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魯承祖聽到一棄說落扣了,急忙點亮氣死風燈。
就在燈的火苗跳了下亮起的一剎那,魯一棄看到一張臉,一張女人的臉,一張漂亮女人的臉。
那臉離他只有兩尺不到,而且還在很快的向他的臉飄移過來,就像是要來給魯一棄一個親吻。
那臉是漂亮的,但是那臉色是青綠的,只是在兩頰上各有一塊又圓又紅的胭脂印。眼珠是白灰色的,表情卻是在微笑,那笑容像是畫上的又像是刻上的。
魯一棄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那張臉來得很快,而自己的臉現在反應好像也很是麻木。就在那臉的鼻子就要碰到魯一棄的鼻子時,突然又一個直角轉折向旁邊飄開。隱入黑暗之中。
其實這一切只是個瞬間,也就在燈苗的一個撲閃中。
京腔的音調好像高了一個音階,稍稍顯得有些刺耳。
魯承祖和獨眼兩個沒見到那女人的臉,從他們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來。因為他們關心的是魯一棄的臉。魯一棄的臉上有一枚深黑的指印,那黑色正從這指印擴展開來,使一棄半張臉都布上一層黑氣。
氣死風燈的燈苗還未完全亮起,就跳躍幾下又熄滅了。魯承祖再一次點燃燈芯,但依舊閃動了幾下就又熄滅。
魯一棄已經說不清話了,那寒冷感已經快佈滿他整張臉啦。他說不了話,但他還可以聽,聽大伯和獨眼在說一些他難理解的話。
「老三,音無處可尋,燈無風自滅,看出是什麼坎了嗎?」
「知道,我的眼只能看到你們兩個。」
「那你先瞧瞧一棄落的什麼扣。」
「知道,他被落了毒扣了。」
「嚴重嗎?!能解嗎?!」話語中可以聽出魯承祖的焦急。
「嚴重,能解。」
於是魯一棄又感覺有隻手在摸他的臉,雖然他的臉已經麻木,感覺不是很真切,但模糊的感覺還是讓他一驚,連忙抓住那手的手腕。
「大少,別動,我給你解扣呢。」他聽出,那是獨眼的聲音,於是他放開了那手腕。
獨眼的手在他臉上的指印處撫摸,隨著這撫摸,他的感覺在清晰。那手上滑溜溜好像有些什麼油脂,溫乎乎的,很舒服。接著,他的感覺更清晰了,他能感覺到獨眼手指的粗糙。他的臉不再寒冷,他的臉開始溫暖,越來越暖,越來越暖,開始發燙了。
魯一棄哼了一聲。
「燙嗎?正常,熬一會兒。」獨眼從魯一棄的聲音裡知道了他的感受。
真太燙了,像是火在燒。魯一棄感覺臉上的汗都被燙出來了。可是汗一出,馬上就覺得沒那麼燙了,汗再出,就越發涼爽了。
那京腔的聲調忽然又低矮下來,好像那唱念的女子在走遠。
終於,魯一棄覺得右臉頰不再寒冷也不再發燙了,除了有些黏黏呼呼的感覺,其他都很正常。
獨眼在用一塊帕子擦一棄的臉頰,現在連臉上黏呼呼的感覺也沒有了。
「怎麼樣?」獨眼在問。
「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臉,那臉差點撞到我臉上。」魯一棄有些答非所問,那是他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必須讓他們知道。
從一棄流利的答話中,大伯和獨眼知道他沒問題了。
「終於見到對家的人了,」魯一棄一直感到憋屈,拚死拚活了這麼長時間,連對家一個人都沒見到,他總憋著股勁,想找個人面對面好好幹一場。「可沒想到,對家竟然出來個女的。」魯一棄說這話並不是覺得有什麼遺憾,而是感覺自己對付女人的能力很弱。
「不,那不是對家的人。」獨眼答道。
「那她是誰?」
「是鬼!」
鬼!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魯一棄怎麼都難以相信,雖然在三叔那裡見到的古籍殘本中也有一些提到這東西,可他從來就沒把這當個真,洋學堂裡的知識告訴他這不可能。他總以為那是古人自己臆想的或是編造了糊弄人的產物。而現在他明明的見到了這東西,這世上真有這無法解釋的東西?
「真是鬼?那她還會來嗎?」
第十八節: 鬼壓身
陰陽界門開,黑白無常來;
無形千鈞壓,一光救靈台。
「應該還會來,扣子沒鎖住脫了結,它不會罷休的。」魯承祖答道。
「這是鬼坎,比活坎還厲害。」獨眼告訴給一棄知道。
「三哥,你以前見過嗎?」一棄的問話中有許多的懷疑。
「見過,你別怕,我能對付。我們三個背對著坐下。」獨眼帶頭盤腿坐在地上。然後他塞給魯承祖一個黃裱紙包。
「這符咒留著護身。」但他卻沒給魯一棄符咒。
「大少,剛才那鬼臉沒敢撞你的臉,是說明她怕你,你不用怕她。鬼也就是一股氣,一道電,一個幻象而已。你只要不為所惑,她也拿你沒辦法。好多人是被自己嚇死的。」獨眼難得說這麼多話。
其實他說話的同時已經在地上用硃砂畫了一道驅魂牌。然後口中唸唸有詞:「東歸東,西歸西,陽走陽,陰走陰,不入輪迴道,陽世無所居,地府界門開,牛頭馬面驅,各行各道,各歸各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魯一棄心想,難怪他平常說話簡練,原來是節省到唸咒時來說。
那京腔的聲音再次高起,腔調也變得很是尖利。
獨眼雙手一揚,抖燃了兩張符咒。這符咒上應該含有磷粉,不然不會一抖就著。
就在咒符燃起的光亮中,魯一棄又見到了那女人的臉,其實他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剛才那張臉。因為離得太近了,就在他的面前不到一寸,鼻子幾乎都要碰到鼻子了。他能看得很清楚的只有那灰白的眼睛,那眼睛連瞳孔都沒有。
可沒想到的是,那兩張咒符也是一燃就滅。
魯一棄想把頭往後讓一點,雖然他現在已經看不到那張臉,但他現在已經知道那是鬼的臉。黑暗中,有一張鬼的臉與你面對面,緊盯著你、緊貼著你,而你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你也看不見她在幹什麼。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比讓你清楚地見到鬼臉更加恐懼。所以魯一棄極力想避開。
他沒有能退後,他的脖子僵住了,就像有什麼東西死死卡住脖子,固定在那裡。而且越來越緊,氣都透不怎麼過來。他想站起身來躲避,可是不行,肩背和頭頂彷彿有什麼巨大的重物壓住,他連腰挺挺直都甭想。而且那被卡緊的感覺已經不止是脖子,他已經感覺到全身都被勒得死死的,一點都無法動彈,想轉轉頭都不行。就像是被關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盒中,而這鐵盒還在不斷的收緊、壓迫。
全身承受的壓力,讓他眼花,頭漲,胸悶,呼吸困難。他已經可以聽到自己血管中血流的聲音,轟轟的,像是一條大河在奔騰。
他想喊叫,開口啊了兩聲,不知是自己的聲音太低,還是因為那京腔的聲音太高,大伯和獨眼都沒有注意到。
他的思維開始有些恍惚,恍惚中他竟又見到面前的鬼臉了,雖然沒有光亮,但他真的看到了。那臉在微笑,一直在微笑,那笑紋沒有一絲的變化。倒是整張面龐,卻像是在晃動,準確的說,應該是波動。那面龐就像是一盆水,而水盆裡的水波正上下起伏著。
呼吸越來越艱難了,怎麼辦?只有自己救自己。
那臉離自己很近,要想救自己,首先就要克服對這臉的恐懼。
於是他睜大自己的眼睛,緊緊盯住那灰白的眼睛。然後他也開始微笑,努力地微笑。他把那張臉當做自己在鏡子裡的臉一樣,孤芳自賞、自憐自愛般地在微笑。他要盡力讓那臉知道,你不可怕,你就是張臉,一張還算漂亮的臉。
他不再向後避讓,他放鬆了脖子。這反而讓他覺得頸部的壓力稍減。哦,這樣有用,既然有用,那我何不再這樣……
於是他不再退避,他把自己的臉向那鬼的臉靠近,由於自己身體處在壓力的漩渦之中,所以靠近的速度很慢、很慢,幾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在移動。但值得高興的是,他終於能向前移動自己的臉。同時,他頭部的壓力也變得更小一些了。
他的臉就要碰到鬼的臉了,那鬼臉稍稍向後挪了一點點,就像是羞澀的少女在躲避初次的親吻,欲推還休。
於是,魯一棄又出「鬼」意料地來了更厲害的一招。
他猛然將自己稍微有點鬆動的脖子向前探去,同時張開嘴巴,一口咬向那鬼臉的鼻子。那鬼臉急退,一下子滑開有兩尺多。
魯一棄見鬼退開,感到全身一鬆,於是他想都沒想,一雙手就想探向鬼臉,他要卡住鬼的脖子。但他太慢了,那鬼臉一退就又重新飄移回來,又回到離魯一棄臉一寸不到的地方。
壓力的漩渦重新包裹住他。他的手沒能伸出來,甚至還沒來得及抬一抬,就又被重新封擋住。本該伸手的力量全部被改變了發向,兩手緊貼身體向下按去。
他身體上的壓力更重了,他聽到自己骨骼在「咯咯」作響。但他的心境很平服,他的表情很平靜。那向下按的手的確按住了一樣東西,那是他的粗布包。那包裡有手槍,但沒用;那包裡有手雷,也沒用;那包裡有子彈,更沒用。那包裡還有快石頭,一塊說不定有用的石頭——波斯螢光石。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必須撐住,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掏出螢光石。可現在他的手根本無法抬起,更無法伸進粗布包中。他的手只能貼著布包,隨著身體的下壓,慢慢往下滑。
他的手隔著布包的粗布,拿捏著那螢光石。雖然握住的感覺是那麼的真切,雖然握住的可能就是自己的一條命。但是畢竟隔著一塊布,這並不是太厚的一塊布竟然成了生死間的一條鴻溝。
他感覺到自己的頸椎像是要斷裂,他的身體真是無法和鬼的力量抗衡。他在奇怪那兩個人怎麼不來幫自己一下,自己和鬼臉的一番爭鬥雖然動作不大,但也應該讓他們覺得有點異樣啊。這裡雖然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可就算大伯看不見,獨眼也應該看得見啊。
他的手無奈地在繼續下滑,布包裡的螢光石就像他的救命稻草,他緊抓住不放,隔著粗布包,和他的手一起往下滑。
一道光芒從魯一棄的手中擠出,雖然那光芒的亮度並不高,但在這漆黑一片的房子中那就好比是一道閃電,一道長久不滅的閃電。
那鬼的臉在這光芒的照射下,像一灣漣漪散去。那尖利的京腔嘎然而止,只留下一陣嗡嗡的餘音在房中飄蕩。
魯一棄全身一鬆,他感到無比輕爽,他一躍而起,高舉那朵光芒,就如一個持掌天燈的神人般,把這滿屋的黑暗照亮。
魯承祖和獨眼也相繼站起,他們有些茫然的看著意氣風發的魯一棄,不知他這滿臉的興奮和勝利的喜悅從何而來。就為能想到用螢光石來照明也不至於這樣啊。
「啊,你們沒事吧?」魯一棄見到他們兩個茫然的目光,有些奇怪。
「你沒事吧?」那兩個也奇怪的問一棄。
「我有事,我又見鬼了!」魯一棄於是把剛才的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
魯承祖和獨眼仔細地在聽,他們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其實剛才魯一棄的一番爭鬥和脫出,只是在片刻之間,他們只是為咒符點不著的事商量了兩句,而魯一棄已經在生死門裡走了個來回。
「那是鬼壓身,鬼氣纏裹便把你置身在陰陽兩界之間,所以我和老三都沒能覺察出。而且據說陰陽界時辰長短難定,所以你也許感覺是很長時間,而我們才是兩句話的辰光。」魯承祖對鬼道也知之甚多,這一點魯一棄從來都不知道,因為他見過的那些典集珍藏上對這些提到很少,而大伯也從未和自己有過這方面的交流。不知這方面是大伯年輕時的積累還是修道後的所得。
「沒想到對家這方面技藝也大大長進了,就大少剛才說的反咬鬼臉,逼退那鬼,要是以往鬼退就不會再纏,可現在,那鬼竟然能進退有序,攻避有法。看來對家不單單是書上提到的會驅鬼、借鬼了,他們可能還在養鬼、訓鬼、用鬼。我比他們差遠了。」獨眼只要說到鬼,話就特別多,而且,從語氣裡還可以聽出他沒有因為比不過人家而懊惱沮喪,反倒充滿了興奮和傾慕。
「不要說你,對家的祖師爺雖然是世上論鬼第一人,要是見到現在這些,恐怕也要自歎不如了。」
聽了大伯這句話,魯一棄倒吸一口涼氣:「論鬼第一人?他們的祖師爺難不成會是他?」
……
他沒往下繼續說,他只是用眼睛看了看大伯和獨眼。那兩人也沒說話,卻堅定的點了點頭。
魯一棄已經不止一次意識到對手的可怕。而現在,單單以可怕已經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他的心中還多出一份敬畏和崇拜。因為那位祖師爺他知道,二千多年前就在科學、哲學、軍事還有玄學各方面都有非凡成就,那也是一位聖人啊!
他慢慢放下高舉螢光石的手,他現在很服氣的告訴自己,一路闖進來,能硬捱著到這裡,有八分是運氣。
就說手中的螢光石,要不是在大門口隔著布包兩槍斃蛇,在粗布面上留下一個窟窿,那是怎麼都不可能到自己手中的。那樣的話,自己可不是狂妄無知地在這裡高舉螢光石,而是要隨著那鬼臉在陰界遊蕩了。
魯一棄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回頭,回去繼續幫三叔倒騰古玩。不是因為他懼怕鬼魂的恐怖和力量,他知道,對家既然是那位聖人的後代,那麼這鬼魂就肯定會有個科學的解釋,絕不會像懵懂世人口中所傳那麼無聊。
他要回頭是因為心中充滿了疑惑和不解。少年的豪情壯志化作了一股鬱悶之氣。於是他的腦海中不斷在向自己提問:我們的對手怎麼會是這家人?那麼賢良的一位聖人,我怎麼會是跟他的後人在博命拼技?我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大伯,要麼就先回吧。」過了好一會兒,魯一棄低聲吶吶地說道。
魯承祖這時正皺緊眉頭,不知道是在為什麼事情痛苦著,聽到魯一棄的話,他的眼中閃過一道狠狠的光。他咬著牙,極力克制著面部的抽搐,一字一句說道:「回不了頭了,今夜你要回不了家,你這輩子就甭想、回家了,有些東西、你到死,都不可能知道。這是唯一,一次機會,你要信大伯,信你三哥,更應該信,為我們、捨棄性命的夏叔。你得去,你真的得去!絕不能回頭!」
「只是…好吧。你要覺得有必要,那就去吧。」魯一棄答應得有點勉強。
「唉——,好多事情比想像中要複雜。」魯承祖長長舒了口氣,恢復到以往的狀態。「一時也說不清,回家後但願你能找到線索,有些事不是難明白,只是未到明白的辰光。」
獨眼沒理會他們的對話,他正借助著螢光石那淡淡的幽光仔細看了一下魯一棄的面目,他知道為什麼鬼臉剛開始不敢撞他,因為瞎子在幫他血破「南徐水銀畫」的蒙目障時,在他印堂上用血舔畫了個「太公符」,所以剛才他沒給魯一棄護身的咒符。但是那「太公符」在剛才為他解毒時,已經被他頭上汗水弄糊成一個紅團,這才會被鬼壓身。
接著他又查看室內的情形。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只看到魯一棄和魯承祖伯侄兩個,而看不到房中的東西。是因為這房中沒一樣東西,是因為他眼中看到的都是黑色。這間房竟然把所有的牆壁、樑柱、椽棚都被漆成黑色。
這正房開間不是方方正正的,它缺個角,他的西北角是一個向內的弧形彎繞過來,少掉了半面西牆和大半面北牆。沒有東牆,順著這弧形,東面是一個彎曲朝後的通道,不知會通向哪裡。也沒有西房門,就是說從正廳走不到西房。東面雖然有通道,但也不知道能否到達東房。這樣的房子已經很難從建築學上來解釋了。從風水學上來說,這叫不遵五行之矩,不聚天地之氣;陽明溜邊角,陰晦踞正堂。看來真是個合適藏鬼、居鬼、養鬼的場所。
「走吧,早到家也好。」魯一棄邁腿就走入東邊的黑暗過道。對於這般的莽撞,魯承祖和獨眼都未來得及出聲攔阻。但情況並不是很糟,魯一棄最多就邁兩步的功夫就很快退了回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走。
他在過道裡見到了兩扇門,一摸一樣的兩扇門,該走哪扇門,他們三個都不知道。這門可不能亂進。門中有坎兒那是正路,你破坎解扣走哪算哪。門中無坎那就是無路,無路就是死路,進去就很難有生還的可能了。
「苦啊——」那京腔叫板又悠揚響起,在三人耳邊迴繞。
叫板聲的餘音未了,唱段還未響起。
《魯班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