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sit under the table,
Picking up my bones,
And they bury them under the cold marble stones.
——Mother Goose
有那麼一瞬間,我不再是一個跟隨在考古隊裡的熱血青年,高舉唯物主義的大旗無所畏懼;我只是童年裡一個怯怯的小女孩,在黑暗裡聽見亡靈的歌聲。
這歌聲中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力量,抓住你的心讓你魂飛魄散。但很快的,我就看出了知識分子和職業軍人的區別。
儘管手電筒的光線微弱,我依然看到了老魏蒼白的多邊形臉和李大嘴不停抖動的嘴角。他們戰戰兢兢,一邊傾聽著歌聲,一邊拿出紙筆記錄著歌聲的內容。他們將本子遞給譚教授之後,竇淼和高宏等人也圍上去邊聽邊看,偶爾低聲交流一句,帶著深思或惶惑的神情。
而嚴叔等人則悄無聲息的向前潛入,嚴叔做了個手勢,幾個人包括於燕燕在內心領神會,呈扇形分佈,向聲源包圍過去。
我下意識的向譚教授靠攏了幾步,看到了紙上記錄下來的歌詞。那個聲音對我來說太過飄渺而令人恐懼,我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去傾聽它。但我還是聽出了,這個哼唱的聲音所唱的內容並不長,像是一個卡帶的錄音機,不停的回放在某一段。
「我的母親殺了我,
我的父親在吃我,
我的兄弟姐妹坐在桌旁,
收拾著我的殘骸,
然後將它們埋葬在冰冷的大理石下。」
向志遠忽然開口道:「這是十八世紀的英國童謠,鵝媽媽的故事。雖然是童謠,但涉及了很多黑暗和殘忍的故事……我EX是中文系的,研究過這個奇特的童謠集。」
我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這黑暗的地下幾百米的迷洞中,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哼唱這個恐怖的童謠。電光石火間我意識到,這或許是某個誤入此處的人亡故後,而靈魂沒有散去。我甚至想到可能是前一個考古隊罹難的成員,她過世的靈魂找不到出口,徘徊在此。
大家或許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戰戰兢兢望著嚴叔等人的背影。他們沒有使用光源,很快背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竇淼沉吟片刻,遲疑道:「聲音是聲波在空氣中的傳遞,是一種頻率振動。它必須需要真實的能量來源。」
這句話並沒有給我們太大的安慰。那首奇特哀婉而又殘酷的童謠像是載著翅膀的死神,縈繞在黑暗世界裡。
忽然間遠處的暴喝聲打斷了我們的恐懼和遐想。嚴叔等人高聲的叫喊迴盪在空蕩的地下。歌聲嘎然而止了。
「不許動,全部站立!」
「舉起手來!」
一陣喧嘩聲傳來,似乎有人被撲倒了,隱約聽見有人急切的對話聲。
我們的恐懼剎那間被真實世界的殘酷所驅散,跟著譚教授手電筒的光芒,快速向嚴叔等人的方向跑去。
常常有人用這樣的詞彙描寫一個美男子,比如面如冠玉、長身玉立、玉樹臨風,秦所也確實配得上這樣的描繪。後來我得知秦所的名字叫秦三玉,恰如其分。
但我第一次看到大名鼎鼎的秦所時,他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灰頭土臉,嘴角上還有一絲血跡。埂子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有些歉意道:「秦所,不好意思。」
秦所擦了一下嘴,有些口齒不清道:「保持警惕是正常的,尤其是在這裡。」
另外兩個陌生人則是一臉惶恐的站在旁邊,瞇著眼睛,似乎對微弱的手電光都感到不適。嚴叔打量了一下,急切道:「就你們三個?小全和孟剛呢?」
個子較高的陌生人低著頭,小聲道:「他們都犧牲了。你的人,和我們考古隊的大部分人,都犧牲了。」
個子較高的這個人叫朱亮,另一位叫汪嘉宇。嚴叔停頓了一下,調整了呼吸,悶聲道:「你們最遠走到哪裡?是不是一直沿著1號線走的?」
秦所搖搖頭,「這裡岔路太多了。我們沿途失散了不少人。但是,」秦所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似乎適應了手電光:「我發現所有的岔路,其實最終是通向同一條道路。但太深遠了,我們不敢貿然走到底,怕補給不夠所以中途折返……犧牲了好幾位同志。」
嚴叔沉吟片刻,「你們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汪嘉宇道:「還好,我們不餓。」
朱亮補充道:「我們一路定量供應,補給還剩了一些。」
嚴叔和埂子交換了下眼色,點頭道:「好。我知道你們已經很疲憊了,但還是不得不帶你們繼續前行。這次我們有備而來,相信一定可以走到底。」
我有些奇怪嚴叔的眼神,我猜不透這個人,更猜不透這此後的凶險詭譎。
於燕燕用左手抬起右臂,和秦所握手道:「秦三玉所長,我是您失蹤後被派遣到此地尋找您的飛龍特種部隊的於燕燕。」她微微笑了出來,「終於和您相遇,我也算完成任務了。這位是譚允旦譚教授,S大的考古隊領隊。」
譚教授向秦所頷首致意,秦所微微喘著氣,用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想伸出手去握手,又猶疑著縮了回來,尷尬的笑了一下:「久聞譚教授大名,宋代瓷器鑒定專家。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見笑了。」
譚教授仔細看了看秦所、朱亮和汪嘉宇三個人,有些疑惑道:「秦所,剛才我們聽到你們這個方向有女人的歌聲,你們聽到了嗎?」
嚴叔的目光像鷹一樣緊盯著秦所,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秦所注意到嚴叔的神情,苦笑道:「譚教授,老嚴,我們在這裡已經是深受其苦了。這個通道越向下走,岔路越多,而且有強大的磁場。呆的時間久了,會引發各種各樣的幻聽。老裴他……他就是這樣被折磨到發瘋,自己撞牆自戕了。」
秦所的聲音低沉下來,最後一個音節像是沉入水底的落葉,悄無聲息的溶入黑暗。我們心底一抖,重逢的喜悅變成了陰冷。
「秦所,你們要不要休息一下,還是和我們一起馬上啟程?」嚴叔問道。
秦所看了一下朱亮和汪嘉宇,「走吧,我們還成。對了,譚教授有沒有看到那個卍形巖畫?」
譚教授點點頭,「我見到了。」
「太好了,」秦所有些興奮道,「我們一路上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我對這個巖畫有些想法,請你指正。」
譚教授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我和兩位大神師兄跟在隊伍後面,看到譚教授和秦所並肩走在一起聊了起來。李大嘴東張西望了一下,見與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這才低聲對我們說道:「我終於明白飯盒蓋上『隊裡有鬼』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了。」
他神神秘秘的靠向我,用手攏在嘴邊,「這個鬼不是鬼魂,而是內鬼。我們隊裡有嚴叔的內應。」
老魏嘴巴歪了歪,冷笑一聲,「不僅我也猜到了,連譚教授也意識到了。」
竇淼不知何時在我們悄悄出現,嚇了我們一跳。他丟下一句話又飄然而去,其精闢之處在於我們仨恍然大悟卻又無法反駁。
「三個笨蛋。」
我們大概向前走了400多米,地形愈發複雜起來。原本只有零星的岔路,而現在則像迷宮一樣紛繁混亂,嶙峋的怪石突兀的立在那些細微的轉折處,常常讓人措不及防。
秦所和譚教授聊的很投機,我豎起耳朵認真聽著秦所介紹的一些發現,還沒聽幾句,於燕燕忽然捂著肚子,聲音有些微弱道:「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老六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煙牙,「我陪你去。」
說罷他拉著於燕燕的左臂就要向後走去,嚴叔伸臂擋住了他,悶聲道:「你留下。」
老六見好事被壞,臉上有些沮喪神色,卻又不敢違拗嚴叔的意志,只得遺憾的轉了轉脖子,無聊的發出「卡卡」的聲音掩飾心情。
嚴叔走到我身邊,指了指我:「你陪她去。」
我點點頭,正準備朝於燕燕走去,嚴叔忽然在我耳邊俯身低聲道:「相信我,絕不會害你們。不要走遠,不要脫離隊伍,落單的結局就是死亡。」
我心裡一驚,很快又穩住心神,向嚴叔示意我懂他的意思了。
我拿著手電,扶著於燕燕向後走了十幾步,拐了個彎,大部隊的手電光只能看到光暈的影子。
於燕燕回頭看了一眼,見無人跟過來,對我悄聲道:「你跑得動不?」
我有點結結巴巴道:「跑得動,但是我覺得我們逃跑不了的。嚴叔手上有我的隊友,而且這裡太大太複雜了。」
於燕燕搖搖頭,「不,不是要逃跑。」
她向我張開她的右手手心,沉聲道:「你用手電照下我的手心,能看到什麼?」
我猶疑著將手電光移到她的手掌上,瞬間呼吸急促起來,「燕燕姐,你受傷了,怎麼會有血跡?」
於燕燕冷冷一笑,「這是剛才和秦所握手時留下的,是他手上的血跡……跟上我!」
她飛快的跑了起來,輕盈的像一隻在黑暗中飛翔的燕子。我來不及多想,慌亂的跟上了她。
「你,你要去哪裡?」
「跟好!你很快就知道了。」
於燕燕從下洞開始一直話很少。她時刻關注著周邊情形,在心中默記地形圖。此刻她的奔跑快速而無聲,每處岔路和小轉折都記得異常清楚。
不知道是因為跑的太快還是看到於燕燕手中的血跡,我的心臟一直在激烈的跳動。跑到後來,我幾乎已經是踉踉蹌蹌在跟隨她了,好在於燕燕終於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我們遇到秦所的地方。從警告到真正撲倒他們,中間有六秒鐘的空白。」
我雙手扶住膝蓋,大口喘息著,「燕燕姐,你,你到底要找什麼?」
於燕燕從我手中拿走手電筒,在地面上掃射著查找,低聲道:「或許是亡魂,或許是錯覺,或許是……這裡!梁珂,看到了嗎,血跡。」
順著於燕燕手中的光線,我看到地上有兩滴連在一起的血滴,像是血紅的玫瑰在堅硬的巖地上怒放。我感覺到一陣眩暈,呼吸漸漸調整平息,人卻恍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這兩朵詭異玫瑰。
於燕燕用手指在血跡上輕輕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血跡的凝結度。她隨即站起身來,繼續藉著手電光在地面尋覓。很快她又發現了一滴血跡,順著血跡,我戰戰兢兢跟在於燕燕身後,拐入一個與我們發現秦所之處咫尺之遙的巖壁凹角。
這裡像是一個天然的石室,拐進去後大約3平米左右。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出發時秦所曾帶我們從石室的背面走,試圖尋找到他剛剛發現的一個新巖畫,可惜沒找到。從那條路的方向看這僅僅是一面石壁而已,不曾得知其中另有小小乾坤。
光線似乎顫顫巍巍,暗示著不詳的陰冷。於燕燕用手電在石室內一掃,我瞬即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個人。這個人依石壁半臥著,似乎是先扶上石壁而又支撐不住跌坐下來。
是個女人。
她乾涸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睛無神的望著遠方,遠遠超過這個3米見方的天然石室,望向比生命更遠的地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狂歡盛宴,疲倦後又有些惆悵哀婉的神情。
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雙臂。
她的袖子被拉到了肘部以上,雙手和小臂都已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露出森森白骨。褲腿也被撕爛了一條,腿上有血肉模糊的地方。石壁上有她下滑時留下的半條血跡,像是軀體的力量再不夠支撐生命。從站立到靜靜的滑下而臥,只是幾秒鐘而已,卻是從生到死劃過的最後痕跡。
於燕燕半跪在屍體身邊,頭顱微微低下,靜默了幾秒。隨後她用左手摸了摸屍體的頸動脈,放棄了最後的一線希望。她抬起頭,眼中是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的堅硬冷酷的神情,「你拿好手電,我要驗屍。」
我的手抖得厲害,不得不雙手扶住手電。於燕燕嚴厲的看了一眼,示意我冷靜。
她先是仔細查看了死者的眼睛,看了好一會,然後將屍體的手臂抬起來看了看,我顫巍巍的換了個方位,便於光線照到那些鮮血和白骨交織的地方。於燕燕看了片刻,又俯身到屍體的腿部觀看,她湊得很近,沒有絲毫的猶疑畏懼。而我則早已轉過頭去,忍耐住胃部陣陣發嘔的衝動和被恐懼悲傷劫掠過的暈眩。
於燕燕把手伸進死者的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張工作證,查看片刻後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她是新疆文物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是考古隊的。我們走吧!」
於燕燕站起身來,面無表情的向外走去。我有些魂不守舍,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站在原地。
「走吧,要快,不然嚴叔這個老狐狸會懷疑。」
於燕燕揪住我的袖子將我拉了出來,她又飛快的跑了起來,我先是木訥的跟著她走了幾步,接著也跑了起來。
只是在那最後時刻,我回頭望了一眼凹壁,已經再望不到屍體。那個人曾經擁有的一切,愛,家庭,願望,在陽光下悠然的散步,這些已經永久的失去了。她孤獨而安靜的躺在地下幾百米深的一個石穴裡,我們就這樣將她丟在身後,丟在這亙古長存的黑暗裡。我沒有勇氣探詢她死前曾經遭受了怎樣的折磨和恐懼,她曾經在黑暗中承受了什麼。我只是記得她的肉體鮮艷如玫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張開,像是黑暗裡迴環跌宕的輓歌。
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巖地上輕微的迴響,我是罪惡的逃亡者,丟下我的人類同伴,倉皇的奔向另一個黑暗的命運。那時候我一定是哭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上有冰冷的液體,因為奔跑的呼吸急促而無法克制的哽咽。
快回到嚴叔處的岔路時,於燕燕放慢了腳步,回頭道:「你是不是哭了?」
我搖著頭,臉上淚水漣漣。
她從我手中抽走手電,簡潔道:「擦乾眼淚。」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