于陵寝之外,当他知道他的被拒是出自警方的决定,该是怎样一副败坏的心情。
专家们朝陵墓入口走过来了,自从前夜和昨晚警方连续出击打掉郭得宝盗墓团伙之后,陵墓的入口即安排了武警的昼夜岗哨。邵宽城跟随李进一起,陪同专家们进入陵墓,进墓前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万教授远远的背影,在一个文物局干部的陪同下,蹒跚地朝汽车走去。
邵宽城隐隐有些解气。回过头来,他看到墓道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比前一天显得平整了许多。邵宽城和老井拿了手电,在前打头,李进和市局内保处的民警随在最后,陪同一行文物专家,第二次进入了这座千年古墓。
他们沿墓道进入古墓的前室,前一天靠发电车燃亮的那些灯泡,今天都隐在黑暗的墙壁上,噪耳的鼓风机也没有再开。古墓中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浊气湿气昨夜已被抽走,代之以旷野清冽的风。刑警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员用强光手电开路,穿过漫长的墓道,进入陵墓的前室。
越往深走,气温越低,四周壁绘依稀,若烟若雾。几道强光手电犹如探照灯般晃动着,一路照进主墓室内。主墓室宽阔轩敞,手电进入其间,光芒立即被巨大的黑暗吸收,变得惨淡不堪,弱小如豆。邵宽城手中的光柱也忽然有些疑惑,青灰的光柱惶惶然从脚下的路面移向无边的前方,前方似乎空旷得有点反常……甚至,有点不祥。
几只手电在那一瞬或许都有同样的感受,不约而同地扫射起来,左冲右突,焦灼地碰撞……
所有人都发现,前方空荡荡的,前一天还矗立在主墓室中央的那座震惊视觉的宫殿,竟然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方!
手电的光柱全部僵滞在半空,专家们也都茫然四顾,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他们前一天勘察的终点,会否是另一个更大的墓室?他们看到的那座梓宫,会否安放在别处?
专家们开始互相印证自己的疑问:“是这个地方吗?这是主墓室吗?”
李进大步走向前去,他几乎站到了主墓室的正中。昨天,他脚下的位置,毫无疑问,矗立一座飞檐峻瓦的宫殿。这座至少数十吨重的殿椁,难道真的会在一夜之间神话般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安以西的旷野上,传说中的敬陵,山一样沉默。
从长安直返西京的公路上,万教授同样沉默不语。他本想给医院打个电话,问一下女儿此刻的情况,但拨到一半又放弃了。他的情绪烦闷而又空洞,似已无心顾念任何事情。
进入城区后已接近中午,他在省文物局院内换上了自己早上停放在这里的汽车。他没去医院,没有回家,也没去学校上班,而是去了西京看守所。
西京看守所对于万教授而言,几无所闻,极其陌生。高大的铁门,森严的电网,面无表情的荷枪警卫,没有任何绿荫的水泥甬路,无不恍若他世,恍若阴曹地府。
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在这间小屋的一张长桌上,他看到了妻子林白玉的随身之物——一只Dior的钱夹还是他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随在钱夹周围的,还有手表戒指之类,琐碎而凌乱。最为触目的,当然还是那只白色的玉环。
此时的万教授当然知道,那只玉环已经确定为唐代最鼎盛时期的极品,曾经尽享皇族的尊荣。看守所的民警让他在在押人员暂扣物品清单上签了字,然后用一只塑料袋把这些物品装好,让他领走。同时问他是否给林白玉带来了被褥及换洗衣物及洗漱用品,吩咐他尽快送来。万教授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这样被警察大声地吩咐,心里完全没了方寸。他懵懵懂懂地点头,茫茫然拎了那塑料袋东西,昏昏噩噩走出了那间小屋,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太阳照在头上,站在门口,他一时竟想不清自己该到哪去,是该回家还是该去医院,还是该去他所有头衔中最重要的西京大学……
日当正午,贞顺皇后陵墓外警车云集。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和刑侦总队的头头们先后赶到,文物干部和考古专家已被撤离。
在公安首脑赶到之前,那座千年石椁的迷踪已初现端倪。刑警们在主墓室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被旧砖草草砌死的矮矮的盗洞,用铁锤铁镐砸开后无人不惊——砖墙后赫然出现一条狗洞般狭窄的暗道,暗道里新挖的泥土狼藉不堪,支撑洞壁的木桩歪歪斜斜,其简陋潦草,让人难以置信!
找到新盗洞后李进立即拨通总队长的电话,报告了这一出乎想象的发现,之后便带领邵宽城和另一位刑警共三人做为第一梯队,进洞追踪;井探长带另两位刑警作为第二梯队,相距三十余米跟进。这条新的盗洞狭窄而坎坷,看上去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因此进入的人数不能过多。进洞的人全都一手拿手电,一手拿手枪,保险打开,子弹上膛!前方不知有无敌人或陷阱,盗洞不知到底多长,不知通向何方。
李进身先士卒,邵宽城居中,另一刑警随后,在半人高的细洞中艰难前进。估约猫行了大半小时,忽地感觉地面开始上斜,数仗之后,盗洞戛然而止。
盗洞撞壁的尽头,空间变得宽裕,足以让人直起上身。三只手电一齐向上,上方黑洞洞的,顶部模糊不清。一个半小时后,一只分段接绑的梯子运进了盗洞,还是李进打头,率先向上攀援。攀至盗洞的顶部他才看清,出口被一块木盖压住,他费尽全力,不能动其分毫。下来换了一个摔跤运动员出身的刑警上去,终于掀动木盖,一缕光线立即射入,显然,这就是到达地面的出口!
警察们陆续从这个洞口出来,他们看到的情形似乎毋须描述了——洞口的位置在一间破旧砖房的一角;砖房的位置在一个大院的一角;大院的位置,在一座荒村的一角。
院里杂草丛生,杂草上堆了小山一样的新土……
第十二章
刑侦总队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市委主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和分管文物工作的副市长都到了会。公安局长和刑侦总队长先后汇报了案情,但具体细节还是由刑侦一队的队长李进来讲。
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晚上,其间,不断有最新的侦查调查线索传递进来,改变着会议的议题和讨论的内容。刑侦总队一半以上的警力扑上去了,市局还统一指挥调动各区县公安分局和各派出所参与了此案的调查排查,武警部队也奉命在长安通往各个方向的路口设卡搜索。这座大型石椁既然确认为唐玄宗之贞顺皇后的棺椁,即属当代考古的重大发现,省文物局已初步认定为特大珍稀国宝级文物无疑。国家文物局的官员和专家也正在赶往西京的途中——石椁的发现已经上报了国务院,石椁的失踪在当天下午也追报了国务院。会议传达了省委省政府的死命令——此案必须尽快侦破,国宝必须水落石出!
这是邵宽城从警以来经历的最大场面,最大阵式,最严峻的时刻。那个下午会议室内外的气氛,让他胸口重压,呼吸急促。
罪犯将重量和体积如此惊人的石椁,从十五米深的地下运到地面,再从地面快速运走,如此之大的工程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刑警们很快查明,这个院子是一个叫秦志强的人从土地承包人手上租下来说是要开砖厂的。承包荒村土地的人看过他的身份证,记得这个秦志强是本地人,操本地口音,三十岁左右。承包人和他签了一个简单的合同,就把这个院子转租给他了。刑警们调出了全省一百零四个姓秦名志强的人员逐一排查,逐一给土地承包人辨认照片,结果全部否定。土地转租合同中记录了乙方的身份证号码,网查这个号码,倒确实是一个叫秦志强的人,但此人目前在广东打工,委托当地公安机关协查,也被否定。
显然,这是一个“套号”的假身份证。
刑事绘图专家根据土地承包人的描述,很快做出了“秦志强”的脸部绘像,当晚即通过公安部A级通缉令发往全国。
这是一个居民搬迁,废弃已久的弹丸小村,土地承包人原想在此盖个临时库房,但一直未盖。村里村外,一直人迹荒芜。附近的道路,也尚未安装监控电眼。罪犯进出此村此院,估计都在夜间,因此,虽然刑警们大面积走访,但直到晚上,也没能找出一个有价值的目击者来。
这天晚上,又到了《唐史讲坛》的录制时间,万教授虽然罕见地迟到,但还是出现在录制现场。没有人发觉他的神情有何异常,没有人注意到那一晚他其实备显苍老。
那一晚讲到开元盛世,武氏受宠,从下层宫女直接升为三品“婕妤”,很快又升为二品“昭荣”,不久,加封为“才人”。武氏为玄宗皇帝生下三个子女,皆离奇夭亡,构成了盛唐时期宫帏之间最为恐怖的一大怪事,一大秘辛。两年过去,痛定之后,武氏又生下了他和唐明皇的第四个孩子,而且,又是个男孩!
对这个男孩,玄宗一如既往,宠爱有加,赐名“清”。与武氏及近臣相谈间,圣意隐约,或有今后废太子而以此子代之的意向。
李清尚未满月之时,某日,惠宁宫发现有刺客深夜潜入,在与惠宁宫护卫的拼杀中,四名刺客均被斩杀,无一幸存。惠宁宫虽然母子平安,虚惊一场,但这场虚惊,让武氏乃至皇帝本人,迅速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这个决定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一个特例。
按照万教授及许多后世史家学者的分析,惠宁宫刺客事件,让唐玄宗真的相信了皇宫内外,确实存在着一个针对武氏的谋杀集团。这个集团谋杀目标,就是武氏的后代。武氏的后代,就是皇帝后代,就是皇帝最宠爱的王子和公主。直白地说,就是将来最有可能进入皇权核心,甚至最有可能争储的人物。
刺客事件的当天的夜里,武氏抱着她的儿子李清,赶到皇帝寝宫。玄宗重臣,当朝宰相李林甫亦奉诏进宫。这次午夜觐见,皇帝与他最宠的女人,最宠的权臣之间,具体都说了什么,史无所载。但有一个事实是被史料明确记述了的,那就是在那一天天亮之前,玄宗秘宣他的亲哥哥宁王李宪进宫。
宁王李宪不仅是玄宗的同胞兄弟,也是玄宗最信任的臣属,在玄宗当年除掉韦皇后,继而除掉太平公主,得以独掌大权的两次宫廷政变中,李宪居功至伟,发挥了重大作用。
李宪深夜进宫,清晨出宫,进宫时独自一人,出宫时辇中又多了一人。那是一个襁褒中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尚未满月的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