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前言】西亞里威咖啡館
二二年一月,在馬拉倫湖畔的西亞里威咖啡館裡。靠窗的桌子旁,幾位烏普薩拉大學的教授正坐著閒聊。教授血管生物學的卡斯汀·史都拿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問道:「啊,對了,最近都沒看到喬治·漢茲,他到哪兒去了?」
在座無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去年他還常到這兒來的。」教授免役學的亞歷山大·休斯妥教授看著外面的雪地說。這個咖啡館的陽台玻璃窗中間,埋著電熱線,可以讓玻璃自動溫暖起來,所以不管室內外的溫差有多大,玻璃都不會起霧。「他就這樣突然從學校裡消失了。」
「他很喜歡駕駛小飛機。該不會是開著小飛機,飛到哪裡去享樂了吧?」史維東·歐肯教授說。
「或許飛去美國了?」
「我倒是聽到一些和他有關的傳聞。」卡斯汀說。「那些傳聞很奇怪……潔,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吧?」卡斯汀問御手洗潔。
御手洗潔雙手捧著搪瓷杯子,眼睛看著外面飛舞的雪花,嘴唇輕啜著熱咖啡。他聽到卡斯汀的問話後,慢慢地轉頭看著卡斯汀,然後露出淘氣男孩般的笑容,說:「我不知道。」
「潔,別說你不知道。你和他研究領域相同,而且他從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的研究室開始,就和我們這裡的海利西一樣,你走到哪就跟到哪,所以我認為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各位想啡咖(fika)1嗎?」御手洗沒有回答卡斯汀的問題,反而這麼說。
譯注1:御手洗這個姓的日文發音。
「聽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這句話最近在烏普薩拉大學的教授與老師之間非常流行。瑞典人的日常生活中,一天中大概會有一兩次聚在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瑞典人把這種活動稱為啡咖(fika)。烏普薩拉大學老師、教授們的日常生活裡,當然也少不了啡咖。「啡咖」雖然是瑞典人生活中的一環,但身為外國人的御手洗加入他們的「啡咖」後,他們談笑聊天的內容,就變得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御手洗經常到世界各地旅行,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所以很快就成為「啡咖」時的焦點人物。
他能談論的話題很多,其中讓人最感興趣的就是殺人案件。御手洗見過許許多多的殺人案件,其中有奇妙的,有陰森悲慘的,有滑稽的,也有至今仍舊真相不明的案子。他所知道的殺人案例太多,多到似乎已經超過他所研究的腦部科學的重要病例。他對那些殺人案件瞭若指掌,不但能清楚記得任何枝微末節,還能生動地說出來與大家分享。所以每當他問:「各位想啡咖嗎?」烏普薩拉大學的眾人們就會說:「聽Mitarai比啡咖更有意思。」Mitarai是他的姓氏,但是在烏普薩拉大學,這卻是「聽不可思議的殺人事件」的代名詞。
他現在要開始講的,就是某個不可思議的殺人事件。對大家來說,這個事件實在太奇妙了,讓人想忘也忘不了。
「這件事發生在蘇格蘭的一個小村子。」御手洗開始說了。「那個村子位於尼斯湖畔的高地上,平常只要站在已經掉葉的樹木之間,就可以看見尼斯湖的水面。湖畔的另一邊也是高地,那高地上有座古堡,那是以前當地領主和英格蘭國王簽署和平約定前所住的地方。城堡裡有座很像倫敦塔的石塔,當地人很乾脆地把那座石塔稱為倫敦塔。人們可以登上這座石塔,來眺望尼斯湖的景色。不過,即使站在石塔的最高處,也無法看盡尼斯湖的全景,因為尼斯湖就像條大河,可以看見對岸,卻看不到左右的盡頭。據說尼斯湖底有水怪,還有可以通往外海的水底隧道。曾經有人整天坐在那石塔頂上,等著尼斯湖水怪浮現。但是,至今為止,還沒聽過有人成功等到水怪的出現。」
「真的可以爬到塔頂,整天坐在那裡嗎?」阿里問。
「當然可以。」御手洗回答。「因為那是無人居住,面積又十分寬闊的廢墟,可說是孩子最佳的遊戲場所。不過,那種地方總會有些鬼怪傳說,所以一到晚上,就沒人敢靠近那裡。據說那兒的中庭裡,有個斬首用的圓形石桌。英國北方的風土民情和我們這裡很像,冬天時下雪,夏天時起濃霧。好比現在,雖然我坐在這裡,但是往外看去,感覺就像在觀賞蘇格蘭的風景。還有,那裡的人情世故也和這裡很接近,人們很友善,也都是好人。不過,要瞭解他們的人情世故,是要花點時間的,因為他們平日不太與人往來,一般人平時總是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只有在往返工作地點與住家之間,或是放牧羊群、照顧田里的葡萄時,才會出門。」
在場眾人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御手洗所描述的畫面。
「那裡的地面,不是森林就是草原。不過,草都長得不高,可以說都是低矮的草皮,因此地面看來很整齊,像是人工種植的。不管是平地還是高地,地面上都是這種草皮。因為天氣寒冷,土地又貧瘠,所以只能生長那樣的草,要在那裡種花,非得施肥不可,因此在那兒擁有玫瑰花園,可算是非常奢侈的事。
「在那片起伏綠草地的一端,有條蜿蜒的小路,小路的背後就是森林,林內的樹木大都是山毛櫸和針葉植物。山毛櫸是會落葉的喬木,所以一到秋天,這一帶的森林就變成橘色的,非常漂亮。這個地方與植物的顏色不同的,是幾座散置在綠色景致中的石屋。這些房子大致上都以白色的石頭堆砌而成,石牆上有木製窗框。屋裡鋪著木頭地板、有樸實的大型木桌,以及石頭做出來的暖爐;而牆壁上則裝飾著民藝品般的盤子。
「在這樣平靜的村子裡,卻在去年十一月底時,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裡的居民生性平和,大家都很善良木訥,卻不太與外人往來,這和義大利的波爾達多雷村一樣。可是,在善良木訥,卻不太與外人往來的村民裡,偶爾也會出現與眾不同的人物。根據當地人的說法,大概每隔十年左右,那裡就會出現與眾不同的古怪人物。當地昔日有不少貴族世家,那些古怪人物或許就是貴族與貴族近親通婚所生的後代。
「洛多尼·拉西姆就是個怪人。洛多尼出生於一九四七年,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地住在那個村子裡,但是母親在那片土地上死去後,他也在十二歲,從迪蒙西村小學畢業那年,被迫離開那裡。據說是因為他的舉止古怪,所以村人們才會共同決定,把他送進蒙拓斯的皇家精神醫院隔離起來。根據村人的說法,他的古怪行徑包括虐待動物,甚至數次殺害動物,還經常偷窺別人的住家,偶爾還會凶性大發,出現異常舉動,所以當地人才會把他放逐到迪蒙西村之外。
「雖說他有精神官能上的障礙,但外在症狀其實並不明顯。醫生為他進行檢查時,發現他有輕微弱智,以及成長速度比一般人遲緩的現象,所以他做什麼事,都像傳說中的尼斯湖水怪尼西一樣緩慢。然而當地人卻認為他有可能犯下殺人或強暴婦女等罪行。不過,直到去年為止,他都沒有犯下任何刑事案件。當地人會那麼想,實在是因為那一帶以前出現過犯下那種罪行的人,所以大家難免會把他想像成潛在的罪犯。他被送到蒙拓斯的皇家精神醫院治療一年後,又被轉送到同區的精神障礙兒童收容中心,直到成年。
「病歷表上註明他的身體缺乏血清素,還有胰島素過剩、血糖太低的毛病,這些毛病可能會讓他無法適應社會生活。不過,這些毛病其實都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問題,側頭葉癲癇症才是比較需要重視的病症。從前的法國精神科醫生安利·卡斯多對梵谷的診斷,其實也適用於洛多尼;諾曼·格修溫頓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評價,也可以拿來放在洛多尼的身上。受到癲癇症的影響,洛多尼確實情緒容易激動、急躁,並且偶有過於衝動的傾向。然而他的衝動傾向,卻是在四十歲之後,因為某個導火線,才顯現出來的。
「一般人以為像洛多尼這種人,必須要特別看管。其實,現代醫學發達,利用藥物就可以抑制胰島素分泌過剩,提高血糖,並不斷補充血清素,所以只要能持續用藥,洛多尼其實還是可以適應這個社會,並過著平常人的生活。蒙拓斯的醫生似乎就做出如此判斷,因此將他介紹給倫敦的醫生,讓他在倫敦醫生的看管下重回社會,過正常人的生活。他能過著一般人的生活時,已經是三十五歲了。
「為了避免無謂的閒言閒語,洛多尼來到無人認識他的倫敦,並在一家義大利餐廳找到廚師的工作。洛多尼到倫敦之後,剛開始時必須一星期去一次醫院,接受針藥的治療,後來變成一個月一次就行了。在那段時間,他就在煮麵條與焗烤飯食中,過著平靜的生活。可是,在他四十八歲那年,他的精神突然遭受強烈的刺激,從此過著無法外出,只能待在公寓的日子;而且,在那股強烈刺激的壓力下,不由自主地在月曆背面胡亂塗鴉,畫出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不過,仔細看著那些線條,竟覺得那些線條下似乎隱藏著某種圖案。
「也許是他得到了某種天啟吧!他買了畫紙與繪畫顏料後,便每天拿著畫筆,將腦子裡如洪水般的影像,一一在畫紙上重現。開始畫圖後不久,他發現畫圖竟比做義大利面還容易。當然,剛起步要作畫的時候,他也面臨了繪畫技術上的許多困擾,例如:要用什麼來溶解顏料?要用畫紙畫?還是用畫布畫?筆要怎麼拿?紅色可以和綠色混合嗎?之類的問題。不過,一旦習慣了那些畫具後,畫圖就是件容易的事了。因為對他而言,創作不是困難的事,他只要用畫筆,將腦中的影像畫在畫布上就行了。他不須要僱用模特兒,更不須要外出旅行寫生,靜靜地待在公寓裡,就可以完成一幅畫作。
「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以前他在蒙拓斯的精神療養中心時,從來沒有畫過畫,可是那時他卻每天不停地拿著筆作畫,連餐廳的工作也忘了。等畫作完成了,那種想畫畫的暴力性衝動過去後,他才會想起工作,知道必須去餐廳工作。就這點來說,他實在是個糟糕的廚師。
「洛多尼在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畫中內容的情況下,完成了數十幅作品。當他將這些完成的畫作並排在房間裡,仔細瀏覽後,才看出畫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好像每一幅畫作畫的都是相同的地方。亦即有數十張以不同角度描繪同一地方的風景畫,並列在他的房間裡。
「他的畫作,精密到讓人覺得不正常的程度,簡直就像照片一樣準確——沒錯,的確就像照片一樣寫實,而且是彩色照片。畫中古老城堡的某個角落,堆著一些石頭,而那些石頭的堆疊方式與角度,也都被鉅細靡遺地描繪出來。這種事情是可以在事後確認的。常說病人的腦子裡,有時會進行某些令人驚訝的工作,這就是典型的案例吧。
「這些畫裡有某個顯著的特徵,這個特徵不僅是特徵,也是解開後來發生的大事的鑰匙。出現在他畫作裡的是一個村子,村子裡所有物件的比例,都比實物來得大,不管是房子、樹木、城堡、牆壁或木柵欄,感覺上都畫得比實物略大。如果不這麼想的話,或許就無法解開事件之謎了。
「不過,他雖然可以像拍照或複製般地正確畫出不知是哪個村子的風景,卻記不清楚蒙拓斯在哪裡,也不記得自己在蒙拓斯接受治療的事情,有時他甚至還會忘記工作的餐廳的位置。他很容易遺忘一些事情,這是胰島素治療法的後遺症。
「隨著繪畫的過程和日復一日的磨練,他畫的景物愈來愈正確,內容也愈來愈清楚。他對過去的事情總是模模糊糊地記不清楚,但對未來的事情卻似乎很明白,就好像他腦中的記憶,是來自未來,而非過去。
「以上所說的,時間都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啊,那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事件,完全就像蘇格蘭第一酒鬼作家巴尼·曼克法朗書中描述的情景。巴尼·曼克法朗有嚴重酒精中毒症狀,他進出療養中心的資歷絕對不輸洛多尼。當時倫敦的療養中心和醫院,對酒精中毒的他束手無策,根本放棄對他進行治療,於是他便前往蘇格蘭,偶然地遇上這起事件。
「巴尼完成原稿時,他的胃潰瘍惡化了,吐血的症狀讓他必須去尹凡梅斯的皇家醫院就醫。既然他還活著,總會有哪個拘留所或療養院收容他。巴尼那本書的標題叫做《極光下的瘋狂茶會》。老實說,他寫出來的東西並不差,只是酒喝多了,文中便有不少廢話,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翻譯成英語以外的文字。
「那真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人類大概很難想像這個世界竟然會有那樣的事吧?那一年,魔神登陸尼斯湖畔的小村莊,來到我們居住的地面上,並且不分晝夜地在湖水上空咆哮,嚇得地面上的人哆嗦不已。為什麼這世界會發生這種事呢?住在當地的人,誰也回答不出來。
「人生也好,世間也罷,都沒有什麼好期待的。這是巴尼的座右銘,所以他才能寫出那麼奇怪的事。一般的正常人,應該寫不出那樣的東西吧!」
第一章
1
我第一次見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點是倫敦柯芬園的咖啡廳。倫敦的夏天很短暫,九月的風中就頗有寒意了。那是個雨後初晴,讓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從半空中飛下來,停在戶外深綠色的金屬桌上,並且啄食著洛多尼吃過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靜靜地看著它們,很久很久都不說話,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擾,靜待他主動開口。
這時的洛多尼十分安靜,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問題。平日裡,洛多尼的表現相當開朗,儘管說話內容時有重複,但人們會覺得那是他表現誠意的方式,他說那麼多話,也是為了讓別人愉快。因此從外表看來,實在看不出他會有憂鬱、自卑的一面。總歸一句話,平日的他,是一個極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狀態無異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膩了麻雀之後,開始談論起他記憶中的坎諾。他非常專心地說著,說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時的他已將近五十二歲了,身體非常的瘦,頭上幾乎一根黑髮也沒有。他說小時候他住的村子裡,有個叫做坎諾的廢棄城堡,那時他常常獨自前去那個廢墟喂麻雀和鴿子,並且看著它們吃東西,經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點也不覺得厭煩。他說他很喜歡那種平靜的生活。但是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卻隱約感覺到他潛意識地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悲傷,並且想要隱藏內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過一個沒有朋友的童年。位於湖邊的那個村子,原本就是個兒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獨來獨往,只與大自然為伴。因為住的地方離坎諾廢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個人去那裡玩,對城堡的內部結構,可說是瞭若指掌。
用瞭若指掌來形容他對坎諾的熟悉程度一點也不誇張。人們常用這句話來形容對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實,人們對自己的指掌並非真的那麼瞭解,因為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紋路,洛多尼應該也是如此。不過,關於坎諾城,他確實幾乎無所不知,他對坎諾城的瞭解,已經超過對自己指掌的瞭解。例如坎諾城屋頂迴廊的這端到那端,到底有幾個被箭射凹的窟窿?某個地方有幾塊堆疊在一起的石頭?是如何堆成的?哪塊石頭的顏色比較深?哪塊石頭上的苔蘚多?連這些細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許不很正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很瞭解坎諾城。至少在我們初見面之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諾城。事實上他也不特別在意自己是否瞭解或關心坎諾城,只是某天,他的內心突然受到一股強烈情緒的驅使,讓他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拿起鉛筆或畫筆,此後他才知道自己對坎諾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強烈情緒的驅使下,他像被追趕的羊兒,開始試著在紙上畫出種種線條。因為那強烈的情緒一再出現,於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畫,每多畫一次,畫面就更清晰一點,表現出來的繪畫技巧,也一次比一次進步,他也因此逐漸懂得使用顏料,他的畫作上,也開始有了色彩。當然,到了後來他也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東西,他畫的是坎諾城的石堆,並且畫得像照片一樣精準。
剛開始的時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關於這點他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知道的。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確實存在著坎諾城這個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地方,別人就更不會知道了。後來追查到坎諾城,才又知道他所畫的景物,連細微之處也都極度精確。
他開始畫出那些令人驚訝的作品時,根本沒想過自己畫出的是實際存在的地方,當時大家也都以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後來洛多尼說那裡是「坎諾」,某些有心人便去尋找「坎諾」這個地方,然而遍尋整個英國,卻找不到一個叫做「坎諾」的村子。
然而,他的畫作又非常有整體性。例如:他畫了好幾幅由石頭堆砌出的城堡,儘管每幅畫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狀,石頭的數目,卻是相同的。不僅石頭的數目相同,連堆砌組合的方式、石頭的形狀與色澤,也都一致,簡直就像從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樣。那些畫給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腦中有一卷底片,坎諾城的各個角落,都已精準而鉅細靡遺地攝入那卷底片中,他只是透過右手,將腦中的底片顯像在畫紙上。所以,不管他畫幾幅畫,畫中的細部內容都不會有變化。
他當然不只畫坎諾城。他也畫了鐵軌、載貨的列車、平交道、田間小路、機場、教堂、消防隊、小學、湖泊、湖畔、碼頭、山丘、森林、果園和圍繞著果園的柵欄,這些畫作加起來有數十幅之多。不過,不管怎麼看這些畫,都會覺得他畫的是相同地區的不同景致。他畫的是坎諾城所在的村子,是那個不知位於何處的村子裡的各處風景。有趣的是,那個村子以外的風景,他一幅也沒有畫過。
他的畫作裡,也有雪景。由這點看來,如果說他畫的是確實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個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國符合這些條件的地方很多,卻沒有一個地方叫坎諾。所以,某些對這點窮追不捨的人難免會想:或許坎諾不在英國,而是英國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卻說自從懂事以來,從沒離開過英國,甚至連護照都沒有申請過。一個人不可能那麼正確地畫出自己未曾見過的地方,可是,洛多尼過去所待過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觀。洛多尼十二歲以後,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裡,至於離開蒙拓斯後,他就一直住在倫敦。
世上確實有許多奇怪且難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種事。可是,雖然我看過許多精神障礙的患者,但卻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這樣的病例。所以當我聽說洛多尼的事後,就抱著興趣前往倫敦。基於某些理由,我去倫敦和洛多尼見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沒有很多時間聽他慢慢說。
或許我該在此做些事前聲明。從外表來看,洛多尼·拉西姆給人的印象相當良好,但我並不完全相信他說的話。我見過太多殺人犯與犯罪者,他們之中也有非常聰明,而且相當有個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許也是那樣的人,不過,他那有些瑣碎而不流利的談話內容,稍微影響了他的個人魅力。
沒人能找到他畫中的實際地點,理由其實很簡單,因為連那些畫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畫中的風景究竟在哪裡。他只是從自己的畫作裡,想到了「坎諾」這個專有名詞,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專有名詞就是地名。然而那樣的地名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為olanzapine2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狀態。洛多尼離開蒙拓斯的療養中心時,醫師曾交代他必須定期到倫敦的醫院接受檢查與治療。所以,他一到倫敦之後,就定期到精神科醫院報到。彼時的他,應該是被當作新藥的實驗對象。
譯注2:為一非典型之抗精神病藥物。
當時實驗的藥物,就是後來以金普薩(Zyprexa)為名,在美國上市販賣的精神病藥物。這是治療精神分裂症或憂鬱症的藥。這種藥因為不會引起肌肉顫抖或僵硬而導致步行困難的副作用,所以當時受到各醫學學會的注目。不過,後來發現這種藥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沒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說不應發生什麼問題才對,可是,也許是使用劑量不當,使他一度瀕臨病危。當時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發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症狀,差點就丟了性命。
度過病危狀態之後,洛多尼說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夢。他好像一直夢到相同的地方,並且在那個地方四處遊走,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反覆觀看那地方的各個場所。夢裡的內容,似乎就是他畫中描繪的東西。總之,那是存在記憶中,地點不明的田園風景。
幸運的是,那次發病沒有奪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卻因此而改觀。出院後一個星期左右,「那個」就出現了。他一直有側頭葉癲癇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時,癲癇的毛病又發作了。那時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動彈,大腦卻受到某種指令,讓他不自覺地在手邊的紙上畫著線條。最初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畫圖,只覺得自己畫了好幾條線。在無法控制的強烈情緒中,他拿起鉛筆、原子筆,在月曆背面狂亂地畫著線條,那些線條逐漸成形,看起來就像一座石頭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後,洛多尼的癲癇症狀就經常發作,而且只要一發作就什麼也不做,只知畫圖。他睡覺時也會作夢,但夢境中的地點卻老是同一個地方,因此醒來後,就會把夢裡看到的地方畫出來。從他的畫作看來,他是有繪畫天分的。然而他卻說從他懂事起,就沒有畫過畫。洛多尼是在四十八歲時,受到強烈情緒的牽引,才拿起畫筆開始作畫的。
他曾在一天內完成十幅畫,可是,畫的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地方的風景?他也不知道。總之,自他從服用olanzapine所導致的昏睡症狀中醒來後,洛多尼就成了畫家。
除了變成畫家外,洛多尼的生活還產生了其他變化。洛多尼從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收容,在療養院的兒童收容中心成長,但是,經過這次昏睡症狀後,他幾乎無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關的社會生活資料。雖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礙,但以前他還是有自己的社會生活,然而現在卻對蒙拓斯時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覺。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現在居住的蘇活區公寓位置、自己是義大利餐廳的廚師,他也還記得義大利餐廳的名字和地點,此外就是坎諾的事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說得明確一點,是他喪失了對其他事物的興趣。
不管是電影、戲劇、音樂、讀書或舞蹈,甚至於女性,他一概變得毫無興趣。雖然他還記得義大利面的做法,但那不是基於興趣,而是基於生活上的需要,就像兩隻腳要會走路,嘴巴要會說話一樣。因此,他的外表看似喪失了記憶,其實那些記憶或許依舊保存在腦中,只是沒有被喚醒而已。他喪失的,或許是喚醒記憶的意願。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麼,只知道「側頭葉癲癇」這個病名不能完全說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時經常發燒,還差點因此死亡。那時他的身體太瘦弱,精神狀態陷入不穩定的時候,講話會有口齒不清的情形;還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島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過,以上那些症狀,並不能說明他是精神病或瘋子。
他小學一畢業,就被送到療養中心。不過,人們送他去療養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為他的病,而是因為養育他的母親在那時過世了。他好像是被鄰人送去療養中心的。據說他小學時就有言行異常的問題,所以才會被鄰人送去療養中心。不過,他的言行究竟有何異狀?我不是很清楚。至於他的父親,他一直都沒有父親。
他會畫圖之後的頭幾年,沒有人認同他的繪畫能力,也沒有人因為相信畫中的風景確有出處,而特意尋找畫中的地點。不過,這和他沒有開過畫展,沒有多少人看過他的畫也有關係。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畫裡有時會出現奇怪的「東西」。
那個「東西」就是有著紅色肌膚、裸著上半身的巨人。這個巨人有時站在水中,有時走在村裡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兩層樓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幾倍。因為這樣的巨人不存在現實中,所以這世上應該也沒有那個村子吧。
洛多尼只畫那個不知在何處的村子,和在村裡走動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畫。對於抱著畫布去泰晤士河畔寫生這種事,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當然也沒有興趣畫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題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燒般的焦躁感,經常驅使他坐在畫布前,叫他揮動畫筆。這股驅動他作畫的力量,有時激烈得只能用衝動來形容。在這種衝動的力量下,他連吃東西,或與人說話的興趣都沒有。這種時候,拿起畫筆,在畫布上畫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諾風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義。他畫的東西除了他所說的坎諾風景外,就是在那些風景中走動的巨人。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畫的時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廳當廚師外,就真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獨自安靜地待在房間裡。
2
洛多尼將一幅自己畫的坎諾風景,送給倫敦的主治醫生。他告訴醫生,那是他在自己的公寓內完成的畫時,醫生表示很感興趣。不過,醫生感興趣的,恐怕不是洛多尼的藝術天賦,而是病人從昏睡中甦醒後的表現,或是病人透過昏睡的狀態,獲得什麼新的能力吧!那時的洛多尼被洪水般的影像追趕著,每天從早畫到晚,幾乎無法放下畫筆。
接著,醫生開始注意到洛多尼的畫裡,似乎隱藏著某種重大意涵。於是醫生便和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療養院聯絡,想看洛多尼三十八年前剛進療養院時的檔案。不過,那麼久之前的東西,早就被銷毀了,連當時的主治醫生也已亡故。然而醫生並不氣餒,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找到了知道當年洛多尼住進療養院的人,並且探聽到洛多尼小時候住在蘇格蘭的小村迪蒙西。洛多尼本人已經忘記這些事了,不過,他確實是在六歲時搬到迪蒙西,並且一直住在迪蒙西,直到十二歲時被送到療養院為止。
醫生還去了洛多尼的公寓,參觀洛多尼的作品,並把所有作品都拍攝下來,然後拿著照片去蘇格蘭。一九九七年,醫生走訪了尼斯湖畔的小村迪蒙西,來到洛多尼畫筆下的廢城面前。眼前的景物讓醫生非常訝異,因為這座城堡的樣子,和洛多尼畫出來的一模一樣。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坎諾城中石頭堆砌的情況,不論是石頭間的咬合,或是每顆石頭的大小、顏色、污損的狀況、數目及拱門的形狀,都和洛多尼畫裡的描述一致,連城牆下某座小墳,以及墳墓上的碑文,也和洛多尼的畫一樣。洛多尼的畫中世界應該是確實存在這個地球上的。
還有,這座城堡的名字叫坎諾,而迪蒙西村從前並不叫迪蒙西,而叫做坎諾,所以說坎諾是迪蒙西村的舊名。不過,舊名是十八世紀以前使用的,因此即使是村裡的老人,也沒幾個知道這名字。然而當時只是個小孩的洛多尼,為何會知道這個博物館級的地名呢?而他能夠畫出彷彿檔案照般的精細畫作,更是令人不解。
這位醫生手裡拿著洛多尼畫作的照片,在迪蒙西村四處走動、觀看,然後一再發現令人驚訝的事情。廢墟般的城堡只是洛多尼的牛刀小試,迪蒙西的消防隊、教堂、小學、機場、鐵路、尼斯湖、碼頭、森林、山丘及村子裡的許多場景,都和洛多尼畫的一樣。也就是說,洛多尼是把現實的場景,原封不動地抄在畫布上了。這讓醫生咋舌不已。在洛多尼記憶深處的迪蒙西村各處景觀,比相機拍下的照片更為準確,並且有如雕在石頭上般,被長期保存下來了。在洛多尼腦海中的迪蒙西村景象,應該是四十年前的風景。
還有個不可思議之處。醫生遍訪村人之後,發現村民根本不記得以前有個十二歲時離開村子,名叫洛多尼·拉西姆的少年。這裡是個寂寥的村子,人口流動並不頻繁,村人大多互相認識,卻沒有人記得洛多尼·拉西姆這個少年,也不記得和少年有關的親人。
至於洛多尼畫中的巨人,更是無人知曉,所以根本沒有辦法從迪蒙西村得到這方面的資料。給村人看洛多尼的畫作照片時,村人都說完全沒看過那樣的巨人,而且,這個村子以前也沒有和巨人有關的傳說。
醫生回到倫敦後,就把自己在迪蒙西村的見聞,拿來問洛多尼。結果洛多尼對自己的親人也完全沒有記憶。他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怎樣的人,也說不出他們的親子關係如何。還有,問他是否記得村子裡有哪些人時,他也完全答不出來,更不記得他住在村裡時,曾經和誰有過往來。對洛多尼而言,迪蒙西村是座空城,他只記得那裡的建築物和風景。只是,那個村子裡的景物像龍捲風一樣席捲而來,撼動著他的肩膀,要他不停地把那裡的景物畫出來。
那時的他便像被魔神附體般,只知在畫布上作畫,周圍的其他事物都像八卦雜誌上的照片一樣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腦海中迪蒙西村的景象。他眼前的村中某個角落,出現了巨人的身影,他會因為想趕快畫下那情景而焦慮不安。於是,在餐廳上班時,他會因為焦急地想畫下腦中的景象,而丟下還沒有煮完的義大利面,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也會在上班途中突然下車回家畫圖。因為走路時也想著畫圖的事,好幾次還差點被車子撞到。
出現在他腦中的幻影,似乎不是靜止的畫面,而是會隨著站立的位置而改變的影像,這讓他愈來愈沉迷於繪畫世界中。對他而言,繪畫是種宗教體驗,雖辛苦卻又讓人渾然忘我。在畫圖時,他的精神總是異常激動又褊狹,好像能直接感受到神與宇宙的存在。對他而言,繪畫是信仰,也是哲學,他的繪畫藝術應是這兩者混合的成果。不過,他並不在意自己從事的是不是藝術創作,因為他會這樣畫圖,應該和側頭葉癲癇這個毛病有關係。
醫生將自己前往蘇格蘭調查病患故鄉的結果,寫成專題論文後,引起相當大的迴響,於是洛多尼·拉西姆也以「描繪記憶的畫家」之姿,開始受到世人矚目。因為他的作品得到不錯的評價,所以《每日快報》(Daily Express)刊登了作品的照片,還寫了一篇小小的報導。就這樣,畫商也開始對他的作品產生興趣,還去看了他的畫。這表示洛多尼的畫可以變成錢了。畫商還為他擬定計劃,做了一個劃時代的展覽。
畫商先是在洛多尼的住處挑了幾張自己喜歡的畫,接著就聘請熟識的職業攝影家,去畫中風景所在的迪蒙西,拍攝與洛多尼所畫的畫面角度相同的風景,然後放大那些風景照片。畫商計劃的,就是把照片與畫作並列的展覽。這個將洛多尼記憶中的風景,與實際風景並列的洛多尼個展地點,就是柯芬園。
「奇特的記憶畫家洛多尼·拉西姆」被大肆宣傳,他所畫的風景畫和攝影師拍下的同一地點風景照,被並列在一起,呈現於觀眾面前。兩者的畫面完全相同,讓觀眾嘖嘖稱奇。洛多尼·拉西姆自從年少時離開迪蒙西村之後,就不曾再回去,但是迪蒙西這個小村莊裡的景物,卻像燒烙的印記一樣留在他的腦子裡,所以雖然歷經了四十年,但他畫出的迪蒙西村,似乎比攝影師拍出的照片,更能正確呈現迪蒙西村的景物。所以說,用「記憶力的天才」來形容他,絕非誇張之詞,而是陳述事實。
這次成功的展覽,讓洛多尼旋即成為倫敦精神科醫生和藝術家們注意的對象。後來又經電視台的播報,連一般人也知道洛多尼這個人了。可是,因為洛多尼除了風景以外,對別的事物一概沒有記憶,他的個性又相當內向,採訪總是很難順利進行。起初大家對他有興趣,是因為他是精神病患,但開始有人購買他的畫作之後,他也就被當作藝術家來看待了。總之,社會大眾總是喜歡精神有點障礙的藝術家。
靠著賣畫,只要不奢侈,洛多尼即使不去義大利餐廳當廚師,日子也過得下去了;而餐廳方面,則因為走了個反覆無常的廚師而暗自慶幸。我與洛多尼的第一次見面,正是他剛開始靠賣畫維生之時。
那時他正好又在柯芬園舉辦小規模的畫展,所以人也在柯芬園的畫廊裡。洛多尼受到大眾注意後,成為許多畫廊為了招徠客人而競相邀請開個展的對象,所以突然變成了大忙人,要見他一面並不容易。可是我有他的主治醫生寫的介紹信,因此順利地見到了他。因為已經開過幾次個展,此時的他似乎已將開畫展視為無聊的俗事,所以接到我的邀約後,他很高興地請我喝咖啡。
洛多尼的精神科主治醫生名叫華吉爾,他根據自己的研究,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洛多尼對童年時代的記憶,是一種「知識」。沒錯,的的確確可以用「知識」來形容,因為他所訴說屬於自己的過去,並沒有真實感。屬於他的真實過去,已被遺忘之蓋遮住了,而遺忘之蓋的上方,則是別人給予的知識性回憶。至於被遺忘之蓋隔開的上下內容是否相同?洛多尼本身並不瞭解。
對專門研究腦部疾病的人而言,洛多尼自然是個病患,可是,誰也不會用輕蔑的眼光來看待他。他以非常友善的態度來見我,一點也看不出他的精神狀態與眾不同。他沒有一般精神病患特有的古怪態度,雖然沉默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讓氣氛變得很尷尬,可是一旦打開話匣子後,就讓人覺得他似乎生怕讓談話對像覺得無聊,而努力地說話。
在說話時,他顯得開朗而且活潑。一個人活到五十二歲,多少都會有人生上的煩惱才對,但是,他表現出的態度,卻好像從來不知煩惱為何物。他的話題總是繞著蘇格蘭的迪蒙西村,從迪蒙西村談起,又以迪蒙西村結束話題。他說得非常熱切,而且長篇大論地述說那村子是個如何美好的地方。
和我見面時,他還帶著一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畫冊,畫冊裡全是他的作品。他打開畫冊,指著自己畫的教堂,說:我常在這個教堂裡玩,神父常在教堂後面的宿舍窗邊洗襪子。又說:我小時候很調皮,去那裡玩時,常把年輕的神父惹毛,為了要處罰我,便追著我跑,於是我會從這個門溜出去……他很仔細地描述當時的情形。
我們談話的前三十分鐘很愉快,第一個小時覺得還好,但是說了一個半小時後,就覺得好像在被拷問般地難捱了。洛多尼的話題只有迪蒙西村,完全沒有其他的話可說。光是被神父追著跑的事情,就說了五次。而且,他的談話內容全無脈絡可循,讓人不知要怎麼接他的話才好。
根據華吉爾醫生和義大利餐廳主廚的說法,洛多尼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以前他也會談論別的事情,但是自從他開始畫圖,並從主治醫生那裡得知自己孩提時代的知識,又知道畫中的地點是迪蒙西村之後,他就不再談論迪蒙西村以外的事情,而且也不再關心與迪蒙西村無關的任何事情。
為了改變氣氛,我便邀他去吃飯,我們在蘇活區的中國餐廳吃飯。用餐時,他繼續說話,說的當然還是迪蒙西村的事,並且又說了一次被神父追著跑的事情,這是第六次了。
《魔神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