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三篇轉

其實,由於信內容不健康,容金珍並沒有收到此信。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不該知的不知,這是701最根本的紀律。所以,沒收這類信,在701不是違法,而是紀律。作為組織來說,他們希望這種信來的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動用紀律,在組織和個人間埋下過多的秘密。
但是,對容金珍來說,這種秘密簡直無法消除。一個月後,信件監審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發自X國的信——是X國,太敏感了!拆開看,內文又是英文,看落款,還是林·希伊斯。這封信比較長,換句話說,在這封信中,希伊斯勸說容金珍回去幹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無遺。信中,他先是談了些剛從某學術刊物上看到的有關人腦研究的最新進展,然後有點言歸正傳的意思,這樣寫道:
是一個夢讓我決定給你寫這封信的。坦率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是什麼樣的誘惑或壓力,讓你作出這麼驚人的選擇。昨天夜裡,在夢裡,我聽你對我說,你現在在替貴國情報部門從事破譯密碼的工作。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個夢,我也無法像你一樣能對夢中的經歷作出現實的解釋,也許這僅僅是個夢而已,沒什麼必然的明證暗示。但願如此吧,只是個夢!不過,我想,這個夢本身就表明我對你的擔憂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幹這工作,而你又是決不能去幹這工作的。為什麼這麼說?我現在想到有兩條理由:
Ⅰ、這是由密碼的本質決定的。
儘管密碼界如今科學家雲集,有人由此認定它也是門科學,並吸引不少優秀的科學家在為之獻計獻策,甚至獻身。但這不能改變密碼的本質,以我的經驗和認識看,不論是製造密碼,還是破譯密碼,密碼的本質是反科學,反文明的,是人類毒殺科學和科學家的陰謀和陷阱。這裡面需要智慧,但卻是魔鬼的智慧,只會使人類變得更加奸詐、邪惡;這裡面充滿挑戰,但卻是無聊的挑戰,對人類進步一無是處。
Ⅱ、這是由你的性格決定的。
我說過,你的性格極度尖銳又脆弱,靈敏又固執,是典型的科學家性格,也是最不適宜去幹秘密行當的。因為,秘密意味著壓迫,意味著拋棄自己,你行嗎?我敢說你不行的,因為你太脆弱而執著,彈性太差,弄不好就會被莫名折斷!你自己應該有體會,人在什麼情況下最適宜思索?肯定是在輕鬆自在、有為無為、有意又不苛意的情況下。可如果你一旦從事破譯工作,等於是被捆綁了,被國家的秘密和利益捆綁了,壓迫了。關鍵什麼是你的國家?我經常問自己,到底哪裡是我的國家?是波蘭?還是以色列?還是英國?還是瑞典?還是中國?還是X國?
現在,我終於明白,所謂國家,就是你身邊的親人、朋友、語言、小橋、流水、森林、道路、西風、蟬鳴、螢火蟲,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個權威人士或黨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說,我十分崇敬你現在身處的國家,我在那裡度過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十餘年,我會說中國話,那裡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親人——活著和死去的親人,那裡還有我不盡的思念和回憶。從這意義上說,你的國家——中國——也是我的國家,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要欺騙自己,進而欺騙你。如果我不對你說這些,不指出你現在所處的困境和可能面臨的風險,那就是在欺騙你……
希伊斯的信有點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架勢,沒有一個月,第三封信又來了。這一回,他下筆就劈頭蓋腦地對金珍發了通火,主要是指責他不回信。不過,對金珍為什麼不回信,他似乎已經有自己的理解——
你不回信,說明你就在幹那個行當(破譯密碼)!
是那種人們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對=認同的思路。
接下來,他又盡量控制好情緒,變得語重心長起來,這樣寫道:
說不清為什麼,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隻血手牽扯著,擠捏著,渾身都感到虛弱無力。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劫數,也許你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劫。金珍,親愛的金珍,你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親愛的金珍,請告訴我,你沒有在從事破譯工作——像我夢中擔憂的一樣。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項目,還有你久久的沉默,讓我越來越相信你極可能已被我不幸夢中。啊,密碼,該死的密碼!你總是嗅覺靈敏,把你想要的人如願攬在懷中——其實是關在監獄裡,丟在陷阱裡!啊,金珍,親愛的金珍,如果確實如此,你要聽我說的,一定要盡可能選擇回頭,只要還有一絲回頭的餘地,你都不要猶豫,馬上選擇回頭!如果實在無法回頭,那麼金珍,我親愛的金珍,請無論如何記著我說的,在你們試圖破譯的多部密碼中,你可以選擇任何一部,但決不能選擇X國的紫密!
紫密是當時701面臨的一種最為高級的密碼,有種未經證實的說法,說紫密是某宗教團體用重金加上黑社會的手段,引誘加威脅地強迫一位科學家研製的,但研製成功後,由於它設置的機關太多,難度太大,密中有密,錯綜複雜,深不見底,以致主人根本無力使用,最後才轉賣給X國,成了X國軍方目前使用的頂級密碼,也是701當前最渴望破譯的一部密碼。幾年來,701破譯處的秀才們一直為它苦苦折磨著,奮鬥著,拚搏著,夢想著,但結果似乎只是讓人越來越畏懼而不敢碰它。事實上,棋瘋子正是因為破譯紫密而被逼瘋的,換句話說,棋瘋子就是被製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學家逼瘋的。而沒逼瘋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精神有多強大,而是因為膽怯、聰明,連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聰明讓他們預先知道碰它的結果,所以不碰它顯然再次證明他們是聰明的。這是一個陷阱,黑洞,聰明的人躲開了它,勇敢的人瘋了,瘋了的人讓人們更加敬畏它,迴避它,躲開它。這就是701破譯紫密的現狀,令人心急如焚,卻又百般無奈。
現在希伊斯特別告誡金珍不要碰紫密,這一方面是說明紫密確實很難破譯——碰它不會有好結果,而另方面這又似乎暗示出他對紫密有所瞭解。從已有的幾封信看,他對容金珍的感情決非尋常,如果對他這份感情加以適當的利用,也許可以從他那裡挖到一點有關破譯紫密的靈感。於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了。
信是鉛印的,只有最後落款和時間是手寫的,筆跡是容金珍的,但並非親筆。說句難聽話,在這件事上,容金珍只有被組織利用的榮幸。因為,給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譯紫密,這對一個整天看閒書、跟瘋子下棋的人來說無疑是沾不上邊的事,所以何必讓他知情呢?再說,讓他親自寫還不一定有這樣的效果好,在這封由五位專家起草、三位領導定奪的信上,虛擬的金珍一連用了五個排比句,無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實告知他:為什麼我不能去破譯紫密?
也許是一連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了信,語氣是無奈又真誠的。他先是對金珍的現狀不幸被他夢中仰天長歎一番,當中既有對金珍本人無知的責備,也有對命運無情不公的譴責。接著,他這樣寫道:
我已強烈地感到一種衝動,要對你說出我的秘密,真不知這是什麼力量。也許等我把信寫完,寄走,我就會懊悔不已。我曾發過誓,今生不對任何人公開我的秘密,可為了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說……
是什麼秘密?
信中,希伊斯告訴我們,原來,那年冬天,他帶著兩棺材書回到N大學,本是準備搞人造大腦研究的,然而來年春天,一個來自以色列國的重要人物找到他。來人對他說:擁有一個自己的國家,是我們全體猶太人的共有夢想,但現在它面臨著巨大的困難,你願意看你的同胞繼續淪喪嗎?希伊斯說:當然不願意。來人說:那麼我希望你為廣大同胞做一件事。
什麼事?
希伊斯信上說:就是替同胞破譯幾個鄰國的軍事密碼,而且一幹就是幾年。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帶小地去X國前給小黎黎留言中說的:出於族人的殷切願望,我後來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著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了我,讓我放棄了理想。希伊斯接著寫道:我是幸運的,受他們僱用後,我相繼順利地破掉了他們鄰國好幾部中、次高級密碼,幾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譯界贏得了像我當初在數學界的榮譽。
接下來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比如後來X國為什麼會那麼興師動眾地幫助他,把他像寶貝一樣地接走,那就是他們想用他的破譯技術。但到X國後,有一點似乎連希伊斯本人都沒想到。他這樣寫道:
我萬萬沒想到,他們喊我來不是叫我破譯敵國密碼,而是叫我破譯他們X國本國的密碼,就是紫密!不用說,如果有一天我破譯或即將破譯紫密,紫密便將被廢棄。就是說,我工作的意義就是替紫密報喜或者報憂。我成了X國感應敵國破譯紫密的風向標。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因為人們相信只要我破不了紫密,就無人能破。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我並不喜歡現在扮演的角色,也許是紫密不可破譯的呼聲讓我反感,總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現在為止,我連破譯紫密的邊都還沒摸著,這就是我為什麼告誡你別去碰紫密的原因……
人們注意到,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筆跡跟前幾封都不一樣,說明希伊斯知道說這些的危險。他幾乎冒著當賣國賊的風險寄來此信,再次證明他對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來,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於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去了X國。在這封信上,偽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師生情拉老師下水的企圖昭然若揭:
我現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換回自由身,惟一的辦法就是破譯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這麼多年,一定能對我指點迷津……沒有經驗,有教訓,教訓也是財富……親愛的希伊斯,你打我吧,罵我吧,唾棄我吧,我成了猶大1……
1猶大:《聖經》中人物,因自己利益出賣老師耶穌的不義之人。
這樣一封信當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後確定是由在X國的我方有關同志中轉的。雖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夠安全轉到希伊斯手上,但對希伊斯會不會再回信,701人毫無信心。畢竟,現在的金珍——偽金珍——無異於猶大,對這樣的學生,通常情況下老師只會不屑一顧。換句話說,在偽金珍現有的可憐和可惡之間,要希伊斯摒棄憎惡,選擇憐憫,這也許比破譯紫密本身還要困難。也就是說,這封信完全是懷著僥倖又僥倖的心理寄出的。這從一定角度說明,當時701為破譯紫密已無奈到了何等地步。有病亂投醫的地步。
然而,奇跡發生了,希伊斯回信了!
在隨後大半年時間裡,希伊斯多次冒著殺身之禍與我方同志接觸,給親愛的金珍瘋狂地提供了有關紫密的種種絕密資料和破譯思想。為此,總部臨時組建起一支紫密破譯小組,成員多數是由總部指派下來的,他們要抓住機會,一舉敲開堅硬的紫密。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應該給容金珍這個機會。事實上,在前後近一年時間裡,希伊斯不厭其煩地給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沒收到,連知都不知道。就是說,這些信對容金珍毫無意義,如果說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給容金珍平添了一點引蛇出洞的價值而已。所以,後來領導們看容金珍變本加厲地顯得不思上進,甚至可以用吊兒郎當來評判他時,組織上一直寬慰地將就著他,另眼相看著他。因為,他是破譯紫密的誘餌。
所謂變本加厲,是指容金珍在看閒書、下棋的劣跡上,後來又沾染上經常給人圓夢的是非。隨著他圓夢之術的偶然顯露,必然地引來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們經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間的思想經歷告訴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樣,容金珍並不熱衷此事,但礙於情面,也許是不知如何推辭,他總是有求必應,把他們不著邊際的黑思暗想說得有頭有腦,明明白白的。
每週星期四下午是全體業務人員的政治活動時間,活動內容是不一的,有時候是傳達文件,有時候是讀報,有時候是自由討論。遇到後者,容金珍經常被人挾持到一邊,悄悄展開圓夢活動。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說一個夢,恰好被下來檢查活動情況的主管黨建工作的副局長逮個現行。副局長為人有點左,喜歡把問題擴大化,搞上綱上線一套,他認為容金珍這是搞封建迷信活動,批評的聲色相當嚴肅,並且要求容寫出書面檢查。
副局長在下面的威望有點差,尤其是搞業務的人都煩他,他們都慫恿容金珍別理他,要不就是隨便寫幾句敷衍了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與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別。檢查書交上去了,正文只有一句話——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夢中,包括密碼。
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辯解,好像他給人圓夢跟破譯工作是有什麼關係似的,甚至還有點惟我獨尊的意思。副局長雖然不懂破譯業務,但對夢這種唯心主義的東西是深惡痛絕的,他盯著檢查書,感覺上面的字在對他做鬼臉,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發瘋,在雞蛋碰石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無可忍,跳起來,抓起檢查書,氣呼呼衝出辦公室,坐上摩托車,開進山洞,一腳踢開厚重的破譯處鐵門,當著破譯處眾人,用領導罵人的聲音,甩出一句非常衝動而又難聽的話。他是指著容金珍說的,他說:
「你送我一句話,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癩蛤蟆都以為自己會吃上天鵝肉!」
副局長沒想到,自己要為這句話付出慘重代價,以致羞愧得無法在701呆下去。說真的,副局長的話是說得衝動了些,但就破譯工作的本質言,這句話又不是不可以說的,說了很可能是要說中的,錯不了的。因為——前面說過,這項孤獨而殘酷而陰暗的事業,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何況容金珍平時給人的感覺,既沒有聰穎的天資溢於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氣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誰都大。
然而,中國有句老話可以回擊這些人的成見: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當然,最有力的回擊無疑是一年後容金珍破譯紫密的壯舉。
只有一年啊!
破譯紫密啊!
誰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當鬼似的東躲西避時,癩蛤蟆卻勇敢又悄秘地盯了上它!如果是事先讓人知道他在破譯紫密,不叫人笑話才怪呢。人們或許會說,那叫無知者無畏。然而,現在——事實證明,這隻大頭大腦的癩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還有天才的運氣。星辰之外的運氣。祖墳青煙直冒的運氣。
容金珍的運氣確實是不可想像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說他是在睡夢中——或許還是別人的夢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說他是在跟棋瘋子對弈的棋盤上獲得靈感的,又有人說他是在讀閒書中識破天機的。總之,他幾乎不動聲色地、悄悄地破譯了紫密,這簡直令人驚歎地妒忌而又興奮!興奮是大家的,妒忌也許是那幾位由總部派來的專家的,他們在遙遠而瘋狂的希伊斯的指點迷津下,以為可以有幸破譯紫密呢。
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後的事情。
第三篇轉

25年後,鄭氏枴杖局長在他樸素的會客室裡告訴我說,在當時包括副局長在內的很多人用斗量容金珍這片深海時,他是少有的對容金珍寄予厚望的人中的一個,有點人都醉他獨醒的高明。不知是事後的高明,還是果真如此,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鄭局長訪談實錄】
說實話,我在破譯界浸泡一輩子,還從沒見過像他(容金珍)這樣對密碼有著超常敏覺的人。他和密碼似乎有種靈性的聯繫,就像兒子跟母親一樣,很多東西是自然通的,血氣相連的。這是他接近密碼的一個了不起,他還有個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見的榮辱不驚的堅硬個性,和極其冷靜的智慧,越是絕望的事,越使他興奮不已,又越是滿不在乎。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兩倍以上。審視他壯闊又靜謐的心靈,你既會受到鼓舞,又會感到虛弱無力。
我記得很清楚,他到破譯處後不久,我去Y國參加了三個月的業務活動,就是關於破譯紫密的。當時Y國也在破譯X國的紫密,進展比我們要大,所以總部特意安排我們去那裡取經。共去了三個人,我和處裡一個破譯員,還有總部一位具體分管我們這邊破譯業務的副局長。回來後,我從局領導和周圍都聽到一些對他的非議,說他工作上用心不深,缺乏鑽研精神,要求不嚴,等等。我聽了當然很難受,因為他是我召來的,好像我興師動眾召來一個廢物似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找他,門是半開的,我敲門,沒回音,便逕自進去。外間沒人,我又往裡邊的臥室看,黑暗中見有人正蜷在床上在睡覺。我嗨了一聲,走進臥室,摸亮電燈,燈光下,我驚愕地發現,四面牆上掛滿了各種圖表,有的像函數表,爬滿曲折不一的線條;有的像什麼統計表,五顏六色的數字一如陽光下的氣泡一樣蠢蠢而動,使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空中樓閣的奇妙感。
通過每張圖表簡潔的中文註解,我馬上明白,這些圖表其實是《世界密碼史》的重寫,然而要沒有這些註解,我是怎麼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碼史》是一套洋洋300萬字的巨書,他能夠如此簡潔地提拎出來,而且是採用這種特殊的數列方式,這首先強烈地震驚了我。好像一具人體,能夠剔除皮肉以其骨架的形式傳真已是一個天才的作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只掰了一截手指骨。你想想,以一截手指骨就將一個人體活脫脫地展現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能力!
說真的,容金珍確實是個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們不能想像的東西,他可以幾個月甚至一年時間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把沉默當做飯一樣吃,而當他開口時,一句話又很可能把你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他做什麼事似乎總是不見過程,只有結果,而且結果往往總是正確無誤的,驚人的。他有種抓住事物本質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總是很怪異、特別,超出常人想像。把一部《世界密碼史》這麼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間,這誰想得到?想不到的。打個比方說,如果說密碼是一座山,破譯密碼就是探尋這座山的秘密,一般人通常首先是在這座山上尋覓攀登的道路,有了路再上山,上了山再探秘。但他不這樣,他可能會登上相鄰的另一座山,登上那山後,他再用探照燈照亮那座山,然後用望遠鏡細細觀察那山上的秘密。他就是這樣的怪,也是這樣的神。
毫無疑問,當他把《世界密碼史》這麼神奇地搬入房間後,這樣他舉手抬足,睜眼閉眼,都是在一種和密碼史發生通聯的間隙間完成了,時間一長,你可想像整部密碼史就會如絲絲氧氣一樣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滾動於心靈間。
……
我剛才說到一個震驚,那是我看到的,馬上我又受到震驚,那是我聽到的。我問他為何將精力拋擲於史中。因為在我看來,破譯家不是史學家,破譯家挨近歷史是荒唐而危險的。你知道他說什麼?
他說,我相信世上密碼與一具生命是一樣的,活著的,一代密碼與另一代密碼絲絲相聯,同一時代的各部密碼又幽幽呼應,我們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碼,謎底很可能就藏在前人的某本密碼中。
我說,製造密碼的準則是拋開歷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說,統一這種摒棄歷史的願望便是聯繫。
他的一句話將我整個心靈都翻了個身!
接著他又說:密碼的演變就像人類臉孔的演變,總的趨勢是呈進化狀的,不同的是,人臉的變化是貫穿於人臉的基礎,變來變去,它總是一張人臉,或者說更像一張人臉,更具美感。密碼的變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張人臉,明天就力求從人臉的形態中走出來,變成馬臉,狗臉,或者其他的什麼臉,所以這是一種沒有基形的變化。但是不管怎麼變,五官一定是變得越來越清晰、玲瓏、發達、完美——這個進化的趨勢不會變。力求變成它臉是一個必然,日趨完美又是一個必然,兩個必然就如兩條線,它們的交叉點就是新生一代密碼的心臟。若能從密碼的史林中理出這兩條線,對我們今天破譯就能提供幫助。
他這樣敘述著,一邊用手指點著牆上的如蟻數群,指頭有節有奏地停停跳跳,彷彿穿行於一群心臟間。
說真的,我對他說的兩條線感到非常驚奇。我知道,從理論上說,這兩條線肯定是存在的,可實際上又是不存在的。因為沒有人能看到——拉出這兩條線,企圖去拉動這兩條線的人,最終必將被這兩條線死死纏住、勒死。
……
是的,我會解釋的。我問你,靠近一隻火爐你會有什麼感覺?
對,你會覺得發熱,燙,然後你就不敢靠近,要保持一定距離,免得被燙傷了是不?靠近一個人也是這樣的,你多多少少會受其影響,多少的程度取決於那個人本身的魅力、質量和能量。再說——我可以絕對地說,混跡於密碼界的人,無論是制密者(又稱造密者)還是破譯者,都是人之精英,魅力無窮,心靈深邃如黑洞。他們中任何一人對別人都有強大的影響力,當你步入密碼的史林中,就如同步入了處處設有陷阱的密林,每邁入一步都可能使你跌入陷阱,不能自拔。所以,制密者或破譯者一般是不敢挨近密碼史的,因為那史林中的任何一顆心靈,任何一個思想,都會如磁石一般將你吸住,並化掉。當你心靈已被史林中的某顆心靈吸住、同化,那麼你在密碼界便一文不值,因為密碼的史林中不允許出現兩顆相似的心靈,以免破一反三。相似的心靈,在密碼界是一堆垃圾,密碼就是這麼無情,這麼神秘。
好了,現在你該明白我當時的震驚了,容金珍在求索那兩條線,其實是犯了破譯的一大禁忌。我不知道他這是由於無知,還是明知的偏行,從他給我的第一個震驚看,我更相信他是明知的偏行,是有意的冒犯。他能將一部密碼史呈表狀張掛出來,這已隱隱暗示出他絕非等閒之輩。這樣一個人的冒犯舉動,就很可能不是由於愚昧和魯莽,而是出於勇氣和實力。所以,聽了他的兩條線之理論後,我沒有理所應該地去駁斥他,而是默默地生出了幾分敬佩,且隱隱嫉恨,因為他顯然站到我前面去了。
當時他到破譯處還沒半年。
但同時我又替他擔心,好像他大難臨頭似的。事實上誰都知道,現在你也該知道,容金珍想拉出兩條線,就意味著他要將盤踞於密碼史林中的每一顆心靈,即將構成線的無數個點都一一劈開,作細緻入微的研究、觸摸。而這些心靈、這些點,哪一顆——每一顆,都是魔力無窮的,都有可能變成一隻力大無比的手,將他牢牢抓住,捏於掌心中,使他成為一堆垃圾。所以,多少年來,破譯界在破譯方式上已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拋開歷史!儘管誰都知道,那裡面——歷史的裡面——很可能潛伏著種種契機和暗示,能使你受到啟悟。但進去出不來的恐懼,堵死了你進去的願望,從而覆蓋了那內裡的一切。
完全可以這麼說,在眾多史林中密碼史無疑是最沉默、最冷清的,那裡面無人問津,那裡面無人敢問津!破譯家的悲哀正是因此而生,他們失去了歷史這面鏡子,失去了從同仁成果中吸取養料的天律。他們的事業是那麼艱難深奧,而他們的心靈又是那麼孤獨無伴,前輩之身軀難以成為他們高站的台階,卻常常變成一道緊閉的門,吃人的陷阱,迫使他們繞道而行,另闢蹊徑。依我看,世上沒有哪項事業需要像密碼一樣割裂歷史,反叛歷史。歷史成了後來者的包袱和困難,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無情。所以,葬送於密碼界的天才往往是科學界最多的,葬送率之高令人扼腕悲號啊!
……
好的,我簡單介紹一下。一般講,破譯的慣用方式是一種就事論事的方式,先是情報人員給你收集相應素材,然後你依據素材作種種猜想,那感覺就像用無數把鑰匙去開啟無數扇門,門和鑰匙都是你自己設計和打造的,其無數的限度既取決於素材的多少,又取決於你對密碼的敏覺度。應該說,這是一種很原始而笨拙的方法,卻也是最安全、最保險、最有效的,尤其是對破譯高級密碼,其成功率一直居於其他方法之上,所以才得以沿襲至今。
但容金珍,你知道,他已從這世襲的方法中滑出去,膽大包天地闖入禁區,將破譯之手伸入史林,搭在前輩肩膀上,其結果我剛才說過,是危險的,可怕的。當然,如果成功,即如果進去後他的心靈沒給前輩吃掉,那絕對是了不起的,那樣起碼可以極大地縮小搜索的範圍。比如說如果我們面前有一萬條小公式岔路,那他很可能只剩下一半乃至更少,少的程度取決於他成功的大小,取決於他對兩條線把握的力度和深度。不過,說實話,這種成功率極低,以致嘗試者極少,成功者更是寥若晨星。在破譯界,只有兩種人敢冒如此大險,一種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種是瘋子。瘋子無所畏懼,因為他們不知什麼叫可怕;天才也是無所畏懼,因為他們有一口上好的牙和一顆堅硬的心,一切可怕都會被他們鋒利的牙咬掉,或被堅硬的心彈開。
《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