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淮漣一頓,她說般若像極一人,似乎並無任何意義。但是,她卻極其稀奇地說出了口。似乎,這兩者之間隱藏著秘密。只是誰都沒有發現,或者,發現了卻選擇秘而不宣。「不知,你有沒有姐妹?」
般若選擇了沉默。不是她不願說,而是,不能說。
她望著遠山深處的白煙縈繞之處,心念宛轉,如火如電,卻也只是剎那間之事。
一彈指,不過六十瞬,一瞬,萬千生命已然逝去。
「方丈都已告訴小尼,若是施主執意下山尋人,也不是不可。」般若一臉沉靜,一步步走下階梯,「小尼,會陪同施主下山。」
淮漣淡漠一笑,「不需要如此麻煩,辦完事,我自然會回到這裡向師父稟告。」素服無發的少女靜靜地看著她,「生命轉瞬即逝,老方丈也是害怕施主此行一去便渺無音訊。」
竟是,如此直言不諱。
下山的時候,最後一抹陽光恰好沉入山底。不過是一天的時間,淮漣感覺過了好久。再回到早已消融了淺霜的板橋上,恍如隔世。
般若卻注意到了青草泥地裡的馬蹄印,一路綿延向巫楚小城。而她們的方向,是一樣的。那座小城,對於孩提時期的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的。
就這樣,兩個不太熟悉的人結伴徒步走了一會,終於在夜色轉濃之際入了城。城中燈火通明,已然是最繁華熱鬧的時分。
青衣小尼姑站在燈下,塵世的繁華觸手可及,但依舊那麼遙遠。她壓制住翻湧而來的記憶,整個人如老僧入定,幾乎漠然地看著那些紅塵男女。曾幾何時,她也是如此無憂無慮地歡笑著。喜怒哀樂,對於此時的般若,竟成了世上最難的事情。
淮漣意識到身旁少女心境的變化,雖然不知為何,她伸出手,握住了般若有些冰冷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幾乎是瞬間,般若縮回了自己的手。她似乎很討厭別人的碰觸。她低垂著眉眼,「施主,小尼無事。」又是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
兩個人穿梭在人群裡,這座小城的特色之一就在於它的夜市。華燈初上,便真真熱鬧起來。淮漣置身其中,卻越髮束手無策。茫茫人海,找到要找的人,不容易。而般若整個過程都低首不語,不知在沉思什麼。
最終選了一家客棧,歇了一夜。
而就在這一夜,一場空前絕後的巫術大戰在城中上空激烈地上演著。淮漣早已被那隱秘的聲響驚得寢食難安,她偏頭看去,般若正蜷縮在床上,整個人安靜地沉睡著。她替般若放好床幔,走到窗前,獨自觀望了一夜。
整個天空彷彿被烈火燃燒了一遍,空氣裡有著一股焦味,此時灰燼燃光,夜空的濃黑席捲而上。黥憶站在迴廊裡,看著夜空的風雲變化。心裡暗自決定這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這裡為所謂的家族而戰。
空氣的水汽逐漸飽滿,直至滲出了水珠。是下雨了。
窗前的淮漣被飄進的雨絲沾濕了衣襟,雨水淅淅瀝瀝的聲音敲打在窗邊,驚醒了床帷裡的般若。她緩緩睜開眼,一片黑暗,耳畔只有隱約的雨聲。
她沒有動,只是無聲地躺在那裡,呼吸聲淺而不聞。她聽到了輕輕的女音,一如多年前,將她放入枯井深處的那道聲音,手指無力地蜷縮著,她透過帷幔的縫隙,看到那道纖細的身影站在窗前,只有模糊的一個輪廓,一動不動。
她快死了吧。她想。
雨越下越大,這一次的對手真的很強大。黥憶已經感到自己到了極限,他扶著迴廊的欄杆,上面留著深深的手印。他看到隔院的廂房內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斷。那裡面坐著享受夜宴的,是他的家人。他的可親可愛的家人呢。
黥憶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殺意。有時候,他真的恨不得將他們全部殺光,這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站在這裡,用那些鮮血淋漓的巫術去殺他根本不認識的所謂的敵人?
濃黑的夜空忽然偏了一角,幾縷白光幽幽地直灑迴廊。黥憶孤零零地站著,因為反噬,嘴角流出一絲血。他半跪在地,披散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而空氣仍在詭異地下著雨。廂房內,潯月最終按捺不住,她急步來到迴廊上。卻見到了一個脆弱的黥憶。
他幾乎就要倒在地上,靠在扶桿上輕輕喘氣。在黑暗裡,他彷彿一隻受傷的猛獸,在默默舔舐傷口。潯月半蹲下身,靜靜地看著他。「你是來看我的嗎?」黥憶的聲音也很脆弱,甚至有些可憐。
潯月試圖扶起他,但是他搖了搖頭。「對方還在施力,這一次,反噬太厲害了。」此時的他,渾身是毒。潯月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手終究放了下來。黥憶的手慢慢蜷縮起來,即使是最親近的姐姐,在此時也選擇了放手。
「下次,不要再來找我了,好嗎?」黥憶在潯月轉身離去之時,弱弱地開口。此時的他,無助得讓潯月想落淚。「憶。那你身上的蠱毒,怎麼辦?」
雨漸漸小了。淮漣默默地關上窗戶。轉身,卻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
般若不知何時,竟站到了她的身後。兩個不太熟的女子在黑暗裡面對面站著。屋子裡,還有另一道聲音,在黑暗深處悠悠迴盪著。
那是,另外一個般若。

淮漣忽然想到一個詞。雙生花。一朵明亮,一朵黑暗。一朵良善,一朵惡毒。
般若低首,默念了一句佛經。她在努力地壓制體內洶湧的氣勢。「原來,你果然還有一個姐妹。」淮漣看著她蒼白的臉,她那個姐妹,正是淮漣從雪山之巔,到杏花江南,再到海邊漁村,千里迢迢尋找的人。
「嘻嘻,你真執著。」自海神廢廟之後,她的聲音再度響起。就是這般邪惡的聲音,使得骨頭有了幻化成人形的渴望,引發幽冥戰爭。也是這道聲音,使得淮漣黯然神傷,竟不敢再面對鳴。因為它在無形地提醒她,你命不久矣。
此時,在客棧黑暗深處,墮落的女音再度幽幽響起,而這次,淮漣看向面前一臉沉靜的般若,它的目標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妹妹。
「久冰君,他還在等你。」淮漣還是一心勸說她回到雪山之巔。女音的聲音轉冷,「你還真是冥頑不靈。」豈止是執著,簡直就是頑固。淮漣越過般若靜止的肩膀,望向那無法看清的黑暗,「你若回去看一眼他,便知道,我為何如此固執。」
「她早已死去,又如何回去。」一直默然靜立的般若忽然打破了她們之間的隔空對話。淮漣幻化出的面容微微顫抖,「她是何時死去?」
般若垂著眉眼,良久方才從難纏的回憶裡晃過神,「她近在咫尺,施主為何不親自問她。」
黑暗之處,早已沒了那道詭異的女音。
淮漣靠在窗戶邊上,她竟不知,所尋之人早已死去。那麼,她的魂魄必定是遭受了什麼,才會讓她這個收魂者沒有感知到。她眉尖微蹙,事情的發展,似乎越來越超出她的預想了。
般若眉眼間卻有些波動,這個人聽聞故友死訊,竟絲毫沒有悲傷的情緒,真是冷漠呢。轉念一想,她對自己的死亡之身都已看淡,生死在她面前,是沒有任何區別了吧。
「我也害怕死亡。」忽然,淡淡的聲音從窗邊響起。般若迅速地抬頭,竟看到一雙悲憫的眼睛。「我害怕,死亡帶給其他人的悲傷。」淮漣偏頭看向漸漸正常的夜空,心中所想的,卻是那個玄衫男子。曾幾何時,她竟然開始害怕了。
「她的魂魄,是老方丈超度的。」般若終於不再隱瞞,「只是,超度之時,她逃走了。」
雖說得輕描淡寫,但回想起來,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才能從法力高深的老方丈手中逃脫。淮漣心裡悚然一驚,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結束。果然,般若又開口了,有些壓抑,「在逃脫過程中,便墮入了魔道。老方丈已經無能無力。不幸,這片大地巫術盛行,她初為魔,懵懵懂懂。又中了蠱毒。」
難怪,她也不去找久冰君。這兩個人,一個腿疾被困在雪山,一個入魔中蠱。又如何能相聚。
般若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說出了口,「中了蠱毒也罷,那煉蠱之人見她魂靈澄淨,難得一見。竟將她生生煉成了蠱。」
少女的語氣越來越不穩,把多年來壓抑的情緒都此刻宣洩了出來,「你又如何找她。蠱早已下在人身上,她從此便與那人同根血肉生,生死不能自決。而那道女音,是她作為魔的最後一個幻像。」
淮漣已經預想到,她過得肯定不好,只是,沒有想到,是這樣不好。若是久冰君知曉了,他又該如何心痛。
般若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施主,今夜是小尼多嘴了。」她又成為古廟裡,那個波瀾不驚的小尼姑。
迴廊裡,黥憶布下最後一個巫陣,便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潯月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她竟然沒有勇氣去扶他。只是因為,此刻的他,渾身是毒。
「嘻嘻,你們真是夠狠心呢。」那道女音陰魂不散,每次在施咒之後,必然會在潯月耳畔響起。
真是,無處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黯然神傷地飄走~~~

夢幻泡影
淮漣站在窗戶邊上,衣襟微濕,「既然她已成蠱,那是下到誰身上了?」般若搖搖頭,「只知是城裡的大戶人家買去了。這蠱劇毒無比,尋常人家沒有用處。」「沒有挽救的機會了嗎?」
般若低念,「老方丈都無能為力,還有誰可以?」淮漣微微動容,果真人海茫茫無法尋覓了嗎?
她伸手撫摸上窗扉,接近凌晨的夜空上方一片幽黑,隱隱中還有紅色火焰在燃燒。這一場巫術鬥法,持續了很久。
「既然你早已知曉無法尋找到她,又為何隨我下山?」淮漣轉頭,看著隱在黑暗裡默不作聲的般若。隱約中,素衣無發的少女眼角有淚光閃過,「她是老方丈的女兒。」

雖然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句。淮漣卻也忍不住歎息一聲。原來他們也在心裡存著一絲希望。找到她,原諒她,甚至還要去超度她。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般若低念了一句,「施主執念過深,我們又何嘗不是。」話音剛落,忽而一陣夜風襲來,窗戶啪啦作響。兩個人朝外看去,只見天空一片血紅,幾欲滴出血水來。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殺生,不忌。
般若的夢魘再次襲來。多少年前,她還不是古廟尼姑的時候,就是這般大殺大砍的血戰毀了她那個原本美滿的家。
她至今還記得姐姐將她放入枯井深處藏匿的時候,那道輕柔的女音,「你藏好,等他們殺光了人,再出來。」她很聽話,聽了兩天一夜的廝殺聲,才爬出來。
出來的時候,滿地狼藉,遍地浮屍。她一具一具地翻著那些屍體,尋找姐姐和父親,她又聽了一天的蒼蠅嗡嗡聲,終究一無所獲。
多少年以後,她出家為尼,削髮遠離塵世。卻在深山禪寺重逢了自己的父親。那一刻,她站在佛堂神像下面,幾欲落淚。
她最想問的是,「父親,你跟姐姐可曾有回來找我?」面對老方丈愧疚的目光,她終究嚥下了這一句話。既然看破紅塵,便是六親不認。從此只是同道中人而已。
再到後來,老方丈收回了一隻傷痕纍纍的魂魄。般若聽到那道熟悉的女音,是她的姐姐。
超度的時候,她默立一旁。眼睜睜看著姐姐逃脫而去,卻墮入了魔道。老方丈氣得口吐一口血,卻無能無力。般若依舊無波無瀾地看著。
她在想,到底是什麼給了姐姐這麼大的勇氣去逃離,她想去找誰?那個讓姐姐窮盡一生的力量也無法碰觸的人,是誰?是傷得她遍體傷痕的那個人嗎?
她只記得姐姐逃走之前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阿般,不要去愛一個不愛你的人。」般若心想,她早已六根清淨,紅塵之事,不過過眼雲煙。
她回過神來,外面的天地正漸漸平息下來。而一旁的淮漣卻對著某個地方出神。她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道玄影立在屋簷之上,臨風觀望。
他似乎也對這一場巫術之戰頗感興趣。甚至出手相助了鬥法的一方。般若聽到了淮漣一聲低喃,「這,又是何苦。」
隱約間,還夾雜著一個男子的名字。般若怔怔地看著淮漣,面前這個蒼白的骷髏女子幻化出來的面容上出現的神情與那時瀕死的姐姐一模一樣。感傷又甜蜜。
般若還未反應過來,淮漣一個輕影移步,已經躍出了窗戶。然而,等她輕踩屋簷之上,那裡已是空蕩無人。那道玄影的速度,竟然比她還要來得迅疾。
她只聽到淮漣一聲呼喚,「鳴。」碎在初開的月光之下,無人回答。
般若收回視線,卻看到大街盡頭搖搖欲墜地來了一個人。初時,她以為不過是醉酒夜歸的人,對方越走越近,待她看清容貌身影,心微微一顫。
這個人,是黥憶。
是緣嗎?般若看著黥憶倒在她們歇宿的客棧門前,這般想著。她喚住屋簷上的淮漣,指了指大街街面上。
淮漣落地,彎下腰看了看他。幸而還有呼吸,她將他扶了上去。身後卻響來急切的馬蹄聲。淮漣沒有注意,樓上的般若看到一道紅影迅速閃過。是那個上山帶走黥憶的紅衣女子。般若選擇了關上窗戶。
直覺裡,般若並不喜歡潯月。
淮漣看著沉睡在床上的黥憶,她看到他額間湧動的凸點,心裡一動,這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驚詫之間,手已經按住了那點,熟悉的女音再度響起,「淮漣,快放了我。」
她手指微顫,果然是她。
站在窗邊的般若也是一驚,她轉過身,只看見黥憶額間那抹凸點滑入耳鬢深處,尋覓不到了。再看黥憶面色發青的臉龐,她低喃,「是蠱毒!」
伸出去的手被淮漣攔住,「別碰,他此時渾身是毒。」般若看向淮漣的指尖,那按過的手指竟已發黑。「那蠱,竟是下到他身上了。」淮漣一時恍然,怪不得這年輕男子年紀不大,巫術卻行雲流水,信手拈來。原來是體內的蠱毒在催發他的巫術。
只是,這個方法何其殘忍。傷人又傷己,更是折壽三十年。
般若更是感歎造化弄人,她低歎,「山中古廟,火蓮可以入藥療傷。」淮漣轉頭看她,「火蓮為凶煞之物,怎會養在佛家淨地?」
「施主有所不知,以凶克凶,以淨壓煞,這般養出來的火蓮,不比那天山雪蓮來得遜色。」般若話音剛落,已經走向門口,「小尼這就上山取藥,還望施主好好照顧他。」
淮漣看著般若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她這般著急上山做什麼。這毒,是一時壓制不住的。卻不知,關心則亂。

她叫住般若,「不如你來照顧他,我去取藥。」般若頓住腳步,疑惑地望著淮漣,淮漣不好意思地壓低自己的帽子,「我不太會照顧人,他好像因為淋雨,受涼了。」
淮漣剛踏出客棧大門,一道玄影從屋簷之上閃過。鳴站在黑暗深處,看著淮漣朝著山上走去。他輕輕地呼出來一口氣。若是淮漣在這裡,就不好辦了。
房間內,般若半蹲在床邊,看著面色蒼白的黥憶。因為過於昏暗,她又點起了燭台。她看著躺在青色被褥裡的少年,想起少時姐姐唸書之時,也是這般夜裡,點著燭火,她最喜那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念出來,口齒噙香。
而此刻,這個少年的體內就藏著她那個紅顏薄命的姐姐煉成的蠱。般若已經不知自己是在看姐姐,還是在看黥憶。心若已亂,再沉靜的心也無法安定下來。
《收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