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长安盗 > 第36节 >

第36节

这个村子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村子看上去规模很大,村口照例竖着许多木杆,横竖挂着各种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大约一尺宽,三尺长,上面画着龙虎图案和“嗡、嘛、呢、叭、咪、哞”的六字箴言。邵宽城路上向导游讨教了经幡上那些文字的涵义和五彩的象征,五彩中的黄色为地,绿色为水,白色为云,红色为火,兰色为天。按不丹人的观念,这五色就函概了宇宙的五大要素——地、水、风、火、空。
李进和刘主任远远地追在后面,也进村子。村子干净整洁,有等同市镇那样宽阔的街衢,有鳞次栉比的袖珍店铺。店铺一半开张一半关闭,街里少有行人。
沿街的墙上,不知为什么,居然画了许多男性生殖器的写实图案,节操碎一地啊!看得邵宽城瞬间凌乱。这么重的口味若在西京,肯定要被列入扫黄的范畴。邵宽城狂汗却不敢探问,还是刘主任以学者的儒雅平静,向导游咨询:这么多人体器官的图案,代表了何种涵义呢?
导游还没回答,就见一个路过的当地少女,背上还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到墙边,面目严肃,伸手在那些男性器官的图案上摸来摸去,看得邵宽城眼珠子差点掉地上。导游却面目严肃,侃侃说道,“女人嘛,都是乞求得到阳刚男性的保护,希望多生孩子嘛。”刘主任点头做理解状,邵宽城却仍各种难以置信的样子。只有李进完全视而不见,喘着粗气催问导游:“还有多远?你联系上他了吗?”
很快行至村子的深处,他们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在小路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导游又打电话,还是“宗卡语”或什么语,一会儿铿锵有力,一会儿委婉低迴。好不容易打完挂了电话,才转向三个盯住他的面孔,无奈地摊开双手,用英语说了句:“他不在家!”
李进恼了,不再与导游罗嗦,还没听完邵宽城的翻译,推门就进!口中高喊:“干金!干金!你出来!”
导游脸色顿时白了,上去拼命拉住李进,把他拖了回来。李进虽然高大魁梧,但病弱无力,不敌导游的瘦小精干。导游一边撕扯着李进,一边对上来劝架的邵宽城和刘主任叫道:“他家里有病人,生人不能进去的!不能进去的!”
李进怒问:“你怎么知道他家有病人,你刚才是和他通话了吗?”
导游的英语相当山寨,情急时用词更是前后颠倒,但邵宽城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干金的电话关机了,他也打不进去,这里是干金的家,但这门前插了树枝,说明他家有病人的。在不丹只要门口插了树枝,外人就不可以进去了。他刚才给一个认识干金的人打了电话,那人说干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导游还没说完,一个穿着“旗拉”长裙的中年女人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出来,目光惊疑地看着门口的这几位面红耳赤的男人。导游连忙对女人做着解释,两人一通“宗卡语”,李进等人只能看着听着,谁也插不进嘴去。
两人谈没几句,女人转身进门去了,大门重新关闭。导游对女人一脸歉意,对李进一脸抱怨。他对邵宽城说:“这是干金的妻子,干金的妈妈生病了,干金没有在家。”
事关不丹的风俗习惯,李进没再争吵,全身无力地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邵宽城从感觉上判断,导游还是诚实的,尽力的。从那个村子返回帕罗的路上,李进又要求导游带他们到那个艺术宫的工地去,在导游表示他也不知道艺术宫工地具体在什么地方后,李进才未再出声。
那天天黑的时候李进的烧仍未消退,从国内带的消炎药似乎不见效果。邵宽城和刘主任商量要送李进去当地的医院治疗,李进坚决不肯。他只是希望能否在什么地方给他找根烟来,没烟抽让李进提不起精神。邵宽城和刘主任也只能面面相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禁烟的国度,他们到哪儿给他找香烟去?
第二十七章
晚上七点,他们回到旅馆,邵宽城先扶李进回屋上床,再和刘主任商量晚上给李进弄点什么合口的饭菜。正说着,干金忽然不期而至,他穿着一身不丹男人都穿的短袍,出现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门厅。干金的现身让李进像打了强心针般兴奋起来,马上起床来到门厅。干金解释说他今天一直在艺术宫的工地,因为从美国来的设计师明天就要离开不丹了,所以很多事须在今天和他交待沟通。干金从工地赶过来的目的,就是要请三位中国来的客人吃顿晚饭,聊尽地主之谊。
和干金一起到旅馆来的还有一位外国人,梳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但看不出岁数。干金解释道:“因为这位美国设计师明天就要返回美国,所以想今晚一并请了,给你们算是接风,给他算是饯行。和这位美国朋友一起吃饭你们不介意吧?这位美国设计师是位大设计师,在美国都很有名的。”
能见到干金已是大喜过望,李进顾不得什么讲究,只说没问题一起吃吧,要不我们请你?干金连说:不可以不可以,你们是客人,客人都要招待好,这是不丹的风俗。李进急于和干金谈正事,也就不再磨叽,道:“客随主便吧,去哪里吃?”
干金把他们带到距旅馆不远的一间餐厅。餐厅不算高级,但很安静。干金已提前在这里预定了一个有窗的单间,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和山上不知什么建筑,远远的灯火通明。落座之后,侍者把提前准备好的菜肴一并端上,还是热辣为主,邵宽城看看李进,担心他怎么受得了又吃这么刺激的饭食。李进被高烧折腾得双颊凹陷,面色狼狈,但他显然不关注饭菜的口味,始终等着开口谈正事的机会。
菜齐之后,众人动箸,以水代酒,彼此碰杯。李进尚未开口,那位一头白发的美国设计师倒先发声:“你们是中国哪个地方的人,到不丹来旅游吗?”
李进们未及回音,干金便代替答道:“他们是从中国西京来的,来找一座古代的石雕,他们说有人偷走了那个古代的石雕。”
“偷走了?”白发设计师现出惊讶的表情:“是偷到不丹来了吗?那座古代的石雕是你们的财产吗?”
还是干金回答:“中国这种古代的宝物,都是属于国家的财产。”
“哦哦,”白头道:“那你们是政府的代表?”
一问一答,还是干金:“中国和不丹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所以他们是以旅客的身份来的,来找那个石雕的收藏人谈谈。”
“噢!”白头设计师似乎听懂了这事:“没有外交关系,用私人的身份谈判,恐怕很难啊,不丹政府是很难帮助你们的。你们说石雕是被偷走的,可如果那个不丹的收藏家不这样认为,不丹的政府也不能单方面相信你们啊。那个古代的石雕也不可能开口说话呀。”
李进开口了,声音干涩,却没有露出半点虚弱:“我们要找的人,是一个美国人!”
白头设计师眉头上扬,夸张地表示着惊讶:“美国人?那你们为何不去美国?”
李进说:“在需要的时候,我们会去美国!”
白头设计师一脸正色:“美国更是一个重视证据的国家,没有经过美国法律认可的充分的证据,美国政府不可能也没有权利剥夺美国公民已经持有的任何财产,这就是美国!”
白头无奈地耸肩,摇头,但表情上还是同情李进的。李进道:“中国有句名言,叫做先礼后兵。我们来到这里,就是想找到占有这件中国文物的人,礼貌地和他谈一谈。我们有非常充分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他占有的石器是中国重要的古代文物,是不久前被非法盗掘的出土文物。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盗贼是通过在公海上的非法运输通道,将这件文物盗运出中国的。我们会向收购这件文物的人说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我们相信他会将这件中国文物交还给中国人民。如果他拒绝和我们会面,或者,拒绝交还这件文物,那中国政府一定会启动追索的法律程序,并且一定会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追究这桩罪案,这件文物一天不回到它的祖国,我们的追究一天不会停止!如果你认识这位占有者,那就请你转告他,中国政府有决心,也有能力,一定会把这件国宝追缴回国!”
李进的病重,无碍他语调铿锵,让邵宽城的翻译,也跟着一通慷慨激昂。翻译完这句话,李进戛然而止。邵宽城盯着李进,李进盯着白头,白头转脸看看干金,尴尬地笑道:“我不该扯这种太复杂的话题,如果我令你的朋友感到不快,那绝非我的本意。”
邵宽城还没来得及翻译,干金连忙打着圆场:“啊,不丹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国家,中国人,美国人,在这里都会得到快乐,想打架的人到了不丹,也都会讲和!”
李进又想开口,刘主任以手势劝住,替他说道:“我们不想打架,但我们也不接受某些人偷走我们祖传的东西,又来与我们讲和。”
干金看一眼白头设计师,无奈地笑笑,似乎不知道应该再做何种回应。白头同样做了一个西方人惯用的表情,也是表示无奈的意思。之后他看一眼双目赤红的李进,转脸对刘主任和邵宽城说道:“我深表同情,祝你们好运。”
李进几乎水米未进,那顿晚饭虽然算不上不欢而散,但也草草结束,干金开车送他们回到旅馆,邵宽城和刘主任扶李进下车,李进要邵宽城与干金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他强调:“你跟他说,明天必须把问题谈清,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迈克·里诺斯在不在不丹,他都必须派出代表和我们正式谈判!否则,我们也就不谈了,我们将以我们的方式,捍卫中国人民的尊严!”
邵宽城把这番强硬的表态原原本本转达给了干金。干金的态度则有些模棱两可:“好,我会转达,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迈克先生,我也不知道迈克先生能不能在近期派出代表来见你们,我不知道。”
邵宽城见李进病相严重,于是并未把干金的话完全翻给他听,只说:“他说他会转达。”别无多言。
那位白头设计师和他们同车到了旅馆,但只是礼貌性地与三个中国人说了拜拜,并未下车。干金表示还要送这位美国设计师回酒店去,所以也匆匆告别,开车走了。邵宽城再次提出要送李进去医院,但李进再次拒绝,李进说他只想马上躺下,睡觉。刘主任也说对发烧的人来说,睡眠是最重要的,充足的睡眠强过一切药物,一切治疗。
刘主任年龄大了,一天劳累,吃的又不对胃口,体力也颇感透支,安顿好李进,也回房睡觉去了。
邵宽城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敬陵盗案从始到终的每一幕,历历如昨。他不能控制地再次想到他帮着总队领导劝说红雨参与敬陵盗案的那些情境,每个对话,每次争吵,都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那些情境,那些细节,在邵宽城心里,无不带血带泪,带着不能克制的哽咽……
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邵宽城的生活是多么完美。他爱他的工作,爱他的父母,爱他家的小院,他还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孩。他没有想到后来的一切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未来。以前,他怎么可能想到他会在遥远异域的一个小旅馆里,有这样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这一夜过后,太阳将照常升起,新的一天还会发生什么,无法预知。他们能见到与他们谈判的人吗?能达成他们的所愿所求吗?接下来的一至二天,将决定他们成败和去留。
在这个佛教盛行的国度,邵宽城躺在床上,忍不住在黑暗中双手合十,虔心祈祷:“慈悲的佛,帮助我们惩恶扬善吧!”但他最终还是把手放在胸口上,更多地默默恳求:“红雨,你在吗?你会保佑我吗?你保佑我吧!”
他能感觉到红雨在给他力量,让他激昂地去完成她未能做完的事情!
太阳照常升起。
佛也好,红雨也好,似乎都没有显灵,因为出现了更加不好的情况——李进经过一夜沉睡,高烧仍未退去,其状几近昏迷。邵宽城不再请示李进,自己做主,让旅馆的老板帮忙叫来救护车,硬把李进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医院诊断李进感染了肺炎,因为拖延两天未采取正确的治疗措施,所以导致心脏有衰竭症状,已经发展为肺心病的初期,如果再晚救治,将危及生命。
李进躺在治疗室里输液。在镇痛药物的安定下,进入深度睡眠。邵宽城和刘主任坐在治疗室外的走廊里,失败的情绪笼罩在心头,两人全都沉着面孔,默默无言。
整整一天,李进的体温始终未降,干金也没有电话打来。到了晚上,邵宽城陪刘主任去外面吃饭,饭间刘主任肯定地判断:干金不会再来电话了,此次不丹之行,将无功而返。
刘主任悲观地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诸多珍贵文物被盗运到西方。一九四九年之后,文物被盗出境的现象亦未禁绝,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件被盗运到西方国家的国宝级文物,被成功地追缴回国,可见追宝之路的无限坎坷,难比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