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她跌跌撞撞去找流霜,現在能救他的人,只有流霜了。
額間的傷口,還在流著血。女孩子找到流霜的時候,臉頰一側已經流滿了鮮血,披散的黑髮被血和汗弄得潮濕黏糊。流霜只是冷冷地看著她,「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去救他。」女孩子拉住她的袖子,滿眼的淚,「他喜歡你,他喜歡的,只是你。」
流霜自然不信,這個小乞丐不用說一句話,就可以將自己耍得團團轉。而這個女孩子,滿口謊言。「怪只怪,你長得太惹人憐。」她托起女孩子尖峭的下巴,「他可是囑托我,要好好照顧你呢。」流霜明明在笑,卻更像是在哭。
在海邊,小乞丐朝著漁村看了最後一眼,不知道是在看誰。然後,他掙脫了漁網,跑到高高的海崖,毫不猶豫地終身一躍,大海被激起極大的浪花。
漁民們詫異地看向大海,那裡,無數的美人魚從海底游出,托住了小乞丐的身體。「果然是一條魚妖呀!」他們很憤怒,魚妖一直以來就是以奸細的印象存在他們腦海裡。
月光下,女孩子舉起手中攥著的貝殼風鈴,「你在海底裡,還好嗎?」

人魚躍出水面,劃出優美的弧線。彷彿是一支舞蹈。女孩子舉手一拋,將貝殼扔到一條人魚的嘴唇裡。在波光粼粼裡,彷彿正在閃閃發光。
她輕輕地唱歌,彷彿一條上岸的小美人魚。而她的身後,是張燈結綵的漁村。兩條身影朝她慢慢走來。
「他現在一定很快樂。」一道有些淡漠的聲音在月色裡極輕地響起。女孩子轉過頭,看到一個白披風女子,正滿懷悲憫地眺望大海。女孩子慢慢站起來,「你是收魂者。」
淮漣朝她額間一點,女孩子這次看清她手中握著一支芒筆。她感到雙腿一陣疼痛,抬起眼睛無助地看著淮漣,「你,有沒有看到他的魂魄?」淮漣輕喟一聲,「你下去找他,便知道了。」
女孩子朝自己雙腿望去,那裡,赫然變成了一條魚尾。
魚妖,人魚與人類相結合之物。身體可魚形,亦可人形。壽命雖長,卻活得並不長。女孩子是一條被拋棄的美人魚。
她感激得朝淮漣微微一笑,「你真好。」淮漣彎下腰,她的眸子極淡,彷彿隱忍著什麼,「只希望你們,能在海底相遇,再也不要上岸了。」
成群結隊的人魚圍著她們的新成員,朝著深深的海底游去。女孩子心裡儘是甜蜜,她要聽收魂者的話,找到小乞丐,再也不上岸來。
淮漣迎風而立,一隻手緊緊抓著鳴的手腕,「我們,也離開這裡吧。」
這一次,什麼也沒有改變。她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鳴忽然伸手抱住她,「不要再傷心了。」月光下,白披風女子的手慢慢抬起來,溫柔地環住了鳴的腰,「好。」她低低地回答道。
淮漣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她可以這樣擁抱他了。她的骷髏之身,早已支撐不了多久。燈油枯盡,竟是如此惶然可怕的事情。淮漣緊緊抱著他,她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鳴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她想,活著真好。
滿滿的月光下,鳴靜靜地說道,「我得離開一些天,淮漣,接下來你準備去哪裡?我好去找你。」淮漣離開他的懷抱,偏著頭看他,「你離開去哪裡?不如我去找你。」鳴搖搖頭,「還是我來找你,我猜,你接下來,該去巫楚之地繼續尋找久冰君的戀人吧?」淮漣感歎他的聰明,「是,我還要弄清楚這些人魚與巫楚道士有何關係。她,似乎也牽涉進去了。」自從海神廢廟一別,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鳴用力地抱了抱她,「我會盡快來找你,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淮漣卻默不作聲,她無法給他確切的答應,死亡之身,早已命中注定。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就是永別了。
一年之後。
就在淮漣前往巫楚之地之時,漁村裡的故事,還在繼續。
成親後的流霜,漸漸變得沉默寡言。她學著那些漁村婦人,穿著寬大的海藍色裙袍,坐在家門口織著繁密的漁網。而她的丈夫,海軻對她真的很好,他每天出海打漁,黃昏踩著一地金黃色餘暉歸家。流霜起初還會努力露出笑容來歡迎他,後來她連假裝也懶得演了,海軻在沉默的妻子面前,也越來越消沉。
流霜有時候會跑到海灘邊上眺望大海,她知道,女孩子已經去找小乞丐了。她一想到深海裡,他們團圓生活在一起,心裡就湧現出一股不甘心。她開始慫恿海軻去捕撈那些人魚,不管是月圓之夜,還是平常之日,她都要求海軻至少捕殺一條人魚。
她惡毒地想,或許,女孩子就在裡面。
直到有一天,海軻終於忍受不了流霜的要求,「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海軻的妻子,你膽敢再惦記著那個乞丐,我便找到他,將他殺了!」流霜眼睛斜斜挑著,「好呀,我巴不得你找到他呢!」海軻轉念一想,那個人早已死了,他竟淪落到與一個死人爭風吃醋,真是悲哀。
流霜卻一直堅信,他沒有死。女孩子也沒有死。他們一定躲在哪裡,成雙成對地過著日子。都怪那兩個客人,不知做了什麼,竟讓女孩子憑空消失了。
吵架在所難免,因為流霜的冷淡與沉默,海軻的脾氣越來越火爆。他常常紅著一雙眼睛,「我真後悔娶了你!」流霜沒有說話,她的眼眸裡早已失去了少女時期的光彩。
直到有一天,海軻失控打了流霜一巴掌,流霜手裡還抓著白天織的漁網,倒在地上,眼睛裡儘是不可置信,「海哥哥,」她軟軟地叫了他一句,海軻趕緊彎下腰將她扶起,滿懷歉意與自責,「你怎麼不躲?」流霜苦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躲?她怎麼可能躲得過他的巴掌。她捂著自己的肚子,「我這裡疼。」
海軻卻不信,明明打的地方是臉。怎麼疼的地方會是肚腹那裡?「你又要做什麼?」流霜抓著他的袖子,「是真的疼,你叫村長媽媽過來,快點。海哥哥。」
沒想到,是有了孩子。
海軻很高興,流霜卻悲苦得躺在床上,她捂著肚子,欲哭無淚。海軻安撫她,「別怕,我再也不發脾氣了。你以後也別做那些活了。」流霜偏過頭,沒有看他。
因為漁村裡有經驗的婦人都跟海軻說,那些人魚肉是孕婦最好的補品,海軻便天天去捕人魚。在他家門口,每一個夜晚都有人魚淺淺的歌鳴聲。流霜聽著那些歌謠,在白天喝魚湯的時候,心裡總有一些惶恐。更多的,卻是解恨。她每天喝了吐,吐了喝。始終沒有放棄。
就這樣,一直到了臨產期。流霜撫摸著肚子,第一次感到了罪惡感。這是因為九個月裡,她吃的人魚肉,不可計數。
流霜去海灘的次數也漸漸少了,在她做夢夢到自己生了一條非人非魚的怪物後,她再也沒有去海邊。
最後一天,海軻捕撈到了一條美人魚。小小的,長髮覆面,他什麼也沒想,就將她剖殺了。晚上,流霜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到青藍色瓷碗裡的魚尾上吊著一個小小的貝殼足鏈。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是貝殼。

肚裡頓時翻江倒海,她打翻了瓷碗,睜著眼看到門簾被海軻撩開,就在這一剎那,她看到了自家門口懸掛著的人魚頭,一條粉嫩的疤痕赫然在額頭上。
當夜,她肚子陣痛不已,羊水已經破了。
海軻點起蠟燭,將她放在毛毯上,流霜滿頭是汗,拉住海軻的手,「不要走,我疼。」不光肚子疼,心也疼。『
海軻一手的汗,八尺男兒竟然急得要哭出來,「我去村長,她們比較有經驗。」流霜咬著牙,點了點頭。
帳篷裡點滿了蠟燭,雖然很亮,流霜卻覺得自己身處黑暗深淵,她終於痛得連連慘叫。村長媽媽趕來的時候,流霜躺著的毛毯裡已經被鮮血染濕了。就這樣,痛了三天三夜,因為沒有大夫和藥材,難產死了。孩子也沒有完全出來。
海軻將被毛毯裹著的流霜和他們的孩子抱起來,跪在地上,哭了。
門口懸掛的小美人魚的頭,在夜風裡,輕輕晃動。似乎,有悲哀的歌謠飄蕩著。
這一年,流霜十八歲。
而女孩子,才十五歲。
深深的海底裡,小乞丐還在等著他的女孩子撿貝殼回來。寂寞的手指在跳舞,寂寞的人魚在海面月光下跳舞。他,還在等她,等到滄海桑田,也還沒有等到。
海底裡,有風吹過,吹過一堆等待的白骨。
作者有話要說:即將開始第七個,也就是最後一個故事。都到尾聲了,多多留言嘛~嗚嗚嗚。。。。。。

第七章
他站在地上,看到台階上站著的尼姑。
一身素服,戴著青色的帽子。雙手垂下,右手握著一串佛珠。她的臉龐寧靜,潔白。不容褻瀆。因為站得很高,他仰起臉遙望著她,彷彿是在瞻仰一個踩著蓮花降臨人世的菩薩。她的慈悲,也確實可以說得上是一個菩薩。
只是,她還那麼年輕。獻身佛祖的時候,她迷戀香火氣裡的誦經聲,迷戀清晨古寺的敲鐘聲,就像一個小女孩迷戀花朵與糖果般。從此青燈古卷,素服無發。倒也樂在其中。
現在,他帶著對塵世的迷惘,帶著人世間的煙火氣息,帶著青春的熱烈闖入了這間深山古寺。
一切那麼措不及防。
「這古廟裡怎麼也住著尼姑?」他半是打趣半是疑惑地問道。般若垂眸,不願作答。手裡的佛珠悄悄地滾動了一顆,夾在她微微顫抖的指間,有些圓滑。
他拾階而上,步履不急不緩。一直到走近了般若的身旁方才重複問剛才的問題。年輕的尼姑眼眸有些淡漠,「附近無庵,所幸方丈願接收小尼,不計世俗流言。」她說完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眼神虔誠感激。卻也乾淨剔透。
黥憶點頭,原來如此。她不願多話,抬腳走下台階。手裡的佛珠隨著她的腳步晃蕩碰撞,發出清脆的鈴鐺聲。恍惚間隱在樹叢中的鐘聲光當響起,一聲聲,不緊不慢。卻驚起了棲息枝葉的群鳥。黥憶抬頭,看著飛向高空的白鳥心裡閃過奇異的想法。
他轉身走進寺廟之時沒有看見已經走遠的小尼默默地站在樹下,正凝眸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般若心裡有些可惜,她以為這又是一個看破紅塵決定隱居於此的人。她低下頭默默念了一會經,直到一顆心完全靜下來。
下山的路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兩旁野花芬芳,蝶蜂撲飛。斜陽入暮的時分,馬蹄聲驟響。般若正放下手中泛黃的書卷,眼神疲倦而懶怠。她扶著一旁參天大樹的樹幹,靜靜地看著騎馬而來的人沿著那條人煙稀少的小徑,旋風一般逼近。那是一個紅衣執鞭的女郎。
女郎掠過般若,騎向她身後高大的寺廟。十二級石階已經近在眼前,般若暗想,難不成她要騎馬闖大殿?
巨大的馬鳴聲打破了山寺的寂靜,甚至有些淒厲。白馬的前蹄高高舉起,卻遲遲不肯落下。眼看女郎就要被甩下馬背,一道玄色身影從殿前斜斜飛來,伸手接過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正是白日剛來的黥憶。
女郎卻反手抓住黥憶的手腕,「跟我回去!」
黥憶只是伸指一彈,抽出手漠然道:「大殿需要安靜,你騎馬喧鬧於此,是對佛祖的不敬。」其實不過是冠冕堂皇的托詞。般若卻轉眸看向他略顯淡薄的臉龐,暗道此人慧根不淺。

她不說話,拿著馬鞭的手擰得漲紅。是極倔強的女子。她牽過馬,堅決地看著他。
後來,般若甚至都忘記了這個女郎叫什麼名字,但是她這般神情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堅如磐石不可轉移的決絕。
但是這樣的決定,也動搖不了黥憶的心思。他轉身回去沒有再看她,因為再看下去,他怕會抵制不了。
般若走到她面前,斂眉頷首。她沒有說話,那份從心底湧動的慈悲,彷彿幻化出來籠罩女郎四周,觸動了她最後一根柔軟的心弦。
潯月不知為何油然生出一份信賴,「幫我勸勸他。」般若依舊低眸,「所勸何事?」一身紅裝的女郎莫名煩躁起來,她揮了揮鞭子,滿地灰塵揚起。「你也勸不住他,我還是走吧。」還沒等般若抬頭,潯月已經上馬疾馳離去。紅影沒入幽深的叢林中去。再也看不見。
般若緩步拾階而上,無悲也無喜。卻莫名地歎了一口氣,悠悠地,宛若一汪起漣漪的春水,一剎那的悸動。
那是因為她看到了那個俊兒郎正站在大殿門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這樣的少年,生來就是禍害女子的。而她,要很久才明白,至美的東西,從來不會只屬於一個人。現在,她只知道天下最好的,莫過於佛祖的拈花一笑。
所以,此刻的她可以坦然面對黥憶的凝視。那兩粒油黑寶石微微一轉,黥憶已經笑著轉開視線,頭偏向落日墜下的山尖,線條分明的側臉露在小尼姑淡然如水的眼睛裡,彷彿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塑,但是只有般若自己知道,死水之下已經有暗流湧動,甚至還有一絲火花慢慢舔舐著她的心底。她走得越來越近,淡淡的煙香氣拂來,還有青燈古卷的雋秀氣息。依舊低垂著眼,她輕啟蒼白的嘴唇近乎低喃,「人生苦短,施主何必流連此地,不念他人規勸。」黥憶揚眉,「照你這麼說,這地方不好嘍!」般若默念一句佛經,方解釋道,「好與不好,全看施主心境。」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推薦一個好看的紀錄片《奇形怪物》,海陸空各色怪異動物~

清水火蓮
秋天的早晨陰沉沉的,灰黃的枯草隱在秋霜裡,泛著冰冷的白光。淮漣趕了個大早,獨自走在板橋上,在尚來不及融化的淺霜上印下一個個足跡。
人跡板橋霜,雞聲茅店月。遠處還有隱約的雞鳴聲。而整個天空,唯有此時最美。藍紫色的淡霧充盈了整個天地,水汽飽滿得觸手就是濕潤。這片土地是被施了蠱的。
不遠處的群山之間隱約透著幾座寺廟的石鍾尖端,淮漣抬眸遙望,因為佛教聖地,這裡顯得寧靜聖潔。凡人的呼吸聲稍微重一點,都是一種褻瀆。
就在藍紫色淡霧深處,一個纖細的身影裊裊走過來。想不到也有如她這般一大早就趕路的人。待她走近,淮漣才看清原來是一個尼姑。青袍無發,眉眼慈悲。此時正雙手舉著陶罐,穩穩地朝著那座古橋走去。淮漣側身讓路,這個正值妙齡的少女低眉念了一句經,「多謝施主。」她整個人就如已經活了一世的老人,有著看透紅塵的超脫與淡然。
淮漣站在那裡沒有動,一直目送著她走到河邊。彷彿是一場幻術,原本空蕩蕩的河邊忽然浮現了一道身影。淮漣有些動容,這是巫術裡的隔霧顯影。
然後,淮漣聽到了一聲輕笑,那個霧影懶洋洋的,「尼姑也要挑水嗎?」
素服少女彎下腰,將手中的陶罐裝滿清水,才緩緩開口,「眾生平等,施主的水,也要自己來打,才好。」那道霧影一陣晃動,然後竟伸出了另一隻陶罐,「不知般若姑娘可否代勞。」這又是巫術裡的隔空傳物。
這個人的巫術,信手拈來,早已爐火純青。而再聽他的聲音,分明是一個年輕人。淮漣心裡喟歎一聲,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般若卻沒有接過來,她放下手中的罐子,雙手合十,低念了幾聲「罪過罪過」。這裡,最忌諱偷懶之事。
霧影大笑起來,將自己的陶罐收了回去,「你小小年紀,竟比書齋裡的老先生還要迂腐。這水,我還是自己打好了。」般若眉眼低垂,「如此,甚好。」
半山上的古廟裡,黥憶連連搖頭歎笑,眉眼間倒都是真心實意的笑意。他偏頭朝窗外看去,上山的小路一旁古松奇樹,此時山風吹來,嘩嘩作響。而廂房前院的大廟裡,隱隱傳來唸經聲。他悠閒地枕在臥榻之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直到小徑上出現一道消瘦的白影。
黥憶慢慢坐直身子,滿目綠色裡的白影就如一縷鬼影,飄著上了山。他推開窗扉,對方越走越近,他這才看清這是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女人。
對方意識到了他的視線,慢慢抬起臉,黥憶看到了一張骷髏之臉。
他想,這世上真有白骨精嗎。這個女人,竟是骷髏之身。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