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醫生進一步問:「大人和小孩保誰?」
老黎黎堅決說:「當然保大的!」
但是,在發威作惡的命運面前,老黎黎說的話又怎麼能算數?天亮了,產婦在經過又一夜的極度掙扎後,已累得沒有一點氣力,昏迷過去。醫生用刺骨的冰水將她激醒,又給她注射雙倍劑量的興奮劑,準備作最後一次努力。醫生明確表示,如果這次不行就棄小保大。但結果卻事與願違,因為產婦在聲嘶力竭的最後一搏中,居然把肝臟脹裂了!就這樣,命懸一線的孩子才得以破腹降生。
孩子以母親的性命換得一個珍貴的出世權,得以叫人看得見他困難出世的秘密。當他出世後,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他的腦袋比肩膀還要大!相比之下,他母親的大頭只能算個小巫。小巫生了個大巫,何況小巫時年已近40高齡,要想頭胎生出這麼個大巫,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條了。人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楚,一個可以把幾噸重的鐵傢伙送上天的女人,卻是奈何不了自己身上的一團肉。
孩子出生後,雖然林家人沒有少給他取名冠號,大名小名,加上字號,帶林字的稱謂至少有幾個。但是,在後來日子裡,人們發現取的所有名、字、號都是白取,因為他巨大的頭顱,還有險惡可怖的出世經歷早給他注定了一個響亮的綽號:大頭鬼。
大頭鬼!
大頭鬼!
這麼喊他,是那麼過癮又恰切無比。
大頭鬼!
大頭鬼!
熟人生人都這麼喊。
千人萬人都這麼喊。
叫人難以相信的是,大頭鬼最後真的被千人萬人喊成了一個鬼,無惡不作的鬼,天地不容的鬼。林家在省城裡本是戶數一數二的豪門,財產鋪滿一條十里長街。但是自大頭鬼少年起,長長的一條街便開始縮短,都替大頭鬼還債消災耗用了。
要沒有那個狠心的煙花女借刀殺人把大頭鬼打殺掉,林家最後可能連個落腳的宅院都保不住。據說,大頭鬼自12歲流入社會,到22歲死,10年間犯下的命案至少在10起之上,玩過的女人要數以百計,而家裡為此耗付的鈔票可以堆成山,鋪成路。一個為人類立下千秋功勳、足以被世人代代傳詠的天才女子,居然遺了這麼個作惡多端、罪名滿貫的不孝之子在人間,真叫人匪夷所思。
大頭鬼做鬼後不久,林家人剛鬆口氣,卻又被一個神秘女子糾纏上。女子從外省來,見了林家主人,二話不說跪在地上,手指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哭訴說:這是你們林家的種!林家人心想,大頭鬼死前玩過的女人用船裝都要幾條船才裝得下,還從沒見過誰腆著肚皮找上門來的,況且來人還是外省的,更是疑神疑鬼,氣上生氣。於是,狠狠一腳把她踢出了大門。
女子以為這一腳會把腹中的血肉踢散,心想這樣也好,不料四處的皮肉和骨頭痛了又痛,正該痛的地方卻是靜若止水,自己威猛地追加了幾拳,也是安然無恙,悲恨得她席地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動了惻隱心,提醒她往N大學去碰碰運氣看,說那裡也是大頭鬼的家。於是,女子忍著生痛跌跌撞撞進了N大學,跪在老黎黎跟前。老黎黎一輩子探尋真理,誨人不倦,傳統和現代的道義人情都是有的,是足夠了的,他留下了女子,擇日又遣兒子容小來——人稱小黎黎——悄秘地送到了故鄉銅鎮。
佔地半個銅鎮的容家深院大宅,屋宇鱗列,氣度仍舊,但飛簷門柱上剝落的漆色已顯出頹敗之象,暗示出歲月的滄桑變幻。從一定意義上說,自老黎黎在省城辦學後,隨著容家後代一撥撥地湧進學堂,這裡繁榮昌盛的氣象就有了衰退的定數。
出去的人很少返回來承繼父業是一個原因,另個原因是時代不再,政府對鹽業實行統管後,等於是把容家滾滾的財路截斷了。斷了就斷了,這是當時在老黎黎麾下的大多數容家人的態度,這部分容家人崇尚科學,追求真理,不愛財拜金,不癡迷皇家生活,對祖業的興衰、家道的起落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近10年,容家衰敗的氣數更是有增無減,原因一般是不公開說的,但其實又是大明大放地張掛在正門前的。
那是一塊匾,上面有四個金光大字:北伐有功。背後有這麼個故事,說是北伐軍打到C市時,老黎黎見學生紛紛湧上街頭為北伐軍募捐的義舉,深受感動,連夜趕回銅鎮,賣掉容家祖傳的碼頭和半條商業街,買了一船軍火送給北伐軍,然後就有了這匾。為此,容家人一度添了不少救國報國的光榮光彩。
但事隔不久,揮毫題寫匾名的北伐軍著名將領成了國民政府張榜通緝的要犯,給匾的光榮難免籠上一層黯淡。後來,政府曾專門新做一匾,同樣的字,同樣的塗金,只是換了書法,要求容家更換,卻遭到老黎黎斷然拒絕。從此,容家與政府齟齬不斷,商業上是注定要敗落的。敗落歸敗落,匾還是照掛不誤,老黎黎甚至揚言,只要他在世一天,誰都別想摘下此匾。
這就只好一敗再敗了。
就這樣,昔日男女同堂、老少濟濟、主僕穿梭、人聲鼎沸的容家大宅,如今已變得身影稀疏、人聲平淡,而且僅有的身影人聲中,明顯以老為主,以女為多,僕多主少,顯現出一派陰陽不調、天人不合的病態異樣。人少了,尤其是鬧的人少了,院子就顯露得更大更深更空,鳥在樹上做巢,蛛在門前張網,路在亂草中迷失,曲徑通了幽,家禽上了天,假山變成了真山,花園變成了野地,後院變成了迷宮。
如果說容家大院曾經是一部構思精巧、氣勢恢弘、筆走華麗的散文作品,形散意不散,那麼至今只能算是一部潦草的手稿,除了少處有些工於天成的神來之筆外,大部分還有待精心修改,因為太亂雜了。把個無名無分的野女人窩在這裡,倒是找到了理想之所。
不過,為讓長兄長嫂收受她,小黎黎是動足腦筋的。在容家第七代傳人相繼去世、僅剩的老黎黎又遠在省城的情況下,長兄長嫂如今是容家在銅鎮當之無愧的主人。但是長兄年事已高,而且中了風,失了聰,終日躺在病榻上,充其量只能算一件會說話的家什而已,權威事實上早已峰迴路轉在長嫂手頭。
如果說女人的肚子確係大頭鬼造的孽,那麼長兄長嫂實質上也是此孽種嫡親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無異於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想到長嫂如今癡迷佛道,小黎黎心中似乎有了勝算。他把女子帶到長嫂的唸經堂,在裊裊的香煙中,伴隨著聲聲清靜的木魚聲,小黎黎和長嫂一問一答起來。長嫂問:
「她是何人?」
「無名女子。」
「有甚事快說,我念著經呢。」
「她有孕在身。」
「我不是郎中,來見我做甚?」
「女子癡情佛主,自幼在佛門裡長大,至今無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聖,回來便有孕在身,不知長嫂信否?」
「信又怎樣?」
「信就收下女子。」
「不信呢?」
「不信我只好將她淪落街頭。」
長嫂在信與不信間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佛主還是沒幫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時分,當小黎黎假模假式地準備將女子逐出容家時,長嫂才主意頓生,說:
「留下吧。阿彌陀佛。」

第二篇承

我在南方的幾條交叉的鐵路線上輾轉了兩個年休假,先後採訪了51位多半年邁老弱的知情者,並查閱了上百萬字的資料後,終於有信心坐下來寫作本書。南方的經歷讓我懂得了什麼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後,我全身的汗毛孔都變得笑嘻嘻起來,在甜蜜地呼吸,在癡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嫵媚,甚至連亂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靈起來,似乎還黑了一層。
所以,我最後選擇在南方的某地作為寫作基地是不難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由於寫作地域的變更,導致我寫作風格也出現某些變化。我明顯感覺到,溫潤的氣候使我對一向感到困難的寫作變得格外有勇氣又有耐心,同時也使我講述的故事變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樣枝繁葉茂。坦率說,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不過,已經快出現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出現,只不過我們看不見而已,就像我們無法看見種子在潮濕的地底下生長發芽一樣。
說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產大頭鬼的一幕,由於它種種空前絕世的可怖性,人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再有。然而,就在無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幾個月之後,同樣一幕又在無名女子頭上翻版重演了。因為年輕,無名女子的喊叫聲顯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飛來舞去,把顫悠悠的火光驚得更加顫悠悠,甚至連失聰的長兄都被驚得心驚肉跳的。接生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個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濃烈的血腥味,身上腳下都沾滿血跡,跟劊子手似的。
血從產床上流到地下,又從屋子裡流躥到屋子外,到了外頭還在頑強地流,順著青石板的縫隙流,一直流躥到植有幾棵臘梅的泥地亂草裡。梅花混長在亂草裡,本是要死不活的,但這年冬天幾棵臘梅居然都花開二度,據說就是因為吃了人血的緣故。臘梅花開的時候,無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飛,不知是在哪裡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經事者都說,無名女子最後能把孩子生出來簡直是個奇跡;那些人又說,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簡直就是天大的奇跡,奇跡的奇跡。只是奇跡的奇跡沒有降臨,孩子生下後,無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跡的奇跡不是那麼好創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
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待人把孩子臉上的血水洗盡後,人們驚愕地發現,小東西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大頭鬼的再現,烏髮蓬蓬,頭顱巨碩無比,甚至連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記都如出一轍。事情到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騙術自然成了鬼話一把,一個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這樣轉眼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猙獰野鬼。要不是長嫂在小東西頭臉上多少瞅見一點小姑姨(即大頭算盤)的印象,恐怕連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將他遺棄荒郊的。換句話說,在面臨棄與不棄的重要關頭,是小東西和他祖母的那點宿命的掛相保救了他,把他留在了容家深宅裡。
然而,留的是一條命,至於容家人應有的尊貴是沒有的,甚至連名姓都是沒有的。很長一段時間,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從負責贍養死鬼的那對老僕人夫婦的門前走過,後者客氣地將其邀進屋,請他給死鬼換個叫法。他們都人老怕死了,覺得死鬼的這叫法聽了實在毛骨悚然,像是有點在催他們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換個叫法。曾經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麼阿貓阿狗的,也許是因為不貼切吧,沒人跟著他們喊,左鄰右舍還是喜歡死鬼死鬼的叫,叫得兩老常常夜裡做噩夢。所以,迫切地想請洋先生拿個貼切的叫法,以便讓大家都跟著來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間給容家老奶奶圓過夢的那個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家老奶奶偏愛,卻不是所有有錢人都喜歡的。有一次,他在碼頭上給一個外省來的茶葉商圓夢卜命,結果是飽受一頓毒打,手腳骨雙雙被打斷不說,連兩隻藍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滅了一隻。他靠斷手斷足和一隻獨眼爬到容家門口,容家人以老奶奶亡靈的善心收容了他,然後就一進不出,流落在容家,以他的智識和大徹大悟後有的厭世精神尋得一份稱職的事務,就是替這個顯貴的家族修訂家譜。年復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家任何人都熟悉這個大家族裡的枝枝節節,過去現在,男人女人,明歷暗史,興衰榮枯,以及環環之間的起承轉換、瓜瓜葛葛,無不在他的心底筆頭。所以,死鬼是何許人,哪條根的哪只瓜,這只瓜是臭是香,是明的還是暗的,貴的賤的,榮的辱的,旁人或許雲裡霧裡,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這名或號就顯得越發的難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麼?照理他該姓林,但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軌的事,扒不著邊的;隨他生身之母姓,無名女子又哪來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來往容家人臉上貼,豈不是遭罵!思來想去,冠名的想頭是斷絕了,只想給他捏個貼切的號算了。洋先生端詳著孩子斗大的腦袋,想他生來無爹無娘的悲苦,和必將自生自滅的命運,突然靈機一動,報出一個號:大頭蟲。
事情傳到佛堂裡,唸經的人一邊聞著香煙一邊思考著說:
「雖說都是煞星,但大頭鬼剋死的是我容家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適不過的。但這小東西剋死的是個世間最不要臉的爛女人,她膽敢褻瀆佛主,真正是罪該萬死,該遭天殺!剋死她是替天行道,為人除惡,叫他鬼是有些埋冤了他,那麼以後就喊他大頭蟲好了,反正肯定不會是一條龍的。」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像一條蟲一樣地生。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如一根草一樣地長。
偌大的院子裡,真正把大頭蟲當人看、當孩子待的大概只有一個人,就是來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課的晨讀和午休後,經常順著一條卵石鋪花的幽徑,漫步來到老僕人夫婦屋裡,到站在木桶裡的大頭蟲邊坐上一會兒,抽一袋煙,用他母語講述著自己夜裡做過的夢——好像是講給大頭蟲聽的,其實只能是自己聽,因為大頭蟲還聽不懂。有時候,他也會給大頭蟲帶來個鈴鐺或者泥人蠟像什麼的,等等這些似乎使大頭蟲對他產生了深厚感情。後來,等大頭蟲的腳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腳地出門時,他最先獨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園。
梨園,顧名思義,是有梨樹的,是兩棵百年老古的梨樹,園中還有一棟帶閣樓的小木屋,曾經是容家人貯藏鴉片和藥草的地方。有一年間,一女婢莫名失蹤,先以為是跟哪個男人私奔了,後又在這小屋裡發現了她腐爛的屍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訊赫赫地不脛而走,鬧得容家上下無人不知。從那以後,梨園便成了鬼地和陰森可怖的象徵,人人談起色變,孩子胡鬧,大人往往這樣威脅:再胡鬧把你丟到梨園去!洋先生就是靠著這份虛怯的人心,享受著獨門獨院的清靜和自在。梨花開的時候,看著燦爛如霞的梨花,聞著撲鼻賞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這就是他歷盡艱辛、漂泊一生尋覓的地方。梨花謝的時候,他把敗落的梨花拾揀起來,曬乾,置於閣樓上,這樣屋子里長年都飄著梨花的香氣,有點四季如春的感覺。腸胃不舒暢時,他還用干梨花泡水喝,喝了腸胃就舒坦了,靈驗得很。
大頭蟲來過一次後,就天天來,來了也不說話,只立在梨樹下,目光跟著洋先生的身影動,默默地,怯怯地,像只迷驚的小鹿。因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開步走路的時間比一般孩子都早。但開口說話卻比誰都遲,兩歲多了,同齡的孩子已經會誦五言七律了,他還只會發駕——駕——的單音。他失常的啞口一度使人懷疑他是個天生的啞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悲悲慼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聽來,這是有人在用母語喊他爹爹。他睜開眼,看見大頭蟲立在他身邊,小手拉著他衣襟,淚眼汪汪的。這是大頭蟲第一次開口喊人,他把洋先生當做他親爹,現在親爹死了,於是他哭了,哭著喊他活過來。從這天起,洋先生把大頭蟲接到梨園來一起住了,幾天後,年屆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樹上做了架鞦韆,作為大頭蟲三歲生日的禮物送給他。
大頭蟲在梨花的飄落中長大。
《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