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連續重擊三次。」他說。 
「三次。」我重複。 
「這是致命傷嗎?」他其實應該已知道我的答案。 
「可能吧。我不敢說。」 
「還有其他外傷嗎?」 
我搖搖頭。「我認為不是。位置不對。」 
我把頭骨在環座上放好。 
「死者被切割的部分很整齊,兇手並不是亂砍的,而是順著關節的位置肢解。記得康尼和瓦倫西亞的案子嗎?」 
他想了一下。歪著頭,左搖右晃。他甚少出現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就像一隻搖頭擺尾的小狗。 
「康尼的案子,大概己發生兩年了。」我繼續說道:「他的屍體被人發現用毯子裡起,捆上包裝用的膠帶。他的兩條腿都被鋸斷,分開包裹起來。」 
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古埃及。在製作木乃伊時,人們會把死者的內臟先取出來,裝在罐子裡另外保存。殺害康尼的兇手有點像埃及人,只有過他另外保存的是兩條腿,而不是內臟。 
「啊,我想起來了。」 
「康尼的腳從膝蓋以下被鋸斷。瓦倫西亞也是。他的手臂和腿部都被切下幾寸,切口都是在關節上方或下方的位置。」 
瓦倫西亞是因為得罪毒販而遇害的。他的屍體在送來這裡時,是裝在曲棍球袋裡。 
這兩件案子,兇手都是隨意將死者的手足砍斷的。然而,這次的案子,兇手卻是從關節下手,很整齊把關節切斷。你看。」 
我拿出診斷書給他。我使用的正式的驗屍報告,上面畫有人形,詳注了屍體被切割的部位。一條直線畫過喉部,其餘幾條直線則畫過肩部、上臀部和膝關節。 
「他切斷第六節頸椎,割下頭部。他從肩部關節肢解下手臂,腿部則是從胯骨窩切開的。這兩條小腿還被從膝關節處切開。」 
我拿起左肩腫骨。 
「看到關節窩的切痕了嗎?」 
他研究傷處的刀痕。這個刀痕沿著關節,圓圓地繞了一圈。 
「腿部的情況也是一樣。」我把肩腫骨換成骨盆。「看看破臼部位。他從右邊切進窩處。」 
拉蒙斯仔細看著胯骨窩銜接大腿骨的地方。在窩處骨盆上有無數道切痕。我默默地接過骨盆,把大腿骨拿給他。大腿骨中間有兩道平行的切痕。 
他看著這些骨頭,好一會兒才把它們放回桌上。 
「唯一例外的是手臂。竟然有一處切口偏離了關節。」 
我拿起橈骨給他看。 
「奇怪嗎?」 
「嗯。」 
「哪一種比較典型?這個或那些?」 
「那些。通常分屍的目的是為了方便處理屍體,因為為了省時間,都是亂砍一番。康尼的案子就屬於這種。然而,這次的兇手卻花了很多時間。」 
「嗯……你認為他的目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讓我費了一番思量。 
「我不知道。」 
我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死者家屬想領回屍骨安葬。我盡量拖時間,等人一做完檢驗和拍照,我們就發還給喪家。」 
「我想留幾塊切口處的骨頭,準備用顯微鏡觀察,看能不能找出兇手用什麼凶器。」 
我一邊觀察他的反應,一邊在心裡想著適當措詞。 
「我想留幾塊完整的骨頭,用來和另一件案子做比較。」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我不知道這是出自不屑或困擾。也許,這只是我想太多了。 
他停了半刻,才說:「我知道,克勞得爾對我說過了。」他的眼睛直視著我:「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這兩件案子有關聯?」 
我簡要地把兩件案子的相似性說出:頭部同樣受重擊,屍體同樣被分解,同樣被裝進塑膠垃圾袋,同樣棄置在荒郊野外。 
「這兩件案子都是蒙特婁警局辦的嗎?」 
「伊莉莎白的案子是,茜兒的案子則是魁北克警局辦的,因為她是在聖傑羅被發現的。」 
蒙特婁和許多城市一樣,對刑案的管轄權總是能推則推。蒙特婁市坐落在聖羅倫斯河中央的島上,因此蒙特婁警局只管發生在島上的案件。一離開島外,就歸屬各地方的警察局管理,否則就交由魁北克省警局統轄。各警局間的協調性一向不是很理想。 
他又沉默片刻,才說:「克勞得爾也許……」他猶豫了一下,「很難接受。你按照你的推論調查下去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讓我知道。」 
那個星期剩下的那幾天,我忙著把屍體切口處的骨頭拍照,從各種不同角度拍攝,用高倍率的照相機並打上強光。我希望能拍得越詳細越好。我還從各個關節取下一些骨頭碎片,準備用光學顯微鏡察看。然而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卻完全忙得不可開交。 
一個小孩在省立公園裡發現一具骨骸;有人在聖路易絲湖畔發現一具浮屍;一對夫妻在打掃新屋的地下室時,發現一個裝有屍體的桶子。這些遇害者的遺體,全都送到我這裡來。 
那具在聖路易絲湖發現的浮屍,是去年秋天發生的船難。我已把他的骨骼處理好了,隨時準備把報告交上去。 
我己預料到了,但沒想到這麼快。當這個消息傳來時,我的心臟狂跳著,血液直衝上胸部,像灌滿了碳酸蘇打,整個人幾乎無法站穩。 
「她死亡時間不到6個小時,」拉蒙斯說:「我想你最好過來看看。」

 
瑪格莉特·愛德基年僅24歲。她和丈夫和一個6歲大的兒子一起住在奧林匹克體育館旁。那天她和她姐姐約好在上午10點30分碰面,打算一起逛街吃飯。 她10點的時候還和丈夫通過電話,然而她沒有赴約,也沒有打電話通知。她已經無法打電話了,就在上午10點到中午的那段時間,她遭人殺害。屍體是她姐姐發 現的。這是4小時前的事。我所知道的就麼多。 
克勞得爾仍留在命案現場。他的搭擋,麥可·查博紐坐在諾大解剖室牆邊的一張塑膠椅上。拉蒙斯從命案現場?

克勞得爾仍留在命案現場。他的搭擋,麥可·查博紐坐在諾大解剖室牆邊的一張塑膠椅上。拉蒙斯從命案現場回來已一個小時了,而死者的遺體緊跟在他身後送到。當我到達時,驗屍工作已開始進行。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又要加班了。 
她仰臥著,臉部朝上,雙臂貼靠在身體兩側,手掌向上,手指微微彎曲。在命案現場發現的裝屍體的紙袋,現在已經移除。她的指甲已被檢查過了,也 採了一小片。她赤裸著,在不銹鋼發亮的解剖台上,她的皮膚看起來就像蠟。她的背上有一塊小小圓形壓痕,是解剖台上的排水孔造成的。許多頭髮粘在她的皮膚 上,永遠和她那頭捲曲的頭髮分離。 
她的後腦扭曲,形狀有點變形,就像孩童的塗鴉人像。血液從她的發問滲出,混合著用來清洗她的水,在屍體下方聚成一灘半透明的紅池塘。她的內 衣、胸罩、褲子、鞋子和襪子都被血水浸濕,散落擺在解剖台旁的桌上,散發著一股濕黏、類似金屬的氣味。在內衣旁的手提袋裡,裝著一條彈力帶和衛生棉。 
凡尼爾正拿著拍立得相機拍照。帶有白邊的方形相片擺在查博紐身旁的桌上,一張張清晰地顯示出死者的各種不同角度。查博紐一張一張檢視照片,緊咬著下唇,然後又一張一張擺回原位。 
那位監視組來的警員,拿起理光相機和閃光燈拍照。當他繞行解剖台時,新來的技工麗莎拉了一個舊式的屏風擺在屍體後方。這種屏風有金屬框架,纖 維布幕,在舊日的醫院裡經常可見,在替病人注射時會用來遮蔽。這個情景實在相當諷刺,我不知道他們想保護誰的隱私權。瑪格莉特·愛德基早已無法在乎了。 
那位拍照的警員在拍過幾張相片後,從高凳上下來,一臉狐疑地看著拉蒙斯。而拉蒙斯站在屍體旁,指著屍體左後肩上的一處擦傷。 
「你這個拍了嗎?」 
麗莎正站在屍體左邊的擦傷處旁,手上拿著一塊牌子,上面寫有屍體的編號,和1994年6月23日的日期。丹尼爾和那位警員都靠了上來。 
隨著拉蒙斯所指的位置,麗莎把死者頭部傷口附近的頭髮刮除,用噴霧器清洗乾淨。傷處一共有五個,每個都呈不規則的鋸齒狀,典型受鈍器攻擊造成的傷口。拉蒙斯測量傷口的位置。拿照相機的人則以近距離拍下特寫。 
一會兒後,拉蒙斯開口道:「他可能是這個角度攻擊的。麻煩你把她翻過來。」 
麗莎上前一步,擋住了我的視線。她扳住屍體左側,輕輕翻動,把死者的左手臂緊壓在胃部的位置,然後和丹尼爾合力把屍體的背面朝上。我聽見死者頭部撞擊在不銹鋼解剖台上的悶厚聲響。麗莎把死者的頭部抬起來,在頸部墊了一塊像皮墊,然後退下。 
目睹這一切使我的血液流動更為快速,胸部一陣鬱悶,恐懼的間歇泉又再次噴發。 
瑪格莉特身上被割了一道傷口,從肋骨一直到恥骨。這道鋸齒狀的傷口從胸骨直下,曝露出身體裡面的內臟。在傷口最深的地方,裡面的器官已經移位,競能直接看到他的脊椎骨。 
我把目光往上移開她的腹部,不忍再看那幅凶殘而恐怖的景象。然而往上看並沒有讓我好過一些,她的頭部微微側偏,向上翻的鼻子和削瘦的下巴,有 點像小精靈的臉。她的臉頰高聳,上面長滿了粒粒的雀斑。在她死後,。這些棕色的小斑點和週遭白晰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的長相有點像佩比·隆斯塔金 (PippiLongst ocking),只不過這個小精靈的嘴並沒有笑。她的嘴巴張大,含著自已被兇手割下塞進的左乳房,乳頭觸及她的下嘴。 
我抬起頭,正好與拉蒙斯的目光相交。他的眼神流露著慣有的深沉。他的下眼險呈圓孤狀下垂,微微抽動著。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一絲感傷,但是他眼神所蘊含的意義恐怕不止於此。 
拉蒙斯沉默著,繼續進行驗屍工作,他的注意力在屍體和他的寫字板上來回轉換。他仔細把屍體上每一道傷口都記錄下來,註明位置和形狀。他細心地 把每一個疤痕和傷口都記下來。在他工作時,旁邊的照相機也沒閒著,現在己從頭部的角度拍攝。我在一旁等著,而查博紐則燃起一根香煙。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拉蒙斯才完成所有勘驗工作。 
「好了,可以把她送去拍x光片了。」 
他剝下手套,坐在桌子上,弓著背埋首在寫字板上,像一個老人小心翼翼地檢視他珍藏的郵票。 
麗莎和但尼斯推了一張不銹鋼床進來,停在解剖台右側,熟練地把屍體搬上鋼床,推往x光室。 
我默默地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查博紐旁邊。他抬起頭,對我頓首微笑,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屁股捺熄。 
「布蘭納博士,近來如何?」 
查博紐總是對我說英文,似乎自傲他英文的流暢。他說的英文是混合了魁北克和南方腔調,這是因為他生在魁北克省的奇考提米郡,小時候卻有兩年在德州東部度過。 
「我很好,你呢?」 
「沒啥好抱怨的。」他聳聳肩,雙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查博紐有一張寬大而友善的臉,一頭灰硬的頭髮,使我聯想起海葵。他的塊頭很大,脖子卻細得不成比例,因此他總是把衣領束得很緊。他的領帶總是 不太安分,不是歪斜至一旁,就是鬆垮垂下至襯衫第一個紐扣的位置。他一早就把領帶解開了,似乎是想換個造型,又似乎是要讓自己放鬆一點。查博紐和其他蒙特 婁警局的人不同,不會每天在意自己的衣飾造型。不過,也許他也是一樣。今天他穿著淡黃色襯衫、尼龍長褲和綠色的格紋運動夾克。他的領帶是棕色的。 
「看過相片了嗎?」他問,伸手指著身後一個棕色的公文封。 
「還沒。」 
他拿起公文封。抽出一疊拍立得相片給我。「這些相片是和屍體一起送來的。」 
我點點頭,開始一張張檢視。查博紐在一旁盯著我,似乎希望我臉上出現害怕的表情,他好回去向克勞得爾說。也許他只是單純好奇我會有什麼反應。 
這些照片拍得井然有序,有如現場重建小組般,把案發現場的情狀拍得矩細靡遺。第一張照片是一條小街,兩旁都是舊房子,每棟都有三層樓,看起來 維護得很好。街道兩旁各有一排樹木,樹木由人行道上水泥圍起的四方花圃中長出。每戶人家前都有庭院,庭院中央有一條步道,通往有鐵欄杆扶手的大門台階。在 人行道上有警方圍起的三角筒和黃帶子,不讓圍觀者進人。 
接下來的幾張相片,拍攝的是一棟紅磚屋。我注意到一些細節。這棟房子左右各有一塊門牌號碼,一塊是1407號,另一塊則是1409號。在房 子正面的窗台下,有人種了許多花朵。我能辨認出那是金盞花,它們淒涼地擠在一起,巨大的黃色花朵已枯萎,以同一個孤度下垂,孤寂地訴說生命的興衰。一輛腳 踏車斜倚在花園四周已銹蝕的鐵欄杆的一側,傾斜得幾乎快躺至草地上。腳踏車似乎透露著一個訊息,隱喻這棟房子即將出售。 
除了這幾個較特殊的地方外,這棟建築物和外面街道兩旁的房子並無太大差異。一樣的台階,一樣的露台,一樣的大門,一樣的蕾絲窗簾。我不禁有些納悶:「為什麼是這棟房子?為什麼悲劇會選擇在此上演?為什麼不是1405號或對面的房子?為什麼不是發生在另一個社區?」 
一張張相片帶領我慢慢接近那棟屋子,像顯微鏡一樣慢慢調高。接下來的照片拍的是屋裡的情況。再次,我又被屋內的擺設吸引了。小小的房間,廉價 的傢俱。老舊的電視。一個客廳。一間餐廳。一個牆上貼滿海報的男孩房,床上有一本書扔在那裡,書名是《世界如何動作?》我感到又一陣的傷痛,懷疑這本書是 否真能解釋這個世界的問題。 
瑪格莉特·愛德基一定很喜歡藍色,屋裡每一扇門和木頭窗框,都被漆上了明亮的藍色。 
最後,是死者的相片。屍體倒在入口左側的一個小空間裡,由此可通往第二間臥室和廚房。從廚房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一張餐桌,上面鋪著塑膠墊。在瑪格莉特陳屍的地方,只擺了一架電視、一張沙發和一座餐櫃。她的屍體就倒在這些傢俱中間。 
她仰臥著,兩腿外張。她身上的衣服好端端的,但是運動服上衣被拉了起來,遮住臉部。她的雙手腕被兇手用運動衫緊綁,手肘向外,高舉過頂。這個姿勢就像初次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者。 
在她胸前有道長長的刀傷,但是皮開肉綻的血腥場面經過照相機拍攝後,看起來就沒那麼恐怖。在她原本左乳房的位置,被兇手反覆切割而形成一塊深 紅色的方形區域。在這個方塊區域的轉角處,便是那道筆直往下的縱長傷口。這個傷口使我想到會在馬雅人頭顱上見過的環鋸現象,但是兇手這樣做卻不是為了減緩 受害者的痛苦,也不是為驅趕她體內的幽靈。就算這樣做是為了釋放某個被囚困的心靈,也不會是這個女孩的。瑪格莉特·愛德基被當成宣洩口,是兇手扭曲、醜惡 靈魂尋求發洩下的犧牲品。 
她的運動褲被扯下到膝蓋的位置,褲子的鬆緊帶繃得很緊。血從她雙腿間流下,在她身體下方積成了一灘血池。在她死時,腳上仍穿著運動鞋和襪子。 
我一語不發,把照片和公文封還給查博紐。 
「很噁心,對不對?」他問。 
「的確是。」 
「說不定他是個該死的外科醫生。一個真正在刀口上嗜血的傢伙。」他搖著頭說。 
我正想回答,然而此時但尼斯已拿著X光片進來,一張張夾在看片盒上。他抖動x光片,發出來的聲音就像遠處傳來的雷鳴。 
我們一張張檢視X光片,從左至右,從頭至腳。頭骨的正面和側面都顯示多處傷痕,至少肩膀、手臂和肘骨還算正常。但是當我們看到腹部和骨盆的位置時,每個人都驚訝萬分。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