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既然你明察秋毫,也就到了我們分手的時候了。咳,何必把話說得那麼難聽,難道對改變現狀會有什麼幫助嗎?」

  「我可能無法改變現狀,可是你也不要得意忘形。」余伯寵切齒憤盈,昂頭怒斥。「雖然你的陰謀暫時得逞,但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上天不予懲罰,也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沉重的負疚感將陪伴你度過餘生,相信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也未必美妙。」

  布萊恩本來作勢欲走,聽了他的話,立刻收住腳步,轉身響應。「余先生的想法太天真了吧,我有必要做出一些解釋。此次西域探險,不同凡響的經歷確實讓我感觸頗多,既有喜悅、激動和振奮,也有悲傷、痛苦和失落,卻唯獨缺少負疚的感受,你所指望的我愧悔終生的情形恐怕永遠也不會發生。」

  「那倒要恭喜了,」余伯寵輕蔑地說,「閣下恬不知恥的功夫已臻化境,犯下再多的滔天罪行也會心安理得。」

  《樓蘭地圖》(二十二)(3)

  「這是毫無根據的偏見,」布萊恩高聲反駁,「平心而論,我的道德涵養絕不會比你遜色,只不過看待事物的眼光更加開闊而已。余先生,你是否認為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唯有留在**才是天經地義嗎?」

  「當然,」余伯寵凜然表示,「物歸原主,毋庸置疑,難道你不清楚,木箱內的每一件文物上都抹不去中華歷史的烙印。」

  「不錯,」布萊恩心平氣和地說,「這些東西和**文明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但換一種角度講,也是古代中亞地區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印證,所以它們不該被單純地劃分給某個國家所有,而更應當成為全世界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我們辛苦進行的挖掘工作,不僅要使這些珍品重見天日,更高的目標在於追本溯源,探尋失落文明的軌跡。請余先生捫心自問,以貴國目前的社會狀況,能夠提供一個保存或研究樓蘭文物的理想環境嗎?」

  余伯寵頓時語塞,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讓我來幫你分析吧。」布萊恩接著說,「先從政府官員談起,『裴將軍』『馮司令』之流你並不陌生,他們除了趨炎附勢,爭權奪利以外,根本沒有半分保護文物的意識。像我這樣的所謂『文化強盜』,若非處處受到諸位大人的關照,又怎麼可能獲得無數自由發揮的空間。百姓的蒙昧麻木就更可笑了,西域伊斯蘭化已經幾百年,如今的穆斯林把佛教寺廟裡的雕像視作妖魔鬼怪。我在旅途中不斷發現,農民們常用刀子剜去塑像的五官輪廓,然後拆去廟裡的門樑花磚搬回家,或是把鮮艷如新的壁畫刮下來作肥料,即使官府知道也絕不會制止。更有甚者,乾脆將整座古代遺址弄平用來種田,他們引水灌溉,水到之處濕氣蔓延,原先乾燥沙土下保藏的文物便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每當看到這些情景,我只有痛心和無奈,遺憾自己不能實施更多的搶救性發掘,哪裡還會有你所說的負疚感呢。」

  「這能夠成為你巧取豪奪的理由麼,」余伯寵疾聲厲色,「不要忘了,至少我們還有倫先生那樣公忠體國的有識之士,以及方教授那樣勤勉正直的學術權威。」

  布萊恩淡淡一笑,說:「方教授是一名篤誠敬業的學者,可惜得不到政府的賞識和庇護,所有的美好願望只能停留在空想階段。至於你的僱主倫先生,雖說神通廣大,長袖善舞,但涉足西域的真實動機又值得懷疑……」

  余伯寵愕然,旋即怒斥。「一派胡言!你憑什麼證據下此結論?」

  「無憑無據,只不過是直覺罷了,」布萊恩說,「但我相信,這份直覺和現實的差距不會太大。請你記住,在缺乏合理機制的前提下,個人的奮鬥不可能化作促進社會進步的動力。譬如這一次的探險經歷,各方勢力角逐西域,為什麼偏偏英國人笑到最後?因為相對於俄國人的貪婪,日本人的兇惡,以及**人的虛偽,只有我們付諸行動時真正以考古為目的。其餘人馬充斥了太多的私慾雜念,以至於相互牽制,爭執不休,所以才會紛紛落敗。」

  余伯寵默然垂首,雖然不肯認同對方的論調,但冥思苦索,卻又實在找不出辯駁的言詞。惴惴不安之際,面孔漲得通紅,淒惶無助的感覺就像一個聲名不佳的婦人在眾目睽睽下遭遇惡徒的戲侮。

  「余先生,你大可不必感到難堪,」布萊恩彷彿窺破了他的心思,「縱觀世界潮流,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幾乎是萬古不變的定律。貴國雖然擁有輝煌燦爛的歷史,但畢竟已不復漢唐鼎盛時期的風貌,當務之急是開發民智,改革體制,否則永遠也沒有同先進文明抗衡的資格。試想,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即便繼承了一筆豐厚家產,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余伯寵愀然無語,暗自體味,病入膏肓的人確實無法享受豐厚的家產,倘若再留下一幫不肖子孫,恐怕才是天大的悲哀。

  「好了,時候不早了。或許由於你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我才樂意開誠佈公,言無不盡,但也不想因此耽誤了今天的行程。余先生,假如你能夠再度擺脫困境,我衷心希望我們還有重逢的機會,最後,讓我用一首歌德的詩作為臨別贈言吧。」布萊恩神色自若,輕輕吟誦。「既然痛苦是快樂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傷心?難道不是有無數的生靈,曾經遭到帖木爾的蹂躪?」

  聲音甫落,人已走向車馬,振臂發令,隊伍緩緩開拔。

  英國考古隊絕塵而去,綁在樹上的余伯寵越發顯得孤獨悲慘。面前的小路人跡罕至,方圓四周寂寥荒僻,如果得不到救助,他面臨的後果無非兩種,一則在飢寒交迫中命喪黃泉,二則是遭遇猛獸吞噬化為異物。

  然而,驚恐畏懼並不是他此刻的主要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深深的抑鬱和悵惘。本來,他可以把攔截行動的失敗歸咎於英國人的狡詐,或是邊防官吏從中作梗等諸多緣故。但通過和布萊恩的一番對話,忽然有所醒悟,這一次爭奪文物的較量,事實上也是彼此盛衰國力的體現,今日的局面似乎早已注定。好比兩軍開戰,一方手持威猛火器,另一方卻只有弓箭長矛,加上後援儲備及謀劃指揮都存在著判若雲泥的差距,無須交鋒,勝負可判。回憶當初的「聯合考古協議」,更覺得可笑而又可惱,英國人之所以放出這樣的誘餌,只是想縮短搜尋和發掘的過程,一旦文物到手,便露出猙獰面目。最可悲的是,中方隊員始終扮演著「替人做嫁衣」的角色,發現受到愚弄,即使在自己的國土上,竟也沒有挽回損失的能力。

  《樓蘭地圖》(二十二)(4)

  徒歎無奈,黯然傷神,余伯寵淒迷的目光投向蒼天。不知不覺間,頭腦裡根深蒂固的信念開始崩潰,殘存於心底的一絲自尊也隨之剝落。由此帶來的反應是巨大的,那是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由內向外迅即傳遍全身,幾乎超過世上任何酷刑的折磨。

  劇痛過後,整個胸腔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剩下的只是無盡的落寞和頹唐。此時求生的本能慾望漸漸升起,大概也是對生活最後的留戀。他眼前浮現出許多人的影子,有倫庭玉焦灼的等待,方子介殷切的企盼,深陷樊籠的哈爾克以及蘇珊望穿秋水的目光。想起蘇珊,一顆心便禁不住強烈顫抖,那份真摯而綺麗的情感或許是他重返西域後的唯一安慰,雖然滋生於險惡污濁的環境,卻沒有沾染絲毫骯髒虛偽的雜質,倘若終成眷屬,簡直是人生最美妙的際遇。可惜的是,自己大限將至,已經無福消受了。

  窮思極想,時光流逝,當他的意志已處於混沌錯亂的狀態,耳邊卻猛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余伯寵驀地睜大雙眼,側首張望,居然看到一匹快馬朝著自己的方向疾馳,須臾間已到近前,馬上的騎者不停揮鞭,像是十分匆忙的樣子。

  余伯寵大喜過望,正要及時呼救,但是,不知是過度激動原因,還是乾渴太久所致,他的喉嚨裡只能發出一些沙啞微弱的聲音。那名騎者顯然未曾聽見,繼續揚鞭催馬,風馳電掣似的一掠而過。

  余伯寵懊喪不已,搖頭哀歎,「天欲亡我,夫復何言!」可是,憂憤的心情持續了不一會兒,馬蹄聲竟然再次響起。他萬萬沒有料到,那匹快馬去而復返,並且徑直衝到樹前。緊接著,一條格外頎長的身影從馬上跳下。

  「余先生,果然是你,」來者異常驚喜地叫道,「剛才我隱約察覺路旁有人,只是一時收不住韁繩,咳,險些失之交臂。」

  眼望來人,余伯寵頗有似曾相識之感,只因頭腦依然昏沉,急切之間難以辨別。他費勁地嚥了口唾沫,遲疑道:「請問足下是……」

  「哎吆,儂不記得阿拉?沈家駿……候馬村……」那人忽然改用一口標準的上海話。

  「啊,原來是沈兄……」余伯寵恍然想起,數月前和威瑟乘坐飛機迫降後,曾經在絲路古道上的「候馬客棧」住過一夜,當時遇到一對落難夫婦,就是面前的沈家駿及其妻童金娣。沈某供職於喀什的俄國電報局,回家接眷時半路受阻,逼不得已,指使孱弱嬌小的妻子冒名「小桃紅」引誘客人,試圖劫索財物,誰知反被對方制伏。余伯寵查問詳情,大動惻隱之心,不但未予追究,反而解囊相贈,成全了這一雙苦命鴛鴦。「真是太巧了,哦,嫂夫人的身體可曾復元?」

  「已經好了,多虧余先生慷慨資助……」沈家駿一面替余伯寵解開繩索,一面要言不煩地回答。他們離開候馬村後,首先前往吐魯番延醫診治,等童金娣的病情略有起色,隨即趕往喀什復職。經過幾月來細心照料,沈妻的身體已基本痊癒,兩人魚水和諧之餘,時常感念余伯寵的恩德,苦於音訊皆無,不免耿耿於懷。

  「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這不是又見面了。」余伯寵說,忽然又生困惑,「咦,沈兄,你怎麼會走上這條小路的?」

  「我是專門來追趕余先生的。」

  「追我?」余伯寵更覺蹊蹺,「你怎麼知道我人在喀什?」

  「我也是偶爾看到的……」沈家駿解釋。昨天,當余伯寵和薩昆策馬飛馳在喀什街道上,適逢他剛剛走出電報局門口。由於場面混亂嘈雜,他的呼喚沒有引起余伯寵的注意,但暗自揣摩,狼奔豕突的故人極可能遭遇挫折,於是稍作準備一路追來。經過不斷的打探詢問,總算在第二天找到了目標。

  余伯寵默默忖度,思路豁然貫通,看來昨日倉皇出逃時聽到的一聲叫喊並不是錯覺,但若非沈家駿鍥而不捨,自己化險為夷的希望依然渺茫。當即不勝感慨地說:「當初我對英國人威瑟講過,多行善事或許能為自己種下一方福田,沒想到最後果真應驗了。唉,我只不過對賢伉儷略施小惠,今日居然換回了一條性命。」

  「余先生說哪裡話,你對我們夫妻恩同再造,這點回報又何足掛齒。」沈家駿謙恭地表示,「其實,就算余先生沒有在喀什出現,我也會想方設法各處尋找,因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須當面呈述。」

  「哦,什麼事?」

  「還記得麼,上次我們分手的時候,你曾囑咐過我向上海方面代發一封電報。」沈家駿說。

  「是有這麼回事……」余伯寵當然不會忘記,由於自己倉促離滬,來不及通知「百寶齋」的合夥人皮雷,便托沈家駿致電轉告。

  「我返回喀什就立即照辦,起初並沒有回音,不料兩個月後,從上海突然發來一份加急電報,其中透露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看到他的神情異常凝重,余伯寵也不禁緊蹙雙眉,問:「什麼消息?」

  「余先生,你可能遇到大麻煩了。」沈家駿憂形於色,開始細陳原委。

  余伯寵離開雅布以後,蘇珊一直住在倫庭玉的莊園裡,每天足不出戶,頗似**古時謹遵禮教的大家閨秀。

  對一個天性活潑的姑娘來說,如此的生活狀態簡直無法忍受,但她卻有著不得已的苦衷。坐困愁城之際,常常反躬自省,自己並不是一個愚鈍無知的女人,何以在英方探險隊潛逃之前,竟然對布萊恩的詭計毫無察覺。大概是因為重返樓蘭的期盼過於迫切了,以至於明昭昏蒙,冥頑不靈。如今回想,當初的念頭實在幼稚,英方考古隊人員不整,補給無繼,加上雅佈局勢日趨惡化,再次進入沙漠的願望完全是不著邊際的空談。倘若細緻分析,必然能夠發現布萊恩虛與委蛇的本質,及早勸阻干涉,或許可以遏止日後災難性的變故。扼腕長歎,痛惜不已,看來在追逐理想的過程中,不僅需要熱情和勇氣,更需要的是清醒冷靜的頭腦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樓蘭地圖》(二十二)(5)

  除了懊悔無及,還有一份難以言喻的羞愧,那是緣於對**人的深深歉疚。平心而論,蘇珊事先也曾受到同胞的蒙蔽,不應該成為盜取事件的替罪羔羊。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從走出木拉提旅店,她的胸中始終充斥著強烈的恥辱和慚惶。雖然沒有任何中方隊員公開責難,但他們沉峻的目光裡分明蘊涵著悲傷和仇恨。每當看見一張張因激憤而扭曲的面孔,蘇珊就如芒在背,無地自容。似乎只有閉門不出,才能避免那種侷促不安的感受。

  然而,**人的寬宏大度出乎預料,他們默默承擔著勞動成果被侵吞的痛苦,非但沒有遷怒埋怨的表示,對待蘇珊的態度反而比先前更加友善。

  首先是方子介教授,近來時常到蘇珊的住處探訪。見面後絕口不提文物失竊的事情,只是就學術領域的問題進行磋商交流,或是拿出在羅布地區收集的線索資料認真研究,或是共同甄別一件殘舊的古董。言談之間,方子介講述了許多關於沙漠的知識及古代西域的佚聞趣事,譬如《佛國記》中描寫的絲路風貌,摩尼教的演化史,還有高仙芝征戰突厥的情形等。蘇珊不禁為方子介的精深淵博所折服,同時又為仍然得到對方的認可而感動。

  另外就是莊園的主人倫庭玉。蘇珊知道,倫庭玉是中方考古隊的發起者,無論心血財力都貢獻巨大,所以布萊恩的毀約逃逸對他傷害至深。但是,經過短暫的消沉後,倫庭玉很快恢復了從容儒雅的風範。籌謀調度,指揮若定,對蘇珊更是噓寒問暖,供奉周到。即使本人難得閒暇,也會委派愛妾寶日娜前去看望。

  由於遭遇坎坷,「雪蓮夫人」寶日娜久已養成了冷漠孤僻的性格,但對蘇珊的觀感別有不同,或許是當初狼群圍攻下生死與共的經歷使然。所以無須倫庭玉督促,也十分樂意接近蘇珊,品茗賞月,把酒談天,有時候會帶上乖巧的玉娃一起前來。孩子天真爛漫的嬉鬧聲驅散了縈繞心頭的寂寞,兩個女人也逐漸成為一對親暱無間的好朋友。

  在蘇珊看來,寶日娜是個幾近完美的女人,不僅艷絕人寰,還擁有尊榮富貴的丈夫,豪奢靡麗的生存環境,以及天使般可愛的女兒,大概造物主的恩寵集於一身也不過如此。依照常理,這樣的人物應該怡然自得,無憂無慮。但經過朝夕相處,蘇珊發現她有太多的時候失魂落魄,鬱鬱寡歡,緊皺的眉宇間彷彿隱藏著無法排遣的惆悵。

  稍加思索,也不難理解,寶日娜還有一個情深意篤的初戀愛人,眼下身逢縲紲之災,境況相當危厄。

  「你是替哈爾克擔心吧。」蘇珊勸慰道,「我聽伯寵講過,倫先生正在設法營救,並且已經和裴將軍達成協議,哈爾克不但性命無憂,甚至有可能重獲自由。」

  「重獲自由又如何,恐怕只會增添我的苦悶。」寶日娜歎道。

  蘇珊不由得詫異,轉念一想隨即醒悟,屆時寶日娜將面對兩個男人的關注,何以自處確實傷透腦筋。但她是個率真爽朗的女人,略加思索便不以為意,微笑著說:「你先不要左右為難,到時候大家坐下來慢慢商量嘛。哈爾克是個豪邁奔放的男人,倫先生也是位寬厚豁達的君子,彼此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未必找不出一條兩全其美的辦法。」

  「你太不瞭解男人的秉性了,」寶日娜淡淡苦笑,「像這樣的事情,他們怎麼可能採取和平解決的手段呢?」

  「那麼,究竟何去何從,你自己總該有個打算吧。」蘇珊說。即使對倫庭玉的印象很好,卻還是認為寶日娜更適合與哈爾克在一起,畢竟兩人年歲相仿,情趣相得。想起城北遇險的那一夜,兩人輕歌曼舞,如膠投漆,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愛侶。

  但寶日娜的回答令人費解,「如果能拿定主意,哪裡還有那麼多煩惱?」

  「奇怪了,」蘇珊說,「這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感情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你難道不清楚自己對哪個人的愛戀更加深刻?」

  「唉,你不懂,有些抉擇和愛戀並沒有關係……」寶日娜淒然道。

  蘇珊越發迷惑,試圖追問詳情,寶日娜卻掩面垂淚,緘口無言。

  胸無城府的蘇珊無從領會寶日娜的隱衷,只得不斷安撫,亂以他語。同時暗生感慨,相比之下,自己竟顯得非常幸運。和余伯寵相伴的日子雖然飽歷風霜,但在情感方面卻苦盡甘來,漸至佳境。以前尚有發掘行動結束後分道揚鑣的惶恐,如今被英國考古隊遺棄,反倒無牽無掛,盡可舒展情懷。想到能夠和傾心愛慕的男子廝守終生,蘇珊的腦海裡便充滿了美妙的憧憬,只是此刻天各一方,心上人吉凶未卜,又難免焦慮惦念。苦候多日,按捺不住一腔幽思,決定找到倫庭玉探聽情況。

  敲開前院書房的門,倫庭玉正手持放大鏡,伏案審視一幅地圖,唐懷遠在一旁小聲講解,神情相當專注。看見蘇珊進來,兩人的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因為自從余伯寵離去,蘇珊還是第一次主動登門。

  「我沒有妨礙兩位吧。」蘇珊微微躊躇。

  「啊,沒有,快請進,蘇珊小姐。我早就說過,在這裡不必拘束,有什麼需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倫庭玉笑容可掬,招呼蘇珊坐下,唐懷遠則親自沏了一杯香茶奉上。

  「我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蘇珊猶豫著。

  「想來打聽伯寵的下落是嗎?」倫庭玉洞悉無遺,卻又其詞若憾,「很抱歉,目前還沒有消息。」

  《樓蘭地圖》(二十二)(6)

  「不會出什麼意外吧?推算日程,他也該返回雅布了。」蘇珊緊張地問。

  「放心,你應該瞭解伯寵的能力,即便攔截行動失敗,起碼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望著他胸有成竹的神氣,蘇珊的情緒趨於穩定。暗忖,也許自己的擔憂是多餘的,余伯寵的堅韌頑強超乎尋常,多少艱難險阻都已經闖過,想必這一次的考驗也無以為懼。

  「幾天不見,德納姆小姐的氣色似乎好多了。」倫庭玉改換話題。

  「多虧倫先生照應,另外,尊夫人對我的關懷也無微不至。能夠得到這份友善的情誼,足可治癒心靈上遭受的創傷。」蘇珊真誠致謝。

  「不要客氣,」倫庭玉笑道,「大家都期盼著你盡快振作起來,說不定我們還有重新合作的機會。」

  「哦?」蘇珊遲疑著,忽然想起,「聽方教授談起過,最近倫先生正進行著重返樓蘭的籌備工作,看來確有其事了。」

  「當然,」倫庭玉說,「搶救保護樓蘭文物是倫某畢生所願,雖屢遭磨難也不會半途而廢。面對意想不到的挫折,估計德納姆小姐也不肯甘心吧。」

  「不甘心又怎樣?」蘇珊頹然歎息,「作為一個勢單力孤的外國人,我已經沒有資格再同中方合作了。」

  「何必妄自菲薄?」倫庭玉婉言勸導,「蘇珊小姐的學識才華有目共睹,況且又有親赴樓蘭的經歷,這難道還不算繼續合作的資本?我們都明白,在布萊恩的欺詐事件中,你也是一名無辜的受害者,所以絕不會存在絲毫的歧視念頭。只要你恢復信心,臨機應變,仍然有希望完成令尊的遺志。」

  一番話使蘇珊感激不盡,眼眶潤紅,籠罩於內心的陰霾幾乎一掃而空。沉默回味了許久,伸手拭去淚滴,說:「倫先生,**考古隊在第一次探險中損失極大,想要重整旗鼓恐怕不太容易吧。」

  「也沒有什麼困難,不過多費些精神和財力,幸好倫某在資金方面周轉靈活。」倫庭玉不無自矜地說,「實際上從你和伯寵返回雅布後,我們就開始制定重新進入沙漠的計劃,如今無論添置裝備,人員補充及路線安排,都已經基本佈置就緒。」

  「可是,」蘇珊仍有異議,「雅布時局動盪,似乎不適宜開展大規模的考察活動。」

  「我的觀點恰恰相反,」倫庭玉輕輕笑道,「即使裴敬軒和政府軍正式開戰,憑我和雙方之間的良好關係,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而目前考古領域的格局已然改變。俄國人知難而退,日本人的陰謀也被徹底粉碎,布萊恩雖然獲利潛逃,所掠取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沙漠深處還有更多的文化瑰寶等待發掘。因此,在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的情況下,我們正面臨著千載難逢的機遇,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蘇珊翹首聆聽,彷彿意會,問:「您所說的唯一欠缺是否指尚未歸來的伯寵?」

  「不錯,」倫庭玉語氣堅決,「探險行動固然需要大家和衷共濟,但伯寵的力量與眾不同,他的豐富經驗和靈敏嗅覺無可替代,只有等他回來,考古隊才能確定啟程的日期。」

  看到雄才大略的倫庭玉對自己的情人如此倚重,蘇珊感覺莫名的驕傲和愉悅,同時深受鼓舞,頗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只是一念未了,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歎息,緊接著有人說道:

  「千萬不要對一個人期許過高,否則一定會非常失望的。」

  蘇珊倏爾回頭,立刻驚喜交加,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魂牽夢繫的余伯寵已經靜靜地站在書房門口。

  《樓蘭地圖》(二十三)(1)

  余伯寵的出現十分突兀,稍作思量卻也無足為奇,憑他和倫庭玉的交情,出入莊園是無須通報的。但令人詫異的是,他的神情格外古怪,目光呆滯,似笑非笑,風塵僕僕的面龐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總算回來了,」抑制不住驚喜的蘇珊撲上前去,「聽說迪化府的軍隊已經推進到紅柳湖畔,路上沒遇到什麼危險吧?」

  「沒有,倫先生的名帖好比一道佛祖頒賜的護身符,走到哪裡都會暢通無阻的。」

  從進門開始,余伯寵就是一副皮裡陽秋的腔調,倫庭玉不禁越發納悶,鑒貌辨色,不解其意,只得輕聲試探。「伯寵,莫非這一趟不大順利?怎麼不見薩昆他們?」

  「薩昆永遠回不來了,我能夠重返雅布也是難得的異數。」余伯寵悠悠歎道,簡略敘述了喀什之行的經過,最後象徵性地表達歉意。「辜負了倫先生的重托,實在慚愧。」

  「嗨,跟我還用得著這些客套話麼。」倫庭玉豪爽地擺了擺手,彷彿盡在意料之中。「你能夠安全歸來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又何必引咎自責呢。長途奔波一定疲憊不堪,趕緊洗漱更衣回房休息吧。」

  「連日顛簸確實相當困乏,」余伯寵不慌不忙地說,「不過,有一絲懸念倘若無法解開,或許我今後再也睡不了一個安穩覺了。」

  「哦,什麼事情?」倫庭玉追問。

  余伯寵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意態蕭索地凝視著對方,黯淡的眼光裡交織著憤懣、猶疑以及傷感。倫庭玉縱使氣度從容,也不禁侷促不安,蘇珊和唐懷遠更加莫名其妙。

  沉默良久,余伯寵緩緩開口,「倫先生,如果方便的話,可否讓我查驗一下您肩頭的傷勢?」

  「我的傷勢,你怎麼……」倫庭玉一怔,臉色驟然發白,蹙眉深思了片刻,終於無可奈何地笑了。此刻的笑容已非往日藹然可親的形象,其中似乎多了幾分狡黠和詭秘。「唉,看起來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余伯寵微微點頭。

  「我很清楚,這件事情遲早瞞不過你,卻沒有想到你醒悟的時間居然提前了許多。」倫庭玉喟然。

  「恐怕你想不到的還不止這些,」余伯寵說,「其實,發現文物被英國人劫走後,你在地道口外痛毆薩昆的時候,我已經察覺到一點破綻。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而你揮動手杖力道強勁,根本不像槍傷初癒的樣子,大概是怒火中燒,一時忘記掩飾了。」

  倫庭玉搖頭歎氣,喃喃低語,竟似在撫躬責己。余伯寵接著說:「雖然我心存困惑,卻沒有深究原因,畢竟我對你組織考古發掘的初衷從未懷疑。直到去了喀什,偶爾見了一位朋友,才有幸獲悉真正的內幕。回首往事,就像是一場噩夢,好在能夠及時醒來,也算是機緣巧合,天日昭昭。」

  「真的那麼巧麼,說來聽聽如何。」倫庭玉抱憾之餘,忽然萌生了好奇心。

  「還記得我在『百寶齋』的合夥人皮雷嗎,」余伯寵提醒道,「最初離開上海時,由於沒有當面辭行,我一直覺得放心不下。後來飛機在候馬村失事,遇到一位喀什電報館的朋友,我便托他設法通知皮雷……」

  「你向來喜歡勾三搭四,但又與我何干呢?」倫庭玉淡淡地笑道。

  「當然,這正是導致你東窗事發的一條伏線。」余伯寵說,「你雖然耳目眾多,卻不可能洞悉一切,至少有一層關鍵環節事先缺乏調查。因為廣告業務的關係,『百寶齋』和昭聞滬上的《申報》之間素有來往。《申報》的社長兼主筆呂幼丹先生是一位思想開化的洋派人物,平常最願意結交僑居上海的外國朋友,皮雷恰巧是其中之一。」

  倫庭玉眼張失落,以手擊額,彷彿猛然警醒的神態。余伯寵繼續道:「當初離開上海時,你嚴格封鎖消息,表面為了安全起見,實際上卻是刻意掩蓋一些重大的陰謀。就在考古隊上船的前夕,你曾悄悄把一篇虛擬的報道文稿送交呂幼丹,囑咐他半年後刊登在《申報》的頭版。你看似深謀遠慮,以為此去關山萬里,音訊阻隔,任何風吹草動也絕不會讓我發覺。但沒有料到,一次酒後閒談之際,呂幼丹竟將這個天大的秘密透露給了皮雷。適逢我電報館的朋友致電上海,皮雷就依照地址復電警告。我的朋友雖然得知真相,卻苦於無法查尋我的行蹤。說起來也是陰差陽錯,正當他彷徨無計的時候,我又偏偏被你派去了喀什,見面之後,所有底蘊便暴露無遺了。哼,至於那份文稿的內容,就無須我在這裡提示了吧。」

  「豎子不足與謀,」倫庭玉悻悻地咒罵,「該死的呂幼丹壞了我的大事!」

  旁邊的蘇珊懵懂無知,急切發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文稿?」

  余伯寵冷笑一聲,說:「文稿的題目挺吸引人的,『文物大盜重現西域,海上泰斗仗義除害』。不言而喻,『文物大盜』指的是我,『海上泰斗』無疑就是眾望所歸的倫先生了。」

  「這是什麼意思?」蘇珊越發摸不著頭腦。「倫先生不是你衷心敬仰的前輩至交嗎。記得你曾說過,當年身處絕境的時候,全靠倫先生傾力維護,並且規勸你棄惡從善,重新點燃生活的希望。像這樣的良師益友,又怎麼可能幹出栽贓陷害的勾當?」

  「同樣的問題我也曾反覆問過自己,甚至寧肯相信發生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般的幻覺,可惜殘酷的現實最終不給我逃避的餘地。」余伯寵神容哀婉,目光再次投向倫庭玉,「倫先生,如果不介意,我想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蘇珊。倘有謬誤遺漏,還請不吝指正。」

  《樓蘭地圖》(二十三)(2)

  「有趣得很,你坦言無妨,我倒要見識一下你的悟性有多麼高。」經歷了暫時的慌張失悔,倫庭玉安然如故,雙臂抱於胸前,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喬治日記》的發表刺激了太多人對樓蘭文物的野心,」余伯寵徐徐道來,「倫先生對西域古老文化的迷戀更是由來已久,自從無意間得到半幅地圖,進入沙漠挖掘寶藏的願望愈發強烈。但經過幾次嘗試,收效不甚顯著,於是通權達變,想出了一條假手於人的主意。很不幸,接下來我就成了他擺佈利用的目標。」

  「當時你們並不認識,對嗎?」蘇珊問。

  「是的,素昧平生,」余伯寵說,「但倫先生自有一套鬼蜮伎倆。他派人冒充嗜好收藏古玩的江南財主,持重金請我前往杭州盜墓。當我抵禦不住**,趕赴西子湖畔踐約時,卻遭到當地軍警捕獲,繼而鋃鐺入獄,被判極刑。倫先生隨即粉墨登場,化解危機之餘,又語重心長地向我提出一個附加條件。即從此洗心革面,切不可再干盜掘文物的營生。我倖免一死,自然感激涕零,奉令承教,以後的三年裡,始終循規蹈矩,韜光晦跡,幾乎斷絕了重返新疆的念頭。」

  「既然他的最終目的是想唆使你充當發掘文物的傀儡,為什麼又裝腔作勢勸說你金盆洗手?」蘇珊又問。

  「這也不難理解,一件工具未經使用前,為了防止遺落損毀,最好的辦法就是放在一個伸手可及的安全地方。」余伯寵說,「而我的盜墓生涯充滿艱險,隨時都可能遭遇不測,因此有必要先改善一下環境。倫先生,這番推論是否符合你的真實想法?」

  「不錯,果然觸類旁通。」倫庭玉拊掌笑道,「我早就知道,一旦被你察覺蛛絲馬跡,我的全盤計劃便再無秘密可言。」

  「你翻雲覆雨的手段也十分高明,甚至可謂登峰造極。」余伯寵說,轉眼看著蘇珊,「隨著持有另外半幅地圖的英國考古隊到來,倫先生認為實現抱負的時機已經成熟。可是,當一切準備就緒,輪船剛剛駛離上海,事態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櫻花社』從中作梗,中方掌握的半幅地圖失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隊員人心惶惶,西行探險之路似乎陰雲密佈。但這也難不倒倫先生,立即想出了應對之策。他親手製造了一起『行刺』事件,上演了捨身相救的壯舉,並且撫今追昔,諄諄告誡,試圖對我進行徹底感化。我不辨真偽,自然落入圈套,如果說先前對沙漠冒險行動還有什麼猶豫不決,此後便死心塌地,言聽計從了。倫先生,不得不佩服你,假如沒有那次偶然發現,恐怕我至今也拆不穿你和手下合力策劃的把戲。」

  「過獎了,」倫庭玉不無得意地笑著,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為了挖掘樓蘭遺址,我曾經凍壞了右腿,倘若再搭上一條臂膀,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今的代價難道還不夠大麼?」余伯寵厲聲質問,「你身家豪闊,可以不在乎金錢的耗費。但屈指算來,從離開上海開始,西行之路上已經葬送了多少條性命,莫非那些無辜慘死的人們在你眼中竟輕若草芥嗎?」

  「何必大驚小怪呢。」倫庭玉不以為然,「一將成名萬骨枯,多少古聖先賢的身後都隱藏著辛酸的故事。凡夫俗子命運和默默無聞的螻蟻並沒有區別,注定要湮滅在歷史長河中,能夠參與一項重大行動已經是無上榮耀,至於他們的歸宿如何,根本無足掛懷。」

  余伯寵錯愕不已,無言以對。蘇珊更是瞠目結舌,難以想像一位道貌岸然的忠厚長者竟是一個心懷鬼胎的偽君子,並且冷酷殘忍的程度無以復加,可是「究竟是什麼樣的魔力作祟,才能讓人變得如此詭譎而瘋狂?」

  「很簡單,僅僅是貪慾驅使。」余伯寵冷笑道,「具體說來,倫先生倡導發掘樓蘭的目地絕不是自己標榜的那樣冠冕堂皇,其陰險狡詐的本質和布萊恩並無二致。略有不同的是,或許布萊恩會把攫取的成果獻給大英博物館,他的最終意圖卻是將全部文物據為己有。」

  「實在難以置信,」蘇珊感到不可思議,「雖然**政府對私吞文物的行為約束不嚴,民間卻不乏方教授那樣的有識之士,他公然倒行逆施,難道不在乎導致聲名狼藉的後果?」

  「所以他才會實施一系列瞞神弄鬼的舉措,」余伯寵說,「當我被倫先生慧眼垂青的時候,實際上已具備了雙重身份,一則是深入沙漠的開路先鋒,二則是日後背負罵名的替罪羔羊。倫先生事先把那份憑空捏造的文稿交付報館,推算日期,公開發表,其用意就是製造輿論,欺罔視聽。假如考古隊發掘成功,他會在侵吞文物的同時將我置於死地,即使隊伍空手而歸,受到蒙蔽的民眾也會把全部責任歸咎於我這個前科纍纍的大盜身上。」

  「太可惡了,」蘇珊義憤填膺,「方教授之流的專家學者至今仍蒙在鼓裡,他們在整個計劃中不過是一幫陪襯,除了在清理甄別文物方面為人所用,大概永遠不會發現事情的本來面目。他們的辛勤勞動付之東流,滿懷熱情遭到愚弄,唉,這種傷害簡直無法承受。」

  「受傷害最深的人應該是我。」余伯寵痛心疾首,「自從遇見了倫先生,承蒙他扶危濟困,循循善誘,我對待生活的態度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轉變。雖然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脫胎換骨,修成正果,至少也不肯繼續自甘沉淪,辱沒家風。然而,正當我把此番考古探險視作一次將功贖罪的契機,卻猛然發覺早已掉進了一個陰暗凶險的陷阱裡面。更加想不到的是,佈置這個陷阱的恰恰是自己無比崇敬的人。布萊恩的叛約逃遁固然可恨,歸根到底,不過是競爭落敗後的懊惱和沮喪。而倫先生欺騙的是一顆真誠懺悔的良心,讓我在曙光乍現的時候,居然先看清的是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面。若非親身體會,恐怕再沒有人能夠瞭解這種寒徹肺腑的感受。」

  《樓蘭地圖》(二十三)(3)

  說到最後,余伯寵嗓音哽咽,形容憔悴。蘇珊深情地望著自己的戀人,眼裡滿含憐惜。倫庭玉卻夷然不屑,輕輕笑道:「不要再多愁善感了,你家道衰落,四海漂泊,原本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若非我暗中提攜,只怕一輩子也得不到體現生命價值的機會,仔細掂量,還有什麼理由在這裡抱怨訴苦?凡成大事者,除了縝密籌劃以外,取捨之間必須痛下決斷,一味開誠相見,又怎麼可能達到功德圓滿的境界。」

  「難怪在識破田倉雄次的時候,你並沒有表現得過分震驚,」余伯寵越發齒冷心寒,「那是因為你譸張為幻的本領更加高深莫測。但我不明白,既然你有如此的聰明睿智,為什麼不用在同英國人的爭逐較量上,而偏偏在營私舞弊方面下足功夫?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多年苦心孤詣的算計,換來的只是看著對手揚長而去的失落,不知道你此刻又作何感想呢?」

  「你錯了,」倫庭玉反駁,「剛才我對蘇珊小姐說過,布萊恩掠走的文物僅僅是滄海一粟,甚至沒有包括當年的『德納姆財寶』,所以無須耿耿於懷。事實上,經過一番明爭暗鬥,雅布地區魚龍蔓延的局面有所改觀,如今再沒有什麼力量對我構成威脅,施展宏偉抱負的良機已經漸漸來臨了。」

  「純粹癡人說夢!」余伯寵嗤之以鼻,「也許布萊恩的話有一定道理,爭奪樓蘭文物的最後勝利,必然屬於真正以考古為動機的人們。你久居西域,應該聽過關於瀚海古城的傳說,廣袤無垠的沙漠也有靈性,從來不會給予貪婪者豐厚的回報。何況,目前我已然明辨是非,又豈肯讓你的陰謀得逞?」

  「真是笑話,」倫庭玉狂妄地表示,「叱吒風雲的江洋大盜,竟然也懼怕那些荒謬無根的傳說?無論怎樣,倫某是絕對不會向任何困難屈服的。老實講,在我的計劃裡,你所承擔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即便窺破玄機,也不妨礙大局。但若想螳臂擋車,反戈一擊,就未免太幼稚了。哈哈,伯寵,世事如棋,你幾時看見過河的卒子還能回頭?」

  肆無忌憚地笑著,倫庭玉的身體像是不經意地向後挪動了一步,但這一步並沒有躲過余伯寵的視線。

  余伯寵汲取了在喀什的教訓,走進書房後,就沒有絲毫的輕疏大意。方才談話之際,一邊密切觀察周圍的環境,一邊暗自盤算著如何控制局面。

  屋內四人所處的位置距離相等,余伯寵留意的重點是倫庭玉的心腹唐懷遠。很明顯,如果試圖擒獲倫庭玉,唐懷遠一定拚死救護,所以動手之前必須擺脫他的糾纏。奇怪的是,書案旁的唐懷遠始終在閉目養神,似乎對其他人的唇槍舌劍充耳不聞,又像是抱定了靜觀待變的宗旨。

  余伯寵心懷疑慮,不肯妄動,但眼看倫庭玉有抽身回撤的跡象,卻也不敢繼續耽擱,於是低吼一聲,率先發難。須臾之間,左手已經抓住了倫庭玉的衣領,使勁向前一拉,右手旋即拔出槍來,順勢抵住對方的胸口。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感覺唐懷遠來不及上前攔阻,心裡頓時安穩了許多。可是,抬頭張望,卻又一下子愣住了。

  原來,在他先發制人的同時,唐懷遠也見機而動,只不過目標並非倫庭玉,而是突然撲向另一側的蘇珊。蘇珊猝不及防,被唐懷遠反扭雙臂,用槍頂住後背。雖然奮勇掙扎,無奈力不如人,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嘴裡也忍不住發出痛苦的**。

  「你……你要干什嘛?」余伯寵惶急失色。

  「明知故問,」受制之下的倫庭玉毫不驚慌,睥睨自若地笑道,「莫非你看不出這是一招『圍魏救趙』嗎?」

  盯著唐懷遠陰沉冷漠的面孔,余伯寵深深替蘇珊擔憂,思忖再三,不由得氣餒,頹然道:「好吧,我願意用你的主人交換蘇珊。」

  唐懷遠默不作聲,倫庭玉卻有恃無恐地笑道:「想得倒輕巧,懷遠,不要答應他的條件,只管照顧好蘇珊小姐。」

  「是。」唐懷遠越發安之若素,將手槍在胯間輕輕一磕,「卡嚓」一聲打開保險,再次對準蘇珊。

  余伯寵怒不可遏,用力搡了一下倫庭玉,喝道:「難道你不要命了嗎?」

  「你請便吧,」倫庭玉滿不在乎,「反正我有一個如花似玉的陪葬品,已經覺得佔了很大便宜了。」

  余伯寵呆住了,想不到他如此奸滑無賴。縱然切齒憤盈,恨不得一槍斃之,卻又要顧及蘇珊面臨的危險。當時困心衡慮,委決不下,禁不住喟然長歎。

  「哈哈,」倫庭玉傲慢不遜地大笑,「伯寵,你總該知道我為什麼不能把你當作真正的合作夥伴了,那是因為你身上存在著一種致命的缺陷,就是無可救藥的婦人之仁。你可以為了失去一名僕人而鬱鬱不樂,也曾經為了對手的慘死而徒增傷感,這樣一副軟弱的心腸,怎麼可能在緊要關頭不受牽制呢。算了吧,你積習難改,根本不堪匹敵,除了繳械投降,再也沒有第二條出路了。」

  余伯寵鉗口無言,清楚對方列舉的事例,是自己目睹管家老馬及花影老九喪命後六神無主的表現,可見倫庭玉觀人入微,心細如髮。歸根結底,他所說的也是實情,在蘇珊被挾持的情況下,自己的確缺乏孤注一擲的氣魄。默默忖度,一籌莫展,「繳械投降」固然是自投羅網,倘若對峙的局面延續太久,同樣禍不旋踵。倫庭玉平常豢養著不少精壯勇猛的侍衛,如果聞訊趕來,非但救不了蘇珊,自己恐怕也插翅難逃。

  《樓蘭地圖》(二十三)(4)

  躊躇未決,蘇珊忽然高聲喊道:「伯寵,還不快跑,如果你也成為俘虜,我們兩個就真的死定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余伯寵恍然省悟,自己先行逃離,或許倫庭玉只會把蘇珊當作防禦偷襲的人質,但若一起落入魔爪,同遭屠戮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於是不再遲疑,押著倫庭玉緩緩移動,同時忍痛含悲向情人告別:「蘇珊,你多保重,我會回來找你的。」

  說話間到了門口,猛然推開身前的「擋箭牌」,大步衝出屋外。看見主人脫險,唐懷遠正準備瞄準射擊,蘇珊卻奮力抗爭,加以干擾。唐懷遠惱羞成怒,舉起槍柄狠狠砸向蘇珊的後頸。蘇珊眼前一黑,頓時昏厥過去。

  「來人——」驚魂甫定的倫庭玉嘶聲呼喚,工夫不大,五六名健僕相繼趕來。他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便匆忙下達命令。首先,全力追蹤余伯寵,無論生死,捕獲者重重有賞。另外,立刻遣人前往將軍府,請求裴敬軒配合行動。

  部署停當,才如釋重負似的坐下來,接過唐懷遠遞來的一杯茶,仰起臉一飲而盡。

  「懷遠,你成熟多了,多虧你剛才臨機制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倫庭玉讚許道。

  唐懷遠並沒有自鳴得意,反而如有隱憂地歎道:「但願姓余的不會逃出城外,不然咱們就有麻煩了。」

  「不會的,」倫庭玉已然氣定神閒,「雅布開戰在即,城防嚴密,沒有特別證件,任何人也休想隨意出入。況且小余是個情種,絕不肯丟下蘇珊不管。」

  「無論如何,我們失去了一個得力幫手,還是給再次進入沙漠的計劃造成了負面影響。」唐懷遠依然難以釋懷。

  倫庭玉若有同感,愀然不語,垂首沉吟了片刻,突然又眉目舒展,輕鬆地說:「沒關係,在此之前,我心裡面早有一個候補人選。說來好笑,這個人還是出自余伯寵的舉薦。」

  《樓蘭地圖》(二十四)

  這天,余伯寵照例在倫府附近秘密監視,從清晨到正午,沒有任何收穫,卻有了飢腸轆轆的感覺,於是悄悄返回了新的藏匿地點——東城一座荒廢的古廟,圍牆和正殿大半坍塌,只留下一間殘破的配殿勉強可以遮風御寒。

  他從綵衣剝落的菩薩塑像後取出吃剩下的食物,打算生火加熱,草草果腹。剛剛蹲下身子,忽然聽到一下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無意踏在枯枝上的聲音。驀地抬頭,看見門口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曾經化名杜昂的田倉雄次,並且緊握手槍,橫眉冷對。

  田倉雄次捧起匕首,神色頹喪至極,凌亂的目光裡包含著悲哀、怨恨,還有幾分負固不服。垂頭凝視良久,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咦,一個窮凶極惡的亡命徒不該有這麼強烈的貪生之念吧。還是唯恐求死不能,痛苦難熬。放心,待會兒我不惜辱沒人格,也會擔當你的『介錯』。」余伯寵鄭重宣告。

  「介錯」是日本江戶時代的刑制。凡武士有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殺;但切腹不足以致命,還需要行刑者斬首方能斷氣。以後切腹自裁的方式演變成「士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象徵,雖無行刑者,仍須有人擔當行刑者的任務,這個人就叫「介錯」,按照傳統必須邀請知交充任。余伯寵和田倉勢同冰炭,所以才會有「辱沒人格」的說法。

  對於余伯寵的猜測,田倉雄次表現得鄙夷不屑,卻也沒有說話,而是朝著東方盤膝正跪,緩緩解開衣服,露出一片肌肉堅實的肚腹。然後,閉目深深吸氣,雙手反握匕首刺了下去。

  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田倉雄次的身前鮮血噴湧,腹腔內臟器外洩,繼而顫慄不止,難以自持。余伯寵皺眉側目,彷彿不忍卒視,卻又思忖著完成「介錯」的角色,以使垂死掙扎的田倉及早解脫,於是慢慢邁步上前。

  不料,田倉雄次遽然睜開雙眼,目光狠辣無比。緊接著拔出匕首,使盡最後的力氣向余伯寵撲來,口中嘶聲吼道:「你陪我一起死吧———」

  余伯寵驚恐莫名,急忙縱身閃避,極其狼狽地躲過一劫。隨即惱羞成怒地喝罵:「死不改悔的東西,還是讓我來送你一程吧。」

  話音未落,槍聲已響,一粒子彈倏爾射入田倉的太陽穴,當即栽倒在地,一命嗚呼。

  回想方纔的險情,余伯寵猶自心有餘悸,不由得長長吐了口氣,伸手拭去頭上的冷汗。同時暗想,或許槍聲會引來麻煩,必須盡快轉移以免後患。

  誰知一念未了,身後又傳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看來跨越生死界限並不容易,下面是不是該輪到我送你一程了。」

  「哈爾克……」余伯寵既驚且喜,驀地回頭,果然看到了久違的老友。但令他錯愕不已的是,哈爾克直眉瞪眼,凶相畢露,手中的槍口正不偏不倚地瞄準自己。

  跳下車子,眼前是一座破敗的古廟,周圍除了淒厲的風聲幾乎闃然無聞。倫庭玉和唐懷遠昂然直入,蘇珊也在侍衛的推搡下亦步亦趨。走進一間配殿,即使門窗殘缺,四壁洞開,一股刺鼻的血腥依然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濃重的酒氣。損毀嚴重的塑像前擺著一張長方形香案,香案前的石墩上坐著「野駱駝」哈爾克,鬚髯如戟,神色沉鬱,近乎呆滯的目光裡充斥著狂躁與迷茫。左手提著一隻酒瓶,右手則緊握著一把血跡斑駁的尖刀,魁偉的身影紋絲不動,差不多遮住了整個香案。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