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用左手接過照片,舉高,用右手遮住陽光。煙霧從他的臉上掠過,他仔細地端詳著,看了很久很久。我想,說不定他的思緒已飄到別的地方去了。在他椅子底下,原本躺在牆邊休息的一隻灰白條紋的貓,此時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街角去了。 
另一個老頭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在那兒喃喃自語。他的皮膚曾經健康過,但那已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他先望了我們一眼,整理一下吊帶褲,然後站起來走向我們,低頭瞇眼看著那張照片。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大腿瘦如麵條的老人才把照片還我。 
「他就住在那邊過去一點,」他說,伸手指向前方一個擠滿破舊三層樓房的街區,然後又很快地說了一堆話,說話的速度和濃厚口音使我聽不清楚他在 說什麼。他和第一個老頭一樣,沒有牙齒,也沒裝假牙。在他說話的時候,看似下巴快碰上了鼻子。他說完後,我指了指照片,再指指那幾棟破舊建築。他點點頭。 
「他常來嗎?」我用法文問。 
「嗯,沒錯。」他回答,揚揚眉毛和肩膀,抿著嘴唇,做出確定的手勢。 
我揮手要查博紐和克勞得爾過來,然後告訴他們這位老人說的話。克勞得爾瞪著我,好像我是一隻趕不走的蜜蜂,一臉不勝其擾的表情。我的眼神與他交會,示意他開口問老人問題。 
不需多說,查博紐己攤開記事薄,開口問那兩個老人一些事。克勞得爾和我則站在一旁聽著。老人說話的速度快得像機關鎗,腔調又重,我能聽懂的實在不多。不過,從他們的手勢和表情可以猜出大概。穿吊帶褲的老人說他住在那個街區,而麵條腿的老人則不認為。 
查博紐問完話後,轉身向車子症去,招手要我們跟上。當我們穿越街道時,我可以感覺到後面有一對炙熱的眼神,直烙在我的後頸部上。

 
查博紐靠在車門邊,點燃一根煙叼在嘴裡。他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個未裝彈簧的捕獸器。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剛才那兩個老人所說的話。最後,他終於開口了,但是嘴巴拉成了一直線,嘴唇幾乎沒有動。 
「你們覺得如何?」他問。 
「從他們的樣子來看,他們好像經常待在那裡。」我說。在我的T恤內,一道汗水從脊背滑下。 
「那兩個老頭的話能信嗎?」克勞得爾說。 
「說不定他們真的看到那個混帳東西。」查博紐說。他深吸了一口煙,然後用中指彈掉煙灰。 
「他們根本沒有舉出那個人的特徵。」克勞得爾說。 
「沒錯,」查博紐說:「但我們都知道,那傢伙不太能引入注意。通常像那種變態人物,都不會太突顯。」 
「第二個老爺爺似乎很肯定見過他。」我說。 
克勞得爾哼了一聲。「那兩個老頭還能記得什麼?我看他們的頭腦早就不清楚了。」 
查博紐又吸了最後一口煙,扔掉煙屁股,用腳踩熄。「也許他們根本是胡說八道,也許嫌犯真的就住在那裡。就我而言,我寧可信其有。我想還是過去看看好了,說不定真能逮到那傢伙。」 
克勞得爾聳聳肩,明白表示不高興。「沒問題,但你自己去,我可不要在太陽下白被火烤。你需要支援再呼叫我。」他看了我一眼,又看著查博紐,揚揚眉毛。 
「她不會連累我的。」查博紐說。 
克勞得爾搖搖頭,繞過車子,鑽進前座。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他拿起無線電對講機。 
查博紐轉向我說:「機靈點,」他說:「一有狀況,就趴下。」 
我很感激他以這種方式提醒我,而沒有叫我別管任何事。 
「走吧!」克勞得爾把頭伸出車窗外說。 
我爬進後座,查博紐也上了車,切換排擋慢慢讓車子前進。克勞得爾轉頭對我說: 
「你什麼事都不要管。如果那個傢伙真的在那裡,我們可不想把事情搞砸。」 
「我會努力,」我說,盡量克制我語氣中的挖苦意味:「我可不像你們有睪丸素,所以經常會有記不住事情的麻煩。」 
他哼了一聲,把身子轉回去。我猜如果他還有一點鑒賞力的話,現在一定在瞇著眼睛傻笑。 
查博紐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們一致打量著旁邊的一棟樓房。這棟樓房四周空地的破裂水泥鋪面和碎石上,市滿了雜草和破瓶子、廢輪胎、玻璃碎片和一些都市裡 常見的廢棄物。有人在這棟樓房面對空地的牆上畫了一幅壁畫,畫了一隻山羊,耳上掛著自動步槍,嘴裡則咬著一顆人類的骷髏頭。我想,應該沒有人知道這幅畫的 涵義,除了作者以外。 
「那個老頭今天還沒見過他。」查博紐說,十隻手指在方向盤上輪替輕敲。 
「他們從幾點開始坐在那裡?」克勞得爾問。 
「10點。」查博紐說,然後看了一下手錶。我和克勞得爾也不約而同地看了時間——現在是下午3點10分。 
「也許那傢伙睡得很晚,」查博紐說:「也許是昨天才做案,今天太累了。」 
「也許他根本就不在這裡。」 
「也許吧。」 
我看到一群女孩穿過樓房後的空地,手牽著手,年紀大約10來歲。她們穿著代表魁北克旗幟的聾尾T恤,當她們穿過雜草地時,那鳶尾一致地左右擺 動著。她們每個人都梳著細玉米條式的辮子,而且還染成明亮的藍色。我看著她們嬉笑打鬧地走在盛夏,不禁要想:如此璀璨的生命,競能那麼輕易地在一個瘋人的 手上終結。我不由得怒火中燒。現在我們離這個禽獸不到十碼,難道不能有所作為嗎?此時,一位穿著藍白制服的警察正從我們後面巡邏過來。查博紐下車,和那位 巡官講了幾句話。於是那巡官便馬上撤退了。 
「他們會守在後面,」他說,朝遠處的巡邏車點點頭。他的語氣變得十分嚴肅,輕鬆的情緒全消失了。「我們走吧!」 
當我開門下車時,克勞得爾改變了主意,也跟著開門下車,往那棟樓房走去。我跟在查博紐後面,發現他已把手槍套解開,右手微彎向前,擺出一副準備好的放鬆狀態。為什麼要故作鎮定?我有點納悶。 
這棟紅磚樓房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上,左鄰右台早就都搬光了,改由垃圾廢棄物進駐。空地上還散落許多水泥石塊,像冰河消退後留下的巨大礫石。在樓房的南側,有一道已腐朽傾塌的鐵籬笆。那只壁畫上的山羊則面朝北方。 
樓房一樓有三座古老的白門,緊緊相連地排列在博傑街邊。在這幾座門的前面的空地,有一條鋪有柏油的小路直通到馬路。這條小路曾漆成紅色,但現在看起來已像幹掉的血漬。 
在第三座白門的小窗上,一塊手寫的牌子斜掛在柔軟的蕾絲窗簾旁。儘管字跡污黑,但我仍能辨識出上面寫的是「吉屋招租」。克勞得爾走上門前台階,按下門框邊的門鈴按鈕。沒有回應。他又按了一次,旋即用力敲起門來。 
「他媽的!」屋內發出一陣怒吼聲。這個魁北克的助詞差點讓我的心跳出喉嚨。 
我轉身向聲音來源望去。這聲音來自我左邊第一扇窗戶,離我八寸不到。窗戶上出現一張惱怒不耐煩的臉孔。 
「你們在幹嘛。如果把門打破,我就要你賠!」 
「警察。」克勞得爾說,完全不理會這張不高興的臉。 
「是嗎?有證件嗎?」 
克勞得爾掏出警徽湊近窗前。窗裡的那張臉往前靠,我才看清那是一張女性的臉。這張臉漲得很紅,髒兮兮地,她頭戴一條透明的塑膠頭巾,還在腦門 上打了個大大的結。頭巾的尾端部分往上翹,像耳朵一樣地指向天空。若不提她不高興的臉和她超出90磅的體重外,她的特殊穿著,還真有點像壁畫上的那只山 羊。 
她從克勞得爾看到查博紐,又從查博紐看到我身上。她似乎認定我最不具威協性,便對著我說:「有何貴幹?」 
「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我說。 
「是和吉姆·馬克有關嗎?」 
「你不應該讓我們站在街上講這些問題吧?」我說,心裡有點納悶,不知道吉姆·馬克是誰。 
那張臉躊躇了一下,然後在窗前消失。一會兒後,門鎖發出卡嗒聲響,門開了,一個穿著黃色塑膠圍裙的胖女人矗立在我們面前。她的腋下和胸口的衣 服都已被汗濕透,脖子上還圍繞一圈汗水和灰塵混合而成的污垢,她把門打開後,便轉身搖搖擺擺地走在狹窄的走廊上,消失在左邊的一扇門後。我們排成一列跟進 去,克勞得爾走在最前面,我走在最後。走廊上瀰漫著包心菜和油污的氣味,室內的溫度至少有攝氏35度以上。 
她所住的公寓不但臭氣沖天,而且又黑又暗,小小的空間堆滿了20或30年代的傢俱。客廳的地毯似乎來自波斯,但是毛幾乎都磨光了。我不禁懷疑,這個地方是不是從那個時代到現在都未曾整理過,目光所到之地,無處不亂。 
那位胖女人走向窗前,重重坐下在窗邊的椅子上。在她右邊的電視櫃和其上的一瓶空可樂罐,受到她坐下時的劇震波及而一起晃動,似乎隨時要崩塌下來。胖女人坐定後,有點緊張地不時看向窗外,好像在等推出現,要不就是不顧因我們而打斷她向外窺視的習慣。 
我把照片拿給她看。她看著照片,眼睛突然瞇了起來,旋即假裝眨了眨眼。她抬起頭,一看到我們三個人的表情,就發現己太晚了,自己已陷入不利的境地。她原本一副不耐煩的情緒己轉變成戰戰兢兢。 
「你叫什麼名字……?」克勞得爾問。 
「瑪麗娃·羅奇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吉姆,馬克又惹麻煩了嗎?」 
「你是這裡的管理員?」 
「我只是代替房東收房租,」她回答。雖然公寓裡的空間不大,但她還是起身換了一張椅子坐下,再度發出厚重聲響。 
「說認識也對,不認識也對。他住在這裡,但我不認識他。」 
「他住哪?」 
「6號房,一樓第一個房門就是了。」她說著,雙手一攤。臂膀上的肥厚肌肉不停地抖動。 
「他叫什麼名字?」 
她想了一下,有點坐立難安。我看見她額上冒出的一粒汗珠,正逐漸漲大,達到表面張力的臨界點,然後破裂,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聖傑魁斯,當然,他們通常都不會用真名。」 
查博紐把這個名字記在筆記上。 
「他在這裡住多久了?」 
「大概一年了吧。在這裡住一年就算很久了,他們都到處飄泊。我很少見到他。不管回來或出門,我都懶得理會。」她眨著眼睛,嘴唇皺起,一臉明顯的說謊表情。「我沒騙你們。」 
「你還知道他什麼事?」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深呼出一口氣,然後緩緩搖頭。 
「他有朋友來找他嗎?」 
「我說過了,我不常見到他,」她說,稍稍停了一下。在坐立不安下,她頭巾上的結已歪了,像耳朵般的尾端已移位至頭部中央。「他好像都是一個人。」 
查博紐環顧四周,開口問:「其他的房間都和這裡一樣嗎?」 
「我的房間是最大的,」她緊閉的嘴角微微上揚,相當不易察覺。即使是像這樣破敗的房間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其他房間都爛得可以,有的人除了馬桶以外,就只有一個爐子。」 
「其他人在家嗎?」 
胖女人聳聳肩。 
查博紐合上記事本。「我們得找他談談,走吧。」 
她一臉驚訝的表情。「什麼?」 
「我們得把事情搞清楚。」 
她俯身向前,雙手放在大腿上,眼睛和鼻孔都同時張大。「我不能這麼做,這樣算是不正當侵入。你們要有許可證之類的東西才行。」 
查博紐怒目圓睜地瞪著她,一語不發。克勞得爾大聲歎了一口氣,做出一副失望和無聊的樣子。我看著電視櫃上的可樂空瓶,瓶上的水珠正匯聚成河,向下流到底部的一圈水灘中。一時之間,沒有人開口或移動。 
「好吧,好吧。但是,我可不負什麼責任。」 
她費力地扭動臀部,掙扎著慢慢移動身子,好脫離椅子的束縛;就像帆船在逆風時之字前進一樣。她的上半身浮出椅子扶手,露出一大片肥肉,好不容易她才把重心移到中間,雙手撐住座椅的扶把,用力把自己撐離椅子。 
她站起來,走到屋裡另一端的桌前,拉開抽屜摸索著。不一會兒功夫,她便拿出一把鑰匙。她看了一下鑰匙上的標籤,確定之後,便交給查博紐。 
「謝謝你的合作。」 
當我們轉身離開時,她的好奇心湧了上來。「喂,那傢伙到底做了什麼事?」 
「待會我們離開的時候會把鑰匙還你。」克勞得爾說,不理會她的問題。於是,我們就在她目光的注視下,離開了她的房間。 
從第一個人口進去的走廊,和我們之前離開的那道走廊完全相同。走廊左右兩側是一扇扇敞開的房門,到底部有一座陡峭的樓梯通往二樓。6號房就位在左邊第一間。這棟建築不但悶,而且異常安靜。 
查博紐站在房門右邊,克勞得爾和我則站在左邊。他們的槍套都已解開,克勞得爾更是把手按在點三五七手槍的握柄上。他開始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一次。仍沒有人回答。 
這兩位警探互換一個眼神,克勞得爾點點頭。他的嘴抿得緊緊的,使他的臉更加拉長。查博紐把鑰匙插進鑰匙孔中,開始扭轉。我們在一旁等著,屏息凝神,安靜得能聽見灰塵飄落地面的聲音。房裡仍沒有任何動靜。 
「聖傑魁斯?」 
沒有回答。 
「聖傑魁斯先生?」 
一樣沒有回答。 
查博紐舉手示意要我等一下。等他們把門打開,走進房間,我才跟著進去。此時,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很快。 
房間裡的傢俱不多。在左邊最裡面的角落,有一道用塑膠簾幕隔成的臨時廁所,簾幕掛在窗簾槓上,鐵環都已生銹。在簾幕下,我看到一個簡陋的馬桶 和幾根水管,水管可能連往洗手槽。這水管已嚴重腐蝕,上面還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在簾幕的右方,黑色的牆面上靠著一個組合櫃,上面擺著一個爐子、幾個塑膠杯 子和一堆樣式不一的盤子和鍋子。 
在簾幕前方,是一張凌亂的床鋪。床的右側放著一張三夾板釘成的桌子。桌的基座是兩個鋸木架,鋸木架上還明顯可見「蒙特婁市產」的標幟。桌面 上堆放一些書籍和紙張。在桌邊的牆上,則貼有地圖、照片和剪報,和桌子等長,形成一面馬賽克鑲嵌壁紙。在桌下,有一張折疊式的鐵椅。房間內僅有一扇窗戶, 就在房門的右邊,位置和羅奇昂太太的房間一樣。在天花板上,僅有兩個裸露的燈泡。 
「真是好地方。」查博紐說。 
「是啊,實在美不勝收。」克勞得爾說著,走向房間底部的廁所。他從口袋掏出一支筆,用筆輕輕把簾幕撥開。「國防部應該派人來參觀,這傢伙滿具有生物戰的潛力。」他把簾幕放下,向桌邊走去。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