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有什麼用呢?你還是睡不著
吉特站起身來。睡衣就在床上。他脫下外衣,以平素罕有
的慢動作將其小心掛起,換上睡衣,披上沉重的羊毛睡袍,把
腳伸進拖鞋,又坐回安樂椅中。
椅子旁邊有張橡木小桌,桌上放著煙灰缸、雪茄、火柴,
還有幾本催眠用的閒書,昨晚他曾試過用它們來扼殺自己的
想像力。吉特在黑暗中摸到一根雪茄點燃。
你真是個死硬死硬的白癡。你就是不承認你愛她。現在
她消失了
這真是最難熬的一夜。
雪茄頂端那一星橘色火焰,是那麼虛無渺茫湊到他嘴
邊,旋又離開煙霧騰起,也如鬼魅一般。難怪人們都說盲人
體會不到吸煙的樂趣。現在要做的就是戰勝對失眠的懼意,
然後……
吉特深深陷入椅中,試著放鬆肌肉,半閉雙眼,把煙頭伸
進煙灰缸.雖然手指還握著它。
不如背背散文得了。至少找視散文的節奏,或許睡意也
會隨之而來。問題是,出於本能,你免不了會挑上自己喜歡的
快節奏散文,吉卜林或者切斯特頓的,只會給想像加溫。
那些可不行,想點別的……別的……
此地,世界如斯靜謐
此地一切煩惱遠離
風已沉睡浪也難起.
夢復一夢惝恍猶疑。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朦朦朧朧間他聽見自已的囈語,
在暗夜裡低回淺吟,隨晚風逡巡而去,單調沉緩,如鐘面上滴
答流走的時間一般平靜無波。
阻斷了生命之戀曲
櫻脫了希望與恐俱
海倫!梅倫!海倫!
我們以簡潔的祈請,
感謝上蒼一切神祇,
幸喜生命終有盡時;
死者長眠永不復醒
「 安然歸入海洋,」這幾個字眼幾乎低不可聞。吉特的手掌
心朝上,輕輕從橡木桌面滑落,但他沒有聽到那細細的磨擦聲。
一陣黑色的醉意攫住了他,攜他遠去。他自在遨遊,那個
世界裡再無傷痛留存,再無大錯可以鑄成,再無張口結舌的
登腳對白,也再沒有人提醒他會追悔莫及。但這初始的景象
漸漸有了變化,越來越黑,越來越冷他知道自己降臨到了妖
物之國,與從前一般無二的夢魘。他無法脫身折返。他試過,
但不知是什麼力量推著他繼續往前。他正站在一座方形的高
塔之巔,只待縱身一躍。此時……
大宅裡敲響了一點的鐘聲,劈裂薄霧,破空而來。
即使穿著羊毛睡袍,吉特·法萊爾仍不免雙肩一緊,打了
個冷戰,陡然從安樂椅中驚起,他摸了摸椅子,發現這是真實的。
又做夢了
他伸手去拿兩小時前就熄滅了的雪茄,但手在半空中停
住了。
正落山的月亮仍在散發微光,煞白得如同死寂一般,透
過小小的窗格,在地上投下淺淺的暗影。影子一直延展到床
邊,仰望著上方垂下的頂罩與厚厚的簾幔。
站在床腳邊,直勾勾盯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海倫。
這肯定也是夢的一部分吧
因為海倫的穿著——鑒於她只是出現在你的想像中而
已,說成是表面看去的穿著也許較妥——與她失蹤之前的穿
著一模一樣。
那件灰色雨衣,扣子在喉部扣住;其餘的顏色在月光下
很難辨認,但肯定不是紅色;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茶色的
長襪,還有那雙紅黑相間的皮鞋。
她沒戴帽子,束起來的頭髮略顯凌亂。她一手摀住胸口,
棕色的眼眸中滿溢疲倦、悲傷、焦慮、緊張,彷彿想要擠出一
個微笑,卻被雙唇無情地拒絕。她看上去就和當時在雨中跑
進大宅的樣子一般無二。
然後,在月光中一動不動的這個影像,竟開口說話了
「吉特,」她溫柔地說。
吉特·法萊爾只覺膝部的肌肉一陣抽搐,站了起來。他本
該說句話來擊破夢境以圖自救,舌頭卻不聽使喚。
他的手指又按了按橡木桌面,定了定神向她走去,腳下
地面傳來堅實的觸感。他踉蹌了一下,但繼續前行,她向他微
笑,眼中似有淚光閃閃。他伸手搭住她的肩頭,觸到雨衣那祖
糙的質地,還有雨衣下真實的血肉。
吉特依舊一言不發,心底升騰起無言的吶喊。他展開雙
臂環住海倫—一個真真切切的海倫—緊緊地擁抱了她。
他抬起她的頭,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一隻手指撫摩著她
臉頰那柔和的曲線,輕觸她的眼皮,海倫的雙眼已然淚水盈
眶。他吻上她的雙唇,緩慢卻堅定,她回吻時,雙臂欣然繞上
他的脖頸。
「吉特,我是個傻瓜」海倫說,「我真是個——」
「別說話。現在什麼也別說。」
他再度端詳粉她的臉龐,將每個細節烙進心底,指尖在
她一頭秀髮中穿行。而海倫或許是在愛意與恐懼交織之下,
或許是由於別的什麼,已然有幾分眩暈,徒勞地要擠出微笑。
「你還活著,」吉特說,「真的是你。我愛你勝過天地間一
切一切。你還活著!」
「我也愛你,」海倫簡練地答道,將他抱得更緊了,「所以
我再也忍不住了。」
「忍什麼?」
「看見你這個樣子。還有當我父親」
「過來。」
他輕柔地牽著她,彷彿害怕她會在自己手心裡破碎,或
者又一次煙消雲散。他帶著她來到窗邊的安樂椅邊,讓她坐
下,自己靠在扶手上,手臂仍緊緊環抱著她。還是像月光一樣
虛幻!還在迷宮般的夢境裡漂流!但海倫還活著。
」我找到你了,海倫。我不會再讓你離開。」。
「不,吉特,明天之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永遠!」
《青銅神燈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