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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我当然经得住,没问题,让公安来查好了!再说我怎么知道林涛卖的东西来路不合法?不知者不为罪……”
杨锏并不理会万教授色厉内荏的自我开脱,继续直奔主题:“公安把您的东西收走之后,您毕生的积蓄会立马归零,其实您本来已经算是个有钱的人了!”
“钱不是万能的。”
“您女儿治病您得花钱吧?住这么好的病房,您得花钱吧?您不是还要送她出国留学吗,钱够了吗?您前两年才买的那幢大别墅还交着月供呢吧?人生在世,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万教授的脸背着光,虽近在咫尺,却看不清表情。或许,杨锏并不在乎万教授的沉默究竟代表了何种心绪,他按照自己预定的台词,继续说了下去:“您不打算为您太太打官司了吗?听说打官司也很费钱的。你不打算继续在电视上风光无限地讲历史了吗?听说上电视也需要打点很多人的。所以,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万教授似乎也发觉自己的沉默等于示弱,等于示人把柄。在杨锏咄咄逼人的腔调前,至少落了下风,他下意识地想做些抵抗,但抵抗已经失了锐气,已成强弩之末:“钱不是万能的……”
杨锏不再说服,不再施压,语言急转直下:“您只需要向信任您的那些大买家推荐一下这个东西,再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您要做的事,就全部做完了,就这么简单!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您参与了这场交易,但您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幸福,全部风光,就都可以继续下去了!而且可以过得更加风光,更加幸福!”
万教授彻底沉默。
第十三章
杨锏走了。
万教授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独自沉默了很久。
窗外,是古都医院的花园,没有一点灯光,树木。花圃、亭子,全都隐在黑暗的风中。
万教授离开窗前,沿着走廊慢慢走进顶端的卫生间里。在卫生间小解时,他也不清楚他是否还在思索刚才的事情。或许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懵懂的状态,一会儿心乱如麻,一会儿万念皆空。
出了卫生间,走回病房,小刘仍然没有回来。他绕过屏风,忽然感觉房间有些异样。他不知自己是否陷入幻觉——病床上怎么只空留了一条凌乱的被子,刚刚还在这里熟睡的女儿,竟然原地蒸发,遁形无踪了。
万教授的大脑真的空白了,呆立了好几秒钟,他才猛省般地跑出病房。他沿着走廊快步往护士工作站跑去,路过女厕时还冲门里喊了两声:“小雨!小雨!”里面没有回应。
值班的护士听到喊声跑过来了,小刘也回来了,值班医生也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最后,医院保卫部的干部也来了,大家又一起回到病房察看情况。又到女厕,电梯厅,楼梯间,茶炉房,甚至,到其它病室,一一查看,均不见赵红雨的人影。
万教授拨了女儿的电话,电话关机。
医院保卫部的人去查看了病区楼层的监控录像。之后,万教授和古都医院保卫部共同向附近的公安派出所报了警。
派出所的人很快赶到了。
在医院的监控录像中,警察们看到: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一个人影出现在病区走廊里,毫不犹豫,快步走向万教授女儿所在的病房。毫不犹豫,推门进入了病房。那个时间,万教授还在走廊一端的窗前发呆;小刘和她父亲还在楼外交谈。
录像清晰地记录了走廊上的一切动静,大约两分钟后,这个人影推着一只轮椅又走出了病房,轮椅上坐着一个人,应是万教授的女儿无疑。她被那个人影推着,快步走进电梯厅。只差了几秒钟,万教授的身影就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在病区的走廊上,并且走进了女儿的病房……
案情大致明瞭。万教授和他家的保姆小刘都确定无疑地认出监控录像拍下的那个人影,正是两天前差点与万教授翻脸动手的邵宽城。
自贞顺皇后墓围剿之夜开始,邵宽城就几乎没怎么合眼睡过觉。贞顺石椁失踪后,他又参与调查盗掘的机械和车辆的来源,查明侯老大用的这批机械设备和车辆,都是在宏伟工程设备租赁公司租赁来的。他们顺利查到了租赁人登记的身份情况,虽然租赁人提供的身份证是伪造的,但从宏伟公司营业柜台的监控录像上能够看到,来办理租赁手续的,是侯老大的一个手下,此人在敬陵盗案围捕一役中,已经落网。
这天晚上十点多钟,邵宽城从宏伟公司取证回来时,同样几夜没睡的队长李进已经熬不住,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副队长让邵宽城也回家睡觉去。十一点零五分邵宽城开车从刑侦总队出来,十一点二十分到达古都医院门口。正如医院监控录像所记录的那样,他在十一点二十八分进入三楼病区,随后进入赵红雨的病房。在进入病房之前他没有想到除了赵红雨独自躺在床上外,房间里居然没人。
比起昨晚,赵红雨的脸色虽然有所恢复,但精神仍然倦怠,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抱上轮椅,轮椅被人推着,向门外疾走……她想说句什么,无奈头昏脑沉,力乏气短。很快她也认出了推她出门的人是谁,一见到邵宽城她就觉得亲切和安全,她全身立刻松弛下来,依然让自己半睡着,不问他为什么要推她走,也不问他们要往哪去。和邵宽城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从医院的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赵红雨神智困倦,但姿态安详,完全没有抗拒,也没有表现出被劫持的慌乱与紧张。
古都医院辖区派出所的民警马上排除了这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从与万教授的交谈中他们初步认定这是一起亲友纠纷。但这个判断并没有妨碍他们陪同万教授一起连夜赶往邵宽城的家。他们在邵家小院果然找到了赵红雨。毋须预测,万教授与邵宽城的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在红雨住的那间小屋里,万教授看到,女儿在她最熟悉的床上睡着,床头的桌上放着切好不久的苹果、热粥和酱豆腐。邵宽城和他的父母都在小屋,邵宽城父母对万教授气势汹汹地带着警察破门而入,颇感意外和惊慌。
这次是万教授先动手的,他进门先扑向邵宽城,用力揪住他的衣领吼道:“谁给你这个权利!谁给你这个权利!你这是绑架,你这是犯罪!”
这回邵宽城没有还手,他虽然瘦,但个子在那儿,人高力不亏,以万教授的将老之躯,难以撼动。再加上邵宽城的母亲挤上来护着儿子拉偏架,所以场面上邵宽城并未吃亏,反倒把万教授累得气喘嘘嘘。警察上来把二人分开,一面劝双方稍安勿躁,都克制一下,冷静冷静,一面批评邵宽城行事莽撞,太不懂事:“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办事呀,你是她邻居也好,还是你说的男朋友也好,你不经过人家家长同意就把人偷偷带走,这太不合适啦!而且你是从医院把她带走的,你知道她身体状况允许吗,病人出了问题你负的了责吗?”
派出所民警比邵宽城年纪大很多,警衔也比他高几级,邵宽城只解释了一句:“医生说她就是身体虚弱,就是需要好好休养……”没再过多犟嘴。但邵宽城的母亲声援儿子:“要休养当然是回家来休养啦,她从小就住在这里,什么都习惯啦,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们都知道的!”
这时万教授已经不屑于再与邵家人争吵,他上去动手想要搀扶女儿起来,女儿刚刚睡着就被他们吵醒了,表情先是惊惶,后是烦躁。父亲上来拉她,邵宽城上来阻拦,这回邵宽城用了暗力,万教授立即被他的双臂隔离在一米之外,近身不得。派出所的两个警察担心双方肢体冲突,矛盾激化,不好收拾,遂上前连拉带劝,把双方都劝出了红雨的小屋,劝到邵家的客厅谈判协商。
万教授是在那天清晨四点多钟离开邵家小院的。他已身心疲惫。和邵家的谈判没有结果,双方都坚持自己的主张。邵家母子认为,赵红雨原来一直身体健康,很少生病,但去了万家之后,却几次食物中毒,一病再病。现在病人急需休养,所以应当在她从小最熟悉的“家”里,恢复身体,休养生息。何况万教授的妻子又刚刚出了事,万教授年龄大,工作忙,也难以自己照顾好病人,保姆也靠不住,所以病人不应该去他那里。在争论中唯有邵宽城的父亲比较温和,看问题能够一分为二,两面的道理都说。但在谈判期间邵宽城父亲主要是在红雨的小屋里照看红雨,而且万教授也看得出来,他左右不了老婆儿子。在离开邵家之前民警本来打算再去小屋征求一下赵红雨的意见——是愿意留在这里还是愿意跟父亲回医院去,还是愿意回父亲家去——但赵红雨已经睡了,民警便没有再次把她唤醒。毕竟,她是病人;毕竟,她已经跟着折腾了将近一宿,应该好好休息。
离开邵家,在汽车里,民警向愤愤不平的万教授表示:对于这种亲友纠纷,公安执法机关不便采取强制措施进行处理,还是待你女儿醒来以后,听听她本人意见。她是成年人了,虽然病了,但仍有行为责任能力,所以必须尊重她自己的决定。除非有证据显示你女儿的决定是受到他人胁迫而做出的,否则警方不能介入。
或者——民警又说了另一个处理方式——你也可以以病人父亲的身份,去人民法院起诉邵宽城,由法院进行调解或判决,你毕竟是你女儿唯一的亲人,你可以申请主张自己的权利。
万教授低头听着,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得不行。
万教授并没有去法院,甚至也没有联系自己熟悉的律师,也没有等待女儿醒来再去找她“征求意见”。他在这一天的早上八点来钟,直接去了西京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他在办公楼的传达室里,大声要求局领导拨冗接待“人民来访”。值班人员当然能认出万教授来,万教授是电视名人,是学术明星!于是马上有一位“局领导”——据自我介绍是局政治部的主任——出面接待。在接待室里,万教授愤怒地投诉了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民警邵宽城偷走他女儿,干预破坏他家庭关系的“违法行为”——一个人民警察不经过病人父亲的允许,深更半夜把病人从医院强行带走,而且扣在自己家里拒不送还,这是什么行为?算不算劫持或者非法拘禁?你们“组织上应当严加训诫,严加管束。否则,我将采取进一步的法律手段,包括向省政府直接反映申诉!”
政治部主任耐心听取了万教授的投诉,表态一定重视此事,尽快查清事实,依照相关法规和纪律,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并且会在最快的时间内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一天早上,邵宽城照常离开小院,去单位上班,继续参加对敬陵案的调查工作。整整一个上午,他一直哈气连连地陪李进去长安公安分局商量调阅道路监控录像的工作,中午回到刑总,还没吃饭,就被叫到总队政委的办公室去了。
政委要谈的正是赵红雨的事,先是了解事情的情节始末,后是听取他的解释辩白,再之后,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批完之后,政委又叫来了一队队长李进,李进当着政委的面,又对邵宽城做了一轮吼骂训斥,表现出了绝不护短的鲜明态度。
领导们都认为,除了邵宽城用这样极端的方法处理与赵红雨父亲的纠纷实在有失妥当外,他也没权利不请示队里就自做主张地把赵红雨接回家中。赵红雨去她父亲家,接近她父亲,是受组织的派遣,是秘密工作的需要,在她没有紧急危险的前提下,邵宽城个人无权决定让她留下还是将她接回。
不知是因为李进用从未用过的口气吼了邵宽城还是因为什么,邵宽城第一次与上司激烈顶嘴,而且是当着总队政委的面:“她怎么没有危险?这才几天,她已经两次被送到医院抢救了,怎么是没有危险!而且她在这个案子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让她盯的人她也盯了,她盯的人现在也被咱们抓了,她完全可以退出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病!如果队里只知道用她,不知道关心她,这不是让人寒心吗!”
邵宽城最后说的这个寒心的“人”,不知道是指赵红雨,还是指他自己。
他的顶撞,出乎领导的意料,两位领导的脸上,布满粗粗的黑线。尤其是他最后的指责,等于给领导扣了很大的道德帽子,领导们肯定不淡定了。
李进首先正色驳斥:“邵宽城,你给我住嘴,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赵红雨生病,食物中毒,总队不关心吗,咱们队里不关心吗?她生病我也几次去医院,直接找医生谈,情况全都向总队领导汇报,领导也都很关心。她父亲对她是有感情的,这是事实,总队领导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要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综合分析,综合判断的。而且让赵红参加这个案子,也都是尊重她本人的意愿的,是慎重的。”
政委也严肃地说:“小邵你现在不是一个孩子了,不是警院的学生到这儿来实习的,不能情绪化地看问题。赵红雨的任务是不是完成了,难道是由你说了算吗,你说可以退出了就退出吗?她的任务什么时候终止,连我说了都不算,你就做了决定了吗?你还是个警察吗,懂不懂规矩?”
李进沿着这个高度继续跟腔:“这个案子现在已经是公安部,省市政府直接关心的案子了,现在由市局统一指挥。下一步怎么办,还需要赵红雨做什么,局里、总队,都会慎重研究,你上去就把她接出来,自己就决定让她退出来,你权力很不得了呀!先不说她该不该退出来,你这做法本身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就是严重的违纪违规!”
邵宽城的气焰被彻底压住了,他鼻子一酸,眼里忽然涨泪,但强迫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他的泪水是因为委屈,不但自己委屈,也替红雨委屈。但他的气焰不再嚣张,也是因为在两位领导训斥的内容中,确实咂摸出自己的理亏。
在公安机关内部,下级,尤其是资历尚浅的新兵,敢于正面挑战领导的权威,用发飙的方式顶撞上司,是很少见的。一般来说,没好下场的。在政委办公室里邵宽城被当场勒令不得再与赵红雨的父亲继续冲突,不得再采取任何激化矛盾的动作……在结束谈话时政委甚至说:“你和赵红雨要是真想谈恋爱,以后要真打算和她结婚的话,就更不能得罪老丈人了。再怎么说人家是父女,血缘之情是割不断的!我看你是咱们刑侦总队年轻干警中最缺心眼的人了,最二的人了,没有之一!”
作为对邵宽城处罚的第一步,是他从政委办公室回到刑侦一队时,队长李进立即宣布的一个决定。李进决定让他暂停敬陵盗墓案的侦查任务,重操旧业,还是去做队里档案资料的整理工作。虽未说明邵宽城的队长秘书这个非序列职务是否继续保留,反正和停职反省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