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古家的旗幟飄揚在戰場之上,一匹馬疾奔而來。一陣低低的咳嗽,古律清下了馬,他面容有些蒼白,浮屍遍野,早已不見了那道青影。滿地的殘肢斷手,瀰漫著鮮血的泥土潮濕陰暗,他看到了一把琴。它靜靜地躺在一堆碎骨裡。古律清彎下腰,撿起那把琴。卻在下面拉扯出了一片青色衣角。那時候,他不知道一抹沉睡的靈魂正依附在這片衣角里。因為三天的不眠不休,它睡得異常酣沉。
古律清將那把琴埋在沾滿鮮血的泥土裡,又將一面軍旗穩穩地插在上方。他總覺得,他還會來到這裡,並且,那個人應該還沒有死。他還不知道的是,因為呆在這冥氣過重的沙場太久,他回去便大病了一場,從此久病纏身,一發不可收拾。
遠方的小城殷府裡,粉衣少女獨自呆在杏花樹下,她習慣性地朝旁邊望去,卻發現旁邊早已不見了那道青影。殷小姐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又抿唇而笑,因為古家公子的安全歸來。她一點也沒有想到,幾天不見的阿骨,正孤零零地躺在血泊裡,碎成一堆白骨。
淮漣趕到的時候,荒涼的沙場,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點聲音,大地就此沉寂,沉寂。流觴琴被埋入浸著鮮血的泥土裡,透明的魂魄懸在蘆葦葉尖一動不動,無言凝望著遠方的小城。就如第一次相遇,淮漣舉起手,指尖那抹白煙緩緩流動著,「我這一去,最怕死了沒有人給我收骨,雖這一身血肉是幻化而成,我還是希望你能來給我收魂。你便看在這一年的相識份上,把我的魂魄埋在那片長滿蘆葦的溪水深處,不要任何人知道,悄悄地埋了我吧,就當我從來沒有出現過。」依稀是他臨死的一段話,如癡言夢語,儘是一些傷心話。淮漣半跪在溪水邊,「你後悔了嗎?為了她,幻化成人形,又為了她,再度成為枯骨?」這是一場無望的奢戀,指尖靈魂始終沉默,沉默。他已經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了,那根遇到自己命中注定會愛上的少女時,就害羞得躲在杏花底下一動不動的骨頭,已經被永遠沉入溪水,任憑水藻纏繞住它的一切,就如一場刑罰,永世不能超生。血靈的力量漸漸流失在水裡,這裡到處是隱隱的白森手骨,溪水那麼冰冷,深淵那麼可怕,它獨自沉睡其中,忘記了孤獨,忘記了救贖,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直到那道神秘的女音再度響起。命運的終結點還沒有來臨,它再一次回到了人間。只是這一次,它不再懵懂,不再純真。她坐在高高的位置,俯下身看別人的一生,卻看到了自己最悲哀的結局。

手骨脫溪
杏花簌簌而落,清晨的微風吹起殷流雪粉色的衣袂,一朵杏花飄落其上。再回首,早已物事全非。
閣樓裡,蒼白的女子站在窗前,遙遙望著他們的對面而立。擱在紅色窗梁的手微微顫抖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許久。
「嘻嘻,你傷心了。」忽然一道女音響起,打破了滿室的寂靜。她按住自己的心口,這道莫名的聲音來自她的心底。「你想出去嗎?」
「誰?誰在說話?!」她厲聲問道,手裡的團扇斷成兩截,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生氣了,你終於生氣了。哈哈,我觀察你這麼多天,終於看到你生氣的模樣了。」淡淡的白煙從半空中浮現,她慢慢睜大眼睛,這一團白氣裡有道隱約的身影,這暖春的天氣裡,她竟然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冷氣,這是一個來自雪地的女子。
她跌倒在地上,被凍得渾身發抖。女音又是一陣低笑,「我可以幫你呢。」
「你,你怎麼幫我?」那雙抬起的眼眸裡藏著隱秘的渴望。
戰場之上的淮漣,靜靜呆立溪水畔,直到一隻濕漉漉的手伸出來,她彎下腰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腕,鳴從溪水裡爬出來,眉間有些沉重,「下面什麼都沒有,連一根水草都沒有了。」那麼,那些白森森的手骨亡靈也跟隨著骨頭逃出來了嗎?只是,它們並有興風作浪,甚至悄無聲息得連淮漣也沒有感受到。她的聲音因為悲憫而有些淡漠,「我們去找它。」
這一次,骨頭的命運早已被注定。
杏花樹下,殷流雪撐開手中粉色的油紙傘,遮住了自己大半張臉,「如果,我沒有了這張臉,你還會執意地喜歡我嗎?」對面的古律清伸手抬起那微微顫抖的傘面,傘下的女子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你說,你喜歡流觴琴的主人,但他是一個男子,又早早死去。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個披著一具皮囊的我,沒有這身皮囊,你還會認為,你喜歡的是我嗎?」古律清低低咳嗽著,他似乎比她還來得痛苦,「昨夜,我站在,殷府門前,站了,一夜。」殷流雪的臉蒼白下去,她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看到,月光下的我了?」他凝視著她,「我早已,知曉,你並非人類。」
她站在那裡,彷彿站了一世之久。她以為,她是最勇敢的,為了虛無縹緲的愛,不惜冒著生靈塗炭的風險兩度幻化人形。而面前這個因為疾病而顯得脆弱的男子,卻在更深的無望裡獨自守護著,更虛無的愛情。她目光變得幽深而森冷,她竟然有著想親手毀滅他所有一切希望的衝動,體內叫囂著洶湧的殺戮氣息,她伸出手,指尖堪堪點在古律清脖頸上的死穴。他又是一陣綿長的咳嗽,「你想殺我?」
殷流雪偏頭,那一刻她的目光空茫得一無所有,又彷彿要流出一些眼淚來,但什麼也沒有,真正的虛無,「不是,我只是為了告訴你,凡事不要太過自作主張。以後,我就將小姐交給你,你不要負了阿雪。」古律清一聲苦笑,「病入骨髓,命已經不長久,又如何能做到不負?」殷流雪冷冷地看著他,「我自有辦法救你。」
然,這個病弱的青年比她看得更為洞徹分明,「剜眼之痛,恐怕不比你昨夜的剝皮剮肉來得輕鬆,你又何必為了我這一微不足道之命,再行傷天害理之事。」他憐惜地看著她,「你雖是異族之物,終究也是一條命。不要如此不珍惜自己。」

殷流雪壓低手中的傘,她緩緩地朝他行了一個禮,「公子是個好人,也是明理之人。公子這番話,我也會銘記在心。」她轉身離去,腳步有些凌亂,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如此憐惜而尊重。原來,她的存在與生命,並不是一場荒唐之夢。她微微仰頭,將氾濫的水意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竟然產生了感動這樣的情緒,如此陌生而柔軟的感情,它比愛情來得更為溫柔與無害。
「嘻嘻,你竟然哭了。」心底那道女音卻在她此刻最無防備的狀態出現。殷流雪推開閣樓的門,女音依舊無處不在,「你以為不理我,就沒事了嗎。哈哈,你看,我給你的驚喜,喜歡嗎?」閣樓空蕩蕩的,那個手執團扇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
殷流雪站在陽光之下,傘落在地上,她開口,聲音溫柔安靜,「你以為我不理你,是在逃避嗎?」女音微微詫異,「咦,她不見了,你竟然不著急。哦,是了,古家那病秧子剛剛對你癡情表白,你變心了,自然不關心這個殷小姐了。」那樣自以為是的語氣,也沒有激怒殷流雪,「我忽然想通了,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引起的。你躲在暗處,卑鄙地操縱著我們的命運,不過是為了看一場場好戲麼?我偏偏不讓你如願,你不會猜到,我接下來要做什麼,而我,也絕不會再受你的蠱惑。」
半空的白煙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裡,她自顧自地笑著,不知什麼時候,笑已經成為了她唯一的武器。彷彿只有一直笑著,她才是真正開心的。但其實,她從來都是不開心的。
殷流雪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它,「你從來不以真面目出現,其實,最懦弱可笑的,是你。」「哈哈,你這根狂妄的骨頭,沒有我,你怎麼能站在這裡這樣跟我說話!」
就是此刻,殷流雪握著手中收好的傘,朝空中狠狠一擲,傘化為一把利劍直刺那團白煙。一聲慘叫傳來,白煙消逝了。她緩緩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諷刺味十足的笑容。
她早已不是那個無用得只能被迫接受命運的阿骨,她站在高高的位置,要去決定自己的這一生!
江南小巷,陰暗的一座小屋裡。蒼白的女子蜷縮在角落裡。她看到那個端著瓷碗的白衣女人忽然慘叫一聲,手中的碗掉落在地,裡面裝的竟然鮮血。這就是那個女音的主人,原來她是這樣一個極普通的女子,挽起的髮髻插著木簪,眼睛沉靜溫和。只是說出來的話永遠跟她的氣質外貌不符,「哈哈,真是變得有能耐了。」她霍然轉過臉,「殷小姐,你期不期待你的婚禮呢?」她有些怯意地看著她,她嘴角因為方纔的一擊,正蔓延出一絲血跡,「你說要幫我,怎麼幫我?你,你看起來,比我還沒用。」對方呵呵一笑,眼睛裡有著無盡的悲涼,「我確實沒用呢,竟然讓它反客為主了。」殷小姐看到了她眼裡漸漸升起的風雪,她整個人就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寒冷的氣息鑽入骨頭縫裡,讓她一陣戰慄。
輕輕的叩門聲忽然傳來,伴隨著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殷小姐心裡一驚,這聲音,竟然這麼像他。「嘻嘻,你的心上人來救你了呢。」女音眼睛裡的風雪漸止,她的手指尖上竟已經凝出了冰霜。門被推開了,那個病弱的青年站在陽光下,看著角落裡的蒼白女子。
殷小姐轉動眼眸,方才幾乎是一瞬間女音便消失了。此刻屋內只剩下她一人而已。「你,」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有些難堪地看著面前幾乎沒有什麼表情的古律清。「起來吧。」他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你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她站穩後,譏諷地問他。對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那你也不好奇,我怎麼知道你在這裡嗎?」
她緊抿嘴唇,默默地跟在他後面,朝殷府走去。因為許久不見陽光,她一直躲在他的影子裡。前面的人輕歎一聲,轉身遞給她一把粉色的傘,「用它吧。」這把傘,是殷流雪留下的。她默默地接過來,撐傘走在他身旁。
「你知道嗎,很久以前,我便想這般走在你身旁,就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什麼家族,什麼恩怨,我從來不考慮。」殷小姐的大半張臉被遮住了,「卻獨獨忘了一點,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古律清沒有看她,他只是安靜地走著,等著她的下一句話,「阿骨,你喜歡的是阿骨,是嗎?」果然,他勾唇一笑,「殷小姐,果然是聰明人。」她眼中升起淡淡的諷刺,「聰明,又能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照樣被別人玩弄在手心。」他目光停在那粉色的傘面,變得深沉與無奈,「是,你們都太聰明,反而都誤了自己。」
「我們?你是說那個冒充我的殷流雪嗎?」殷小姐握緊手中的傘,冷冷地說道,「她一定會比我更不幸,不管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出現,她的下場,一定會很慘。」
身旁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古律清彎下腰,幾乎要將心肺咳出來,她停下腳步等他,良久,他才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會陪她。」
那雙迷離的眼睛,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殷小姐的視線裡,她眼中浮現淚意,為什麼,你可以喜歡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卻獨獨不喜歡我?
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敲在江南小鎮的青石板上,無言地回答了方纔那個問題。

橋邊骨笛
殷流雪站在高高的閣樓頂端,手裡握著那白色的魚骨風鈴。一陣風吹來,便是叮叮噹噹的聲音。她轉過身,一雙滿含悲憫的眼睛正看著她。
是淮漣。殷流雪緩緩一笑,「我正好要去找你,你便來了。」淮漣伸出手,手心裡赫然是流螢寶石。她看著光芒流轉的寶石,「你,怎麼得到這塊寶石的?」淮漣微歎一口氣,「流螢石,並非只有流族少公子眼中那一粒。我不想你再做什麼壞事了。」
殷流雪笑得無奈,「古家公子的病,說起來我也有一份責任。他對我的情,我已經注定不能回報。送給他流螢石,也算一種彌補吧。」她伸手將魚骨風鈴遞給她,「我知道,你們到這裡是要找一個人。這是飛情閣的信物。至於找不找得到,他們都會盡力而為。」淮漣接過它,「這魚骨,你竟然還留著。」
那是多少年前,殷流雪還是骨頭的時候,在溪水裡釣到的一條大魚的脊骨。淮漣將魚骨串成鏈子送給它的。殷流雪負手而立,「不過是舊物,現在我送還給你,你我之間便算兩清了。」淮漣淡漠一笑,「骨頭,你果然無情。」
殷流雪轉眸看她,「若說這世上最無情之人,恐怕是你吧。雖然有著悲憫天下的情懷,卻可以對每一個接近你的人無情到底。」淮漣握緊手中的風鈴,「不如說,我們是一類人。」「是,是呢,我們算起來,都是異族之物,是一類的呢。」殷流雪無限惆悵。
「那麼,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淮漣靠近她,眸中是深切的擔憂。「我還有最後一件事,等做好之後,我便重新做回骨頭,做一根沒有靈魂思想的骨頭。」她也望著淮漣,「你說,我這最後一個願望,可以實現嗎?」她問得這麼淒涼,淮漣撫摸上她的額間,「會,我會替你收魂的。這一次,我要把你的魂魄送往忘川河,讓你忘記一切。」殷流雪緩緩地行了個禮,「我在這裡,先謝謝你了。」
「骨頭,不要做得太狠,對人對己,都不要。」在她轉身離去之時,淮漣忽然拉住她的手,眉眼都是不忍。
殷流雪不言,匆匆下了閣樓。怎麼可以,從她奪得殷府的權力開始,她就已經走上了一條腥風血雨之路。這最後一件事,自然是將殷府古家一齊扳倒,殷立肅一日不死,殷小姐的命運便一日不能改轉。
她眸間儘是狠厲之色,這是她要做的最後一件事。

「咳咳,」忽然,一陣咳嗽聲傳來,殷流雪循聲望去,便看到古律清帶著尋回的殷小姐站在閣樓門口。蒼白的女子慢慢收傘,站在古律清一旁,兩個人這般並肩而立,是極登對的。殷流雪擱在樓梯欄杆上的手輕顫,「小姐去哪裡了?」
她冷冷地看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殷流雪,「不用你管。」一旁的古律清皺眉輕咳,他似乎有病發的趨勢,殷小姐飛快地跑到桌邊,給他端了一杯水,「方纔你走得太急了。」古律清搖頭,壓抑著咳嗽的衝動,「既然無事,我先走了。古家此刻恐怕,也亂了。」他別有深意地望了殷流雪一眼,對方平靜地看著他,「古公子,我送送你。」
一隻蒼白的手忽然攔住了她,殷小姐正滿眼諷刺地看著她,「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她極輕極輕地對殷流雪這般說道,殷流雪一陣恍惚,什麼時候,當初那個爛漫無邪的粉衣少女變成如今這般蒼白諷刺,而她,這個最簡單不過的一根骨頭,披著美麗的皮囊在做著自作多情的傻事。她輕輕地推開殷小姐的手,「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杏花樹下,殷流雪撐著傘,夕陽的餘暉照著地面金燦燦一片,「給你。」她的手心是光芒流轉的流螢石,古律清詫異地看著她,「你,怎麼得到的?」殷流雪輕輕一笑,「公子那番話我還記得,我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你回去便將它磨碎入藥,不要負我了這一片心意。」古律清默默地收好流螢石。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掀起殷流雪手中的傘,她微微詫異的臉完整地露在黃昏暮色裡,眉眼流轉著一絲惆悵,「你終究還是動手了。」殷流雪微轉眼眸,「希望公子不要怪我。」古律清搖搖頭,「怎會怪你,古家內部早已腐爛不堪,你不動手,也會有人動手剷除。我早就想離開那裡,等這些事情結束,我們便離開這裡,去浪跡天涯,如何?」殷流雪眼眸轉冷,「公子,你答應過我,此生不負阿雪。阿雪,她從今之後,就是獨自一人存活世上。我希望,你好好待她。」古律清放下手,眼眸裡滿是失望,「你,你終究還是將殷小姐放在第一位。」
殷流雪望著他發間的夕影殘光,「公子,你不知阿雪活在殷府有多痛苦。殷立肅從來不曾將她當他真正的女兒,她只是他拉攏權貴的一粒棋子。如果再沒有人去關心她保護她,我不知阿雪的命運會轉向哪裡。古家,古家牽制著殷府,早已將殷府當成頭號敵人。如果,如果殷府在古家之前衰敗,古家定不會放過殷家父女。阿雪,她處在這夾縫間,活得有多不容易,你又何曾替她想過?」
古律清動了動唇,終究沉默,殷流雪繼續靜靜地說下去,「當初,阿雪喜歡你,從不忌諱古家與殷府的恩怨。她一心一意只想你來拯救她。但是你沒有,她都不敢跟你說,只是千方百計與你相識,盼著你來提親。你也沒有。只是,因為你不喜歡她而已。」她眸間閃著淚光,「阿雪,她是個好女孩,雖然表面上心高氣傲,但她是活得最自卑的一個。公子,你不能負了她。」
當夜,古家驚現幽靈白骨,整座府邸一夜燈火通明,古律清躺在臥榻上,一雙眼睛無波無瀾地看著外面的兵荒馬亂。人們四處奔走逃命,廝殺聲不斷。夜半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冷雨。當風潛入夜,珠簾嘩啦啦作響,他壓抑著體內的病,推開房門。
屋簷上方,俏生生地立著粉衣女郎。殷流雪略略抬高手中的傘,雨水形成雨簾,她透過雨水望著屋簷長廊上的青年。古律清唇角有著恍惚的笑意。
他咳得彎下腰,手搭在欄杆之上,白森森的手骨幽靈紛紛越過他,朝著其他古家人襲去。他終於皺眉,忍不住出手拉下了一部分幽靈。殷流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刀滑入身體的聲音,古律清一直覺得這是世上最孤獨的聲音,因為它的餘音是紅色的血水。他手中半截紅透的彎刀露在雨水之下,一滴濃重的血水悠悠落於長廊大理石地面上。古律清忽然踩上這滴尚未散開的血滴,直直地朝著欄杆撞去。他的自殘速度如此之快,殷流雪手中的傘劍破空襲來,也無法阻擋住他。傘落在了地上,古律清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正對著踩著雨水而來的殷流雪。
「殷小姐,你的傘。」一個翩翩公子站在橋邊,攔下了她的轎子。殷流雪隔著轎簾悄悄打量著他,良久才伸出手接過了他遞過來的傘。卻忘了其實可以吩咐丫鬟們做的。轎子遠去,而那個公子還在橋邊駐足望著。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
殷流雪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傘,她直接越過古律清的身體,朝著古宅深處走去。即使他以生命來抗議她的決定,她還是要將事情做得盡善盡美。
雨水裡,病弱的青年嚥下最後一口氣,眼睛依舊望著遠去的背影。
是夜,幽靈驅逐著古家人,朝著戰場走去。一個撐傘的粉衣女子手緩緩抬起,整座府邸頃刻坍圮,化為廢墟。她手指微動,降落的雨水受到無形力量的牽引,在空中雨珠形成三個大字,「古律清」,正如那日,她站在杏花林裡,用淺紅色花瓣拼成的那三個字,她手緩緩放下,雨水轟然飄落,濺了滿地的水。
「我來陪你。」她輕輕地呢喃著,然後收好傘,隻身進入那堆廢墟。她正如當年古律清挖血泥埋葬流觴琴,在那面無全非的廢墟底下,找到了沉睡的古律清。
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側過身擁住他冰冷的肩膀,「謝謝你。」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此刻,她終於忘記了閣樓裡的那個蒼白的女子。
廢墟之上,白色披風的女子默默地看著那對相擁的情人,她伸出收魂之筆,兩抹透明的魂魄浮現雨水裡。
她低語,「骨頭,你後悔了嗎?」
她的手心躺著一根蒼白的骨頭,而古律清的魂魄已經前往黃泉之路。他轉身,看著淮漣手心的白骨,「這就是她嗎?」淮漣點點頭,這個病弱青年永遠是洞徹分明的,「殊途異歸,她竟連自己魂魄也一併毀滅了。」淮漣低歎一聲,「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此刻,她恐怕已在忘川河之巔。」就等著終身一躍。
古律清遙遙望著那條向他敞開的黃泉之路,「我想,她從未後悔。」
白披風女子立在雨夜裡,看著他漸漸遠去,慧極必傷,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是剛從殷府趕來的鳴,「原來,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就在殷府。」淮漣微微詫異,「她在哪裡?」鳴眉間有些惋惜,「她就是殷流雪身旁那個青衫丫鬟,現在,恐怕早就離開這裡了。」
淮漣一怔,她想到遙遠的雪山之巔,那個安靜地等在風雪的久冰君,他不知還要等多久,才能等來戀人的回心轉意。
「是她藏得太好,我們竟沒認出她來。」淮漣認命地放回手中的魚形小刀,「看來,我們還要再去找她。」
「我想,你先得去看看那個殷小姐。」
杏花樹下,橋頭,手執團扇的粉衣女子。
她的半張臉被團扇遮住,露出盈盈一雙眼,「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淮漣看著她,這個真正的殷流雪。「不知殷小姐從今往後要去哪裡?」殷府一場大火,將什麼都燒光了。
她眼中漠然而諷刺,「我要去哪裡,與你們無關。」「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淮漣一頓,為了骨頭,希望你好好活著。

她側身離去,「我的生死,也不關你們的事。」一陣微風拂來,團扇微移,殷小姐的半張臉隱約露出,醜陋的傷痕遍佈原本蒼白的臉頰。是燒傷。
而淮漣視線下移,在她脖間發現了一隻小小的骨笛。
她下意識地伸向自己的袖間,那裡原本放著的骨頭,早已不見了。
淮漣輕喟一聲,「我們也走吧。」
小橋,杏花,流水。郊外孤零零的一座墳前,殷小姐半跪墓前,那墓前刻著「夫古律清」。她眼裡含著淚,將脖間的骨笛取下,放到嘴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歸去來兮,哀哀我思。胡不尋矣,君不知愁。
作者有話要說:唔,這個故事寫完了。從雪中夢境,到流族之宮,沙漠小城,雪山之巔再到杏花江南,接下來不知你們想看海邊漁村的故事,還是南疆雨林的故事?

第六章
白日雖然來了,對於沉睡的女孩子來說,這段時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到殘陽的最後一抹光芒沉入深不見底的海水,新的一夜就開始了。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