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她在她面前永遠自稱奴,恭恭敬敬,溫溫柔柔,沒有一絲逾矩,但是她所做的事,又是那麼雷厲風行,不容抗拒。這樣的女子,不知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才會如此強勢與善於偽裝。將自己每一絲情緒都不動聲色地隱藏好,滴水不漏。
身後傳來簌簌的響聲,她從思緒中轉醒,轉身,只見殷流雪手中正捧著剛剛畫好的畫,正對著她。看清畫的內容後,她心中一動。
點點紅色是飄飛的杏花瓣,而墨色橋邊立著一個翩翩佳公子。他手中握著一把粉色油紙傘,墨發垂肩,幾片紅杏落在肩上發間,正對著她微微一笑。
她從驚艷之中晃過神來,臉上浮現憤怒與不知名的紅暈,「你,你怎畫了這個?!」殷流雪靠著書桌,柔柔說到:「小姐喜歡嗎?」對方原本按在窗欄上的手死死按壓著,指間有些泛白,「你,你怎畫了這個?!」她似乎只會說這句話了,反反覆覆,腦中紛紛閃過一些畫面,心頭卻生出大片大片的恐懼,她知道了自己心裡所思嗎?還是,她要對這男子做什麼?
殷流雪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看來,小姐是喜歡極了的。」她輕輕地放下手中的宣紙,「那麼,奴就先退下了。」
「慢著!」她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腳傷,走上前要拉住她離開的衣袖。殷流雪勾唇一笑,「小姐緊張什麼?您腳痛不痛?奴還是扶一下您坐下吧。」她蒼白著臉拚命搖頭,「你,你不要,我求你。」「小姐不要奴做什麼?您求奴什麼?」殷流雪溫柔地看著她,輕輕問道。
她忽然意識到,站在面前的女子不是一般人,她鐵石心腸,怎會因為她一句哀求便改變心意。「我無話可說了。你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都與我無關。」她說完便轉身朝著一旁的座椅走去,足底的傷口隱隱傳來疼痛。
殷流雪淺笑一聲,「小姐怎麼如此輕易便放棄了,說不定,您再說下去,奴便答應了呢。」她緩緩坐下,恢復平靜的臉龐依舊蒼白著,猶如沒有抹彩的白瓷,通透潔淨。「我不求你。你已經存了對他動手的心思,我再怎麼求你也沒有用。」聽完她的話,殷流雪竟然笑出了聲,「我的小姐,你太天真了。奴怎麼會對他動手呢,奴動的若是心呢?」
坐在座椅上的女子呵呵低笑,「你這樣的人,也會愛人?」殷流雪怔在原地,心裡一陣苦澀,她怎麼不會去愛人?她的愛,就如她所隱藏的情緒那般,沒有人看得穿,即使,即使是那個她傾盡一生去愛的人也沒有。「小姐若不信,明日奴便派媒人說親去。」
這句話終於成功嚇住了她,「你不要太胡來,無端敗壞我的名聲!」自古都是男方去往女方求親,哪有女方主動上門提親的?!殷流雪眼睛裡流露出溫柔的神色,「小姐,你若真心愛上一個人,還會在乎這微不足道的名聲嗎?」是了,她這樣的女子,離經叛道,又怎會在乎這虛無的名聲。
「可是,你並不愛他。」蒼白的女子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卻被她眼中無端的溫柔驚住了,她心裡大亂,莫非她真的動了心?繼而又一種悲憤的情緒上湧,這個人搶了她的大小姐身份不算,現在還要來搶自己的愛人,而她,卻只能呆在這座閣樓裡無能無力地看著一切事情的發生。
殷流雪推開閣樓之門,淡淡地說了今天的最後一句話,「小姐,你錯了。」

孤舟微月
春江潮水,江南小鎮一旁的河流之上,小橋獨立,孤舟輕泛。
她撐著傘,臨水而站,腳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一輪殘月正掛在柳梢頭。河面上劃來一艘小船,在嘩啦啦的水聲裡漸漸靠岸。
殷流雪一旁的青衫小丫鬟低低地向她說道,「小姐,你看,白天的那位橋邊公子過來了。」傘略略抬高,她清麗安靜的臉龐露在月光之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此時兩道身影從小舟裡鑽了出來,正是殷府裡的那兩位不速之客。
「不知殷小姐可有雅興與我一同泛舟江上觀賞這月夜。」一道有些沙啞的聲音隨著腳步聲的停止徐徐響起。殷流雪微轉眼眸,看著面前僅僅邂逅一面過的男子,「那再好不過了。」
兩個人攜手上了小舟,往河水深處劃去,木槳碎了滿江的月影殘光,偶爾一兩條小魚跳出水面,啪地一聲打破夜的寂靜。岸邊的淮漣與鳴默契地對視一眼,他們決定沿著這條河流往小舟划去的方向走去。
河邊一排煙柳,還有幾株杏花樹。在淺淺的月光下,彷彿籠上了一層紗霧。一陣夜風吹來,花瓣簌簌而落。淮漣伸出手,指尖拈著一朵杏花,「你看這花的顏色,像不像那位殷小姐?」鳴心中一動,「紅色?」淮漣手指一顫,杏花落地,終究不忍,她又撿起它,把它放入河裡,隨著江水往東一路流去了。「紅,但不鮮明。只是淺淺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不等鳴回答,她又繼續曼聲說道,「她那樣的人,手裡不知沾了多少鮮血,卻唯獨不會讓自己受傷。」鳴一笑,「你不過才見了她一面,怎麼說得好像很瞭解她。」
淮漣搖搖頭,「雖然只見過一面,但因為之前就遇到過與她相似的人,大抵那樣的人,擁有的命運都差不多吧。」鳴側頭去看她,悲天憫人的女子正怔怔地望著江水,眼神裡有些哀傷。「那麼,那個與她相似的人,後來怎麼樣了?」「後來,他愛上了一個人,卻因為這份愛,死去了。」淮漣忽然微微一笑,「但是,他應該從來沒有後悔吧。」鳴忍不住問她,「那你覺得她這樣做值得嗎?」淮漣飛快地搖頭,「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他本來是那樣自由的一個人。」鳴看著她眼中的悲哀,「看來,你不相信愛情。」淮漣看著他,「是,我從來不相信那種毫無用處的感情。」似乎,是特意說給他聽的。鳴有些黯然,但很快就釋懷了,「你這樣說,是因為,你不想傷害別人吧。」淮漣嘴唇微動,一年多的朝夕相處,讓他足以瞭解她的全部了,畢竟他是這樣睿智的一個人。
淮漣偏過頭,不再看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鳴拉住她的手,「其實,你不必在意自己的骷髏之身,總會有辦法的。這個世上,總會有辦法能讓你恢復正常人的樣子。」淮漣有些悲哀地微笑,「這些年,我四處遊歷就是在尋找方法,幾乎已經走遍了所有的地方,希望也越來越渺茫。」鳴抓緊她的手,「你是收魂者,怎麼會沒有辦法。更何況,還有一些地方沒有去過。這次幫小師叔找到那個人後,我們就去更南邊看看吧。那裡巫術盛行,碰碰運氣也好。」淮漣看著面前一臉擔憂的玄衫男子,神色漸漸變得溫柔,「好,我聽你的。」
原本安靜的江中忽然揚起一陣琴聲。錚錚作響,似乎帶起了一片刀光血影。他們兩個人駐足朝江中望去,那條孤舟在江面之上緩緩滑行,微月倒影,船頭坐著一道纖細的身影。正是殷流雪。這琴聲,殺氣十足。
淮漣卻沒有在意這古怪的琴聲,只是看著那個船頭女子,月光下只有模糊的身形,卻讓她心頭一跳,白天的時候,只關注於她那美麗的容顏,竟忽略了她的身形,現在一看,無比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但是,她微搖頭,早已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更何況,連性別都不同。她極力壓住心裡隱約的猜想,對鳴說道,「我們得走快點,不然就與他們錯過了。」
江水,孤舟,微月。
她低垂著頭,眼神無比專注地看著置於膝蓋的七絃琴,「想不到,我久尋不到的流觴琴在這裡。」手指隨意一撥,琴弦錚錚,竟然泛出一股殺氣。站在一旁的男子抬手低低咳嗽一聲,似乎被這股殺氣傷到了心肺,咳得有些綿久。他吃力地開口,「這琴,久經沙場,殺氣太足,又沾了血,咳咳,你一個女子,怎麼會喜歡它?」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一會,極力忍耐著。殷流雪恍若未聞他的咳嗽聲,淺淺一笑,「喜歡便是喜歡,還要理由嗎。」她又低頭,連連撥弄琴弦,殺氣連綿不絕而來,旁邊的男子終於不敵,彎下腰咳出了一口鮮紅的血。
琴聲戛然而止,溫柔的粉衣女子滿目同情地看著他,「沒想到,堂堂古家大公子如此脆弱,只是區區琴聲便受不住,若是仇家上了門,你可怎麼辦?」古律清擦拭著嘴角的鮮血,虛弱地坐在她身邊,「若是仇家上門,不是有你這個堂堂殷家大小姐在嗎。」

殷流雪揚唇一笑,「若是,這仇家就是殷府派來的,你可怎麼辦?」古律清神色裡有些茫然,有些認命,「若是殷小姐想要我這微不足道的性命,我一定雙手奉上。」殷流雪這才滿意而笑,「公子這般回答,我一定不負公子這番心意。」她舉手將膝上的流觴琴舉起,雙手一用力,竟生生地將這把絕世之琴折成了兩半,然後丟入了水中,「我今日折琴起誓,還希望公子也不要負了阿雪一片心意。」古律清微愣,看著面前烏髮粉衣的女子,明明是如此溫柔的女子,身上竟然有著死士般決絕的氣質,他幾乎可以預見倘有一日他辜負了她,他定會死得毫無葬身之地。
他低低咳嗽了一聲,「小姐厚望,只是我這多病之身,恐怕終有一日會辜負了。」殷流雪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生死有命,我不在乎你的壽命有多久,我只在乎,你活著的時候。」古律清微愣,從來沒有人這般跟他說過這些話,生死有命,他又何必苦苦執著這無法躲避的命運,活著一天便是一天,而原來,他的存在,會被一個人如此在乎著。他不禁大笑起來,在月光之下肆無忌憚地笑著,「殷小姐果然不是等閒之人,縱然你接近於我別有目的,我也無所謂了。就算將來殷府將古家趕盡殺絕,我也決無異議。」殷流雪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笑得連說話也毫無顧忌的古家公子,心裡也不禁舒了一口氣,今夜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等著這句打破所有虛以委蛇的話,她眉間溫柔之色盡顯而出,「有了古家公子這句話,以後阿雪便不手下留情了。希望到時候公子不要反悔。」古律清嘲諷一笑,「古家與我無關,殷小姐從來就不用手下留情。」
他說完又是一陣咳嗽,此次幾乎已經無法再抑制住,他的手抓著一旁的木槳,趴伏著喘氣。殷流雪無動於衷地看著,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等他慢慢平息下來後,木槳之上已經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手印。他抹去嘴角殘餘的血絲,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諷刺,「殷小姐果然鐵石心腸。」殷流雪遞給他自己的粉色絲帕,「公子是在怪我不幫你嗎?還是怪我沒有一點擔心的樣子?」古律清無力地搖頭,「你不用再說,你若真的關心我,我也是不信的。」殷流雪的嘴角慢慢揚起,勾勒出深刻的笑紋,「你果然是明白的。公子,我只希望你以後好好待阿雪。」古律清偏過頭,「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他的眼睛裡有著掩飾不住的悲哀。
殷流雪看著他的側臉,她從來不想傷害他,這個她早已聽說過卻直到今天見到的男子,她低眸,掩住自己真實的情緒,她是心狠手辣,鐵石心腸之人,怎能去想這些沒用的事情!古家與殷府早已水火不容,等到那一天,她絕不會手下留情!
小舟緩緩靠岸,方才一直在船尾划槳的青衫小丫鬟走過來,朝這兩個獨自沉思的人行了個禮,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小姐,公子,天色已經不早。」殷流雪抬頭看了看一臉平靜的古律清,溫柔一笑,「公子,那我便先行回家了。公子也早先歇息吧。」古律清側轉過臉,默默地看著她,緩緩點頭,卻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殷流雪撐起傘,走下小船。小杏跟在她後面,「小姐,天沒有下雨,為什麼要撐傘?」殷流雪抬眸,喃喃,「是嗎?」可是,她怎麼覺得漫天都是水珠,她躲在這把小小的傘下,無比地安心。
並沒有走幾步,杏花樹下的兩道身影讓她停下了腳步。一黑一白,就如正與邪的化身,朝著她走過來。她手中的傘緩緩落下。

番外 沙場遺骨
它沒有生命,它只是一根骨頭。因為戰亂,遺留在戰場上的一根骨頭。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它還記得,在它有意識的那一剎那,蒲葦冥冥,,水深激激,到處都是浮屍,流滿了一地的鮮血。軍隊呼嘯而走後,空留滿地死寂。它睜開虛無的眼睛,一隻烏鴉的眼睛正盯著它。
新生的怨靈從深水裡伸出白森森的手骨,似乎在試圖抓住它。它看不到自己長什麼樣子,所以它對這些白骨有著深深的厭惡與恐懼,它依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身邊的烏鴉卻被驚得飛走了。不知道躺了多久,一陣潑水聲忽然從遠處傳來。這麼荒涼的野地,怎麼會人的氣息?
紅色的煙霧從水裡裊裊升起,那些怨靈尖叫著飄了出來。彷彿受到什麼力量的牽引,朝著那邊一路而去。連它也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留著深深血跡的泥土裡有它走過的劃痕,清水嘩啦一下澆了它滿身。它看到面前站著一個白披風女子,她手裡提著一桶清水。
原來,她在清洗這片戰場。
它愣愣地看著她,滿場的鮮血與死靈,一桶水怎麼可能清洗乾淨呢?她直起身的時候,懷中已經抱著無數靈魂,長嘴葫蘆一直在吸納著那些紅色煙霧。它在她那雙有些疲倦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悲憫與憐惜。她是這片大地的收魂者。
它繼續躺在泥土裡,甚至半截已經鑲嵌在了地下。一滴水從上空飄落而下,接近黃昏的時分,天下起了大雨。這場雨,似乎是發怒的上天傾盡了他的全部氣力,一擲而下,它忽然有些想哭,茫茫大雨之中,它看不到所有,只有它這根沾著鮮血的骨頭,以祭奠的姿勢直指蒼天。它只不過是一根骨頭,什麼也不懂,但它也懂得死亡的悲哀。
一聲輕微的輕歎聲從雨聲裡傳來,它尋聲望去,一隻蒼白的手握住了它。噗嗤一聲,它被拔了出來。「你不過是一根小小的骨頭,怎麼有這麼深的怨念?」女子有些淡漠的聲音輕輕響起。它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拈著它,任憑雨水打著它白森森的身體,「你還不會說話?」她蹙起來的眉籠著一層紗霧,美極了。「幾百年不朽的骨頭,積累了無數血靈之力,怎麼不會說話呢?」它這才懶懶地開口,「我只是不想說話而已。」「骨頭,你陪我說說話吧。」女子忽然說道,它想,這個孤身收魂的女子,注定了一生孤獨吧,因為,她竟然還在心裡存著平常人的感情。
大雨依舊在下著,卻讓淮漣舒了一口氣,一場雨足以將這片沙場上的血跡清洗乾淨。她將這根難得一見的靈骨帶回了自己的小屋。因為難以免除的血腥氣,她便將它泡在了一碗清水當中。水面飄著幾朵淺紅色的杏花瓣。
原來,這場戰爭發生在江南水邊。那一年,淮漣還未遇見流族少公子,她的身邊,只有這根骨頭陪著她。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骨頭,你想出去走走嗎?」一天,剛剛收了一隻怨靈的淮漣推門而入,直接這樣跟它說。它浸在清涼的水裡,舒服地翻了個身,「外面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水呀花呀的。」淮漣拈起一朵杏花,花瓣粘在了白骨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飄散出來。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香。不過,我還是不想去。」淮漣坐在桌前,不管它的反對,直接捧起了那只青碗,「你不想去也得去,哈哈,我的小寵物。」它有些郁卒,什麼時候它已經淪落成她的寵物了!
罷了,她這樣孤獨的一個人,就當陪陪她好了。
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讓它遇到了那個粉衣少女。從此,一見便是沉淪,它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小橋,流水,杏花,春雨。多美的一天,它趴在青碗裡,探著頭張望著,因為它的眼睛是虛無的,所以沒有人看得出這根骨頭是有思想的。淮漣安靜地走在河流一側,兩旁都是杏花樹與煙柳。細細的春雨一直綿綿而落,卻不妨礙他們兩個的興致。「骨頭,你看那個少女。」它順著淮漣纖細的手指望去,一個撐著粉色油紙傘的少女正款款走來。不過是豆蔻年華,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不容忽視的美麗。
她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視線,傘被略略抬高,溫柔安靜的眼睛露在江南煙雨裡,直直地落在淮漣手中的青碗。一抹新奇的笑容浮現在她有些蒼白的臉旁,「這是什麼?」話音未落,它有些羞怯地一滑而下,鑽進了清水深處。淮漣舉給她看,「這是我的寵物。」畢竟是女孩子,淮漣也有那種天真爛漫的性情。「咦,竟然有人將杏花當寵物的。」傘下的少女伸手拂動了一下那些淺紅色花瓣,淮漣低頭一看,那根骨頭早已藏在杏花之下一動不動。
嘁,原來你也會害羞。淮漣心裡感覺好笑,卻沒有出賣它,「是呀,這些花多美呀。」對面的少女彷彿遇到了知己,「真好,你也這麼喜歡杏花,我也喜歡。」
回去的時候,淮漣把它從水裡一把撈了出來,「骨頭,你為什麼要躲呀?」它有些羞惱,所以沒有開口。她卻變得無比正色,「你可不能動情,骨頭,那可是萬劫不復的結局。」它氣得自顧跳入水中,「我可什麼也沒說。你別亂想。」淮漣瞥了它一眼,「那就好。」

但是,它沒有想到,它又這麼快遇見了她。淮漣把它放在屋子外面,說要給它曬曬太陽。它向來不喜歡過於燦爛的陽光,因為生於那麼血腥慘烈的戰場上的它,怎麼能夠去享受這種從來不屬於它的溫暖。趁著淮漣出門,它走到了陰暗的牆角,躲在濕滑的青苔底下,淺淺地呼吸。
它聽到了一道溫柔的聲音,是屬於那個喜歡杏花的少女,似乎還有一個人。「你好,我是殷流雪。」原來她叫殷流雪,它皺了皺眉,多不吉利的名字。應流血,如此美好的一個女孩,為什麼她父親要給她這樣的名字。它又聽到一道淡淡的有些沙啞的聲音,是個少年,「殷小姐,我是古律清。」她飛快地說道,「我知道。」然後是一陣寂靜,它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原來是一邊走一邊聊天的。
青苔下的它望了望自己四周陰暗潮濕的泥土,它不過是一根骨頭,竟敢奢求一個人的愛情。它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有些悲涼。
作者有話要說:唔,其實這根骨頭是淮漣划龍舟撈到的,已經沉睡江底百年了 哈哈~

魚骨風鈴
粉色的油紙傘緩緩而落,殷流雪立在那裡,杏花樹下的那兩個人正看著她,黑夜裡鳴的眼睛格外明亮,一道隱約的光芒閃閃爍爍。她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鳴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手指竟直接按在了自己的眼珠上,那是一粒寶石,讓他能夠在黑暗中視物。殷流雪看到他的舉動,微轉眼眸,心裡暗悔將自己心思表露得如此明顯。然,那是她不惜生命代價也要得到的!
「不知二位在此等候,有何事吩咐。」良久,她開口問道。淮漣只是默默地打量著她,這個人,竟讓她頻頻產生不該有的熟悉感。此刻,她背後的廣袤天穹正顯示著最濃的黑,而一輪淡白的殘月冷冷地懸掛其中,那麼遙不可及。
「不知殷小姐可考慮好將飛情閣借我們一用。」鳴開門見山,直接問道。殷流雪聞言一笑,「原來是這件事,那自然要問我爹了。我不懂,你們來找我有什麼用。」她垂在身側的手無意地微動,但就是這樣小小的手勢,她身後那條河流忽然湧現出了一層層波浪,彷彿海水的漲潮。她一鬆,波浪便消退而去。遠方早已划槳而去的小舟,傳來隱約的咳嗽聲。
鳴繼續說道,「不知殷小姐為何連連拒絕,不肯幫我們。」「不是不幫,是你們求錯人了。」她不想再說下去,轉身便要離去,忽然一道極輕的,近乎呢喃的聲音在杏花樹下傳來,彷彿穿透了三年的歲月時光,歷經跋涉之後抵達她的耳畔,「骨頭。」
烏髮粉衣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她低下眼眸,當作什麼也沒有聽到,「小杏,我們回去。」青衫小丫鬟連忙拾起地上的傘,跟著她匆匆離去。
淮漣看著她的背影,她忽然不確定了,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她那年在戰場上撿到的那根骨頭所幻化而成。但是她身上那種金戈鐵馬的氣勢以及來到這裡之後聽聞的殷家大小姐的雷厲風行手段,都說明了她不是真正的殷小姐。
鳴疑惑地看著她,等著解釋,淮漣微搖頭,「看來是我弄錯了。」畢竟,當年是她前往那片沙場,將它那近乎透明的魂魄沉入溪水底處,如今那裡恐怕早已水藻叢生,深不見底。
殷流雪踏入殷府閣樓的時候,真正的殷家大小姐正筆直地坐在座椅上,明明滅滅的燭光裡一襲剪影,彷彿午夜沉寂的一朵杏花,早已過了白日的花期。她輕移腳步,走到她面前,彎下腰,「小姐在等我?」
微暗的燈光裡,她蒼白的臉上清晰地浮現出嘲諷,「我做什麼還要跟你說嗎,這裡你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你還管我做什麼。」殷流雪站在光影裡,白日裡黑沉沉的看不分明的眼睛,此刻褪去那層霧,所有的情緒都如破冰浮現的溪水,清澈得一覽無餘,那是怎樣濃烈的愛慕!同樣身為女子的她悚然一驚,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忽然間,就變得侷促不安起來。
殷流雪淺淺一笑,「既然這樣,那小姐早點休息吧。」說完卻沒有離開,她朝著閣樓的階梯走去,一步一步地爬到了閣樓最頂端。那裡懸著一盞冷冷的孤月。
一陣夜風吹來,掛在閣樓屋簷底下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她,或者他,亦或是它,抬眸凝望著那串風鈴,白色魚骨雕刻的掛飾在冷月殘光裡泛著寒森森的冥色,就在這清冷的鈴鐺音裡,它慢慢撕裂自己潔白的皮膚,從頭到腳,雖然沒有流出一絲血,濃重的血腥氣還是散發出來了。冰冷的液體從那模糊的面容滑落,彷彿一滴冷水滴到了灼熱的紅炭上,它望著自己血腥醜陋的身軀,終於哭了起來。
她靜靜地坐在燭光裡,閣樓的頂端是她從來不敢踏入的禁地。但在這深夜裡,上方隱隱約約傳來了淒厲的哭聲,雖然這哭聲常常聽到,她還是從心底生出恐懼來,她腳步凌亂地跑到閣樓門口,一道無形的牆將她彈到了地上,哭聲還繼續,那麼悲哀與淒涼,她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直搖晃不停的風鈴忽然被一隻失去皮膚的手抓住了,尖利的魚骨被摘下,它舉著魚骨開始朝著自己□的軀體一道一道劃去,沒有血痕的傷口翻捲出蒼白的肉,又被慢慢剔除,漸漸露出白色的骨頭。漫漫長夜,它一刻不歇地刮著自己的肉,直到成為一副骨架。這,就是它最原始的生命本質。
它是一根骨頭,原本沒有生命,長在沙場積滿鮮血的泥土裡,因為吸納了無數血靈的力量,有了意識與靈魂。
後來,它遇見了這片戰場的收魂者,成為了那個孤獨的骷髏女子的寵物。那時候,它被養在飄著杏花瓣的清水裡,過得無比悠閒安適。
再後來,它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從此沉淪,萬劫不復。
黑暗裡,依稀傳來一道神秘的女音,「我可以賜你身軀,賜你力量,但是每隔十天,你都必須經歷撕皮剮肉的痛苦,你還是想要成為一個人嗎?」它心裡有了一絲懼意,但想到那個杏花樹下淺笑的少女,它還是答應了。終於,它成為了一個人。
那時候的它,沒有想到自己會兩度幻化成人,第一次是男子,第二次,卻成為了女子。
閣樓頂端的骨頭漸漸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每一次撕皮剮肉的過程,它都沉浸在那些記憶裡,這樣似乎就不那麼疼痛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冰涼的雲層,灑在閣樓之上。那副沉眠的骨架遇到了重生的光芒,迅速地重新長出肉來,長出皮膚來。她慢慢睜開眼,魚骨風鈴微微晃蕩在晨風之中,寧靜悠遠的聲音讓她漸漸平息體內洶湧的疼意。現在,她又是那個溫柔嫻靜的殷流雪了。這可怕的一夜裡,它不知道閣樓底下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子也煎熬了一夜。
殷流雪慢慢爬起來,重新穿好衣裳,卻在不經意地一瞥中看到那排淺紅杏花樹下一道碧色的身影,那是她的青衫小丫鬟,小杏。她似乎也在仰著臉看它,不知道看了多久。殷流雪一怔,莫非她看到了昨夜自己那可怕的模樣?小杏很快轉身離開了,彷彿什麼也沒有看到。
殷流雪走下樓的時候,一隻顫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昨夜你有沒有聽到可怕的哭聲?」面前一夜未眠的女子面容更加蒼白了,整個人惴惴不安的樣子。「沒有。」殷流雪聽到「可怕」那個詞,心裡一陣苦澀,她的眼睛裡有著疼痛消退後的虛弱,對方詫異於她的態度冷淡,倒退了一步,有些混亂地說道,「沒有嗎,可是明明有呀。而且不止一次,你怎麼都沒有聽到呢?」她滿懷驚疑,一直在低聲自問。殷流雪不發一詞,越過她就走出了閣樓。她追上幾步,想拉住它的袖子,但無形的牆將她阻擋了,「你怎麼又這樣走了!什麼也不說,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這個閣樓有多可怕,你不知道嗎!」身後的女子心驚膽戰,滿腔的委屈。雖然知道對方鐵石心腸,她還是忍不住宣洩了出來。

殷流雪的背影一頓,卻沒有轉身,而是直接走出了閣樓。照舊撐著一把傘,她對陽光有著無言的恐懼。小杏一路穿花拂柳,小跑著過來,「小姐,老爺在大廳等你。」她側身盯著她,「這麼一大早,有什麼事嗎?」小杏似乎有些羞澀,「是古家上門提親了。」
她立在陽光之下,有些恍惚,「這麼快?」原本還想問小杏昨夜有沒有看到閣樓上的狀況,也來不及問了。她不禁加快腳步朝著大廳走去,卻又慢了下來,她若有所思地看著身後的閣樓,不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讓她開心點?有些冷峭的笑意從殷流雪黑沉沉的眼眸中浮現,那一刻,旁邊的小杏在她一貫溫柔平靜的臉上看到了絕望的悲哀,那種無望的愛與無奈就這樣清晰地浮現,小杏的心裡竟然有著一個荒唐的想法,這個假冒的小姐,其實是最愛真正的小姐的吧。
粉色的杏花瓣微微拂動,殷流雪壓低手中的傘,「小杏,你扶我過去。」傘下的女子臉色蒼白得厲害。那道黑暗裡的彷彿帶著魔力的女音又從她心底緩緩響起,「不要猶豫,走過去,走到大廳裡去迎接你未來的夫婿,去迎接那不能預測的未來!」她拚命壓抑住那道女音,但是它一直在迴盪迴盪,她從來不知道,這個能讓她幻化成人形的聲音是屬於誰的。
殷流雪痛苦地壓住嘴唇,女音彷彿已經在她靈魂深處扎根,永遠無法拔除!她終於妥協了,「好。」蒼白的唇齒間逸出了這個幾不可聞的字眼。體內所有魔力滿意地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而殷府大廳已經赫然在眼前。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