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節

他開始慢慢整理思緒,回想曾經的一切,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地球。
紅龍星球。
第三階段世界。
思維再次產生了變化。
蘇浩又看見了成片的麥田和溫暖的陽光。真奇怪,黑暗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厭惡與憎恨,遠遠而徹底的消失,把世界控制權再次還給了太陽。
我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不,不是叫做蘇浩,而是一個發音非常古怪的名字。具體是什麼,蘇浩的概念也很模糊,沒有過於實際的東西。
思維畫面返回農莊。
蘇浩歎了一口氣,又繼續轉過身,去嘗試著修理那台年代久遠、銹跡斑斑的灌溉水泵。
日落的感覺很不錯,但思維的變化卻讓蘇浩感覺很是輕鬆。他變成了一個機械修理工,默默注視著水泵出神。
在這之間,他已經卸掉了外殼上的儀表盤,把裡面的馬達完全暴露了出來。現在,靠著夕陽越來越弱的光線,蘇浩又卸下了馬達上的火花塞,然後用一個新的零件替換了上去。然後,再虔誠地對著水泵內的機械之魂進行了一番禱告。
這種做法是第三階段世界所有機械修理工的標準處理程序。皇帝是絕對萬能的,無論遇到任何麻煩,都可以通過祈禱獲得額外的力量。也許這是一種迷信,但對於第三階段世界,每個人都會覺得這樣做沒什麼不對。
皇帝是實際存在的,他的偉大和力量有目共睹。因此,祈禱也肯定會產生效果。
蘇浩把水泵的各個連接點接好,又重新檢查了一遍。他拿起腳邊的塞嘴壺,小心地從裡邊倒出幾滴潤滑油落在機械齒輪上。現在一切看起來都井井有序,他用手抓住長長的水泵槓桿使勁上下來回壓動了幾次,接著再按下了馬達的點火開關。一下子,水泵突然轟鳴了起來。馬達一邊發著牢騷,一邊不情願地將水從地下深深的含水層裡抽了出來。
那一刻,蘇浩對自己的傑作倍感欣喜。但沒多久,隨著水泵嘴噴出一灘泥水將前面的灌溉渠搞得一片泥濘之後,馬達就毫無預兆地熄火了。
蘇浩失望地再次按下了點火開關,但這次馬達一聲也不吭了。他把頭探向前,再一次仔細地檢查了各個機械部件,檢查連接點沒有被腐化,確定運轉部分沒有砂石的足礙並被充分潤滑,查找有沒有破碎的電線和老化的部件。而一切就如水泵上次維修時,蘇浩無法找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區區一台水泵而已。這東西嚴格來說並不重要。黑暗生物的威脅實實在在,鋒利的獠牙和爪子隨時可能撕破你的喉嚨。一台水泵……兩者之間的區別,恐怕就連傻瓜也能判斷出孰輕孰重。
終於,蘇浩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
他無法讓這台水泵正常運轉,只能把剛剛卸下的儀表盤又安裝回去,再把螺絲扭牢。
他太想把這台水泵修好了————麥子的收割期還要持續三周,農夫們的灌溉系統應該處於良好的狀態。要知道,即便是趕上好年景,麥子長勢良好,農戶們的命運,依舊被緊緊地繫在老天爺的慈悲與恩賜上。如果沒有灌溉系統做後盾,最多只要兩周的旱季,就會讓人永遠,並且牢牢記住整整一年的歡慶與饑荒之間區別究竟有多麼巨大。
哦!問題根源似乎就在這裡。乾旱,同樣可以致人死命。大規模的飢餓,殺傷力和破壞效果甚至遠遠超過了黑暗生物的侵襲。
當然,這只是蘇浩自己的臆想。但表面上看起來,應該區別不大。
蘇浩把螺絲扭牢之後,就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水泵,他知道他想把水泵修好的理由,並不僅僅是出於現實的考慮。不管怎樣,他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這片農場,永遠離開這他所唯一熟悉的土地與生活,永遠不再回來。
他明白現在得為他即將離開的生活做點什麼,就好像是為了寬慰他悲傷的一種贖罪行為。為了這個家,為了父母,為了妹妹。
今天早上,當父親讓蘇浩去看一下那個水泵是否還能修好的時候,他就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然而現在,那台該死的,被詛咒的水泵,以及蘇浩自己欠缺的機械知識一起合謀對付了他。不論蘇浩多麼努力地嘗試,這最後的補償行為看來都是毫無指望了。
當蘇浩悶悶不樂的把工具收拾好後,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他拖著疲憊的腳步,離開籬笆朝農舍走去,遠處房屋裡的燈光透過百葉窗隱約可見。蘇浩走上門亭,拉開前門的門閂,小心翼翼地拖下靴子放在門檻邊上,盡可能不讓一丁點泥土落在走廊的地板上。那裡從來都是母親的重點關注區域,被擦得很乾淨,而且打上蠟。然後,蘇浩穿過走廊向廚房走去,旁邊的房間開著門,裡面的壁爐上正懸掛著偉大皇帝的肖像。當蘇浩總那裡走過的時候,完全是下意識地用手指在胸前劃了一個宗教標誌。
就像地球上虔誠的基督徒,在胸前來回劃著十字架。
走進廚房,眼前的餐桌上已經擺放好了盤碟與刀具。當蘇浩走過桌邊走向水槽的時候,突然想起:就是在兩天前他從田里回來時,發現父母呆坐在廚房裡等他,而桌子上是一張鑲著黑邊,羊皮紙質地的服役徵召書。第一眼看見這份文件的時候,父母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蘇浩不需要問這哭泣的原因,他們的表情,以及徵召書上帝國雄鷹的標誌,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裡是帝國內域。按照法律和《聖典》,每一個帝國公民都有服從皇帝意志,隨時接受徵召的義務。
真的很滑稽。我已經是「紅龍戰團」的最高指揮官。軍銜是上校。我甚至已經在「鋼鐵勇士」軍團服役時間長達三十多年。現在,眼前卻還擺放著一份屬於我的徵召文件。
現在,當蘇浩沉默著走過桌邊的時候,他注意到那張羊皮紙被整齊地折疊著放在櫥櫃上。蘇浩的思緒被打亂了,集中精神,走上前去,又一次打開了它,默默地讀著上面的內容。
被皇帝陛下光輝籠罩著的公民們,慶祝吧!根據帝國法律和神聖教廷所賦予的權力,你們所在區域行政長官將頒布法令,從當地居民中選拔最為優秀、強壯的青年,組建兩個新的帝國守衛軍軍團。因此,所有被徵召參加新組建的兩個軍團的人員,必須立即趕到徵召處報名集合,接受軍事訓練,以備將來服務於偉大皇帝陛下的帝國國防軍。此令即日生效,不得延誤。任何違背,並且對命令本身抱有質疑的人,都必須向神聖教廷說明情況,接受處理。
徵召書上詳細記錄著所有被徵召入伍人員姓名的名單,並簡單介紹了應召報名的過程。同時,一再強調任何逃逸應召行為,都將受到的嚴重責罰。
不知道為什麼,蘇浩感覺腦子裡忽然多了很多東西。很陌生,又非常熟悉。那都是關於拒絕徵召者的命運。他們被送進了臨時集中營,成為了生物奴隸。即便是那些事後認罪,表示出懺悔的人,仍然被送往礦產資源空間領域,在那裡永遠勞作著,制止死亡。
蘇浩其實並不需要再默讀徵召書餘下的內容。因為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已經將徵召書讀過了很多次,以至於他可以完完整整背下來下上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儘管如此,蘇浩還是忍不住撕開心靈上那道還未痊癒的心傷,默默地讀著徵召書上的內容。
真實奇怪,為什麼要感受悲傷?成為戰士,是一種榮譽。雖然國防軍沒有主力軍團那麼強大,士兵們也不可能得到配發的動力戰甲,但無論如何,服從皇帝的號召,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父親和母親之所以悲傷,是因為兒子成為戰士,就意味著可能遭遇死亡。無論任何人,任何一個家庭,這都是難以接受的噩耗。
蘇浩又想起了那個音節古怪的名字。這應該是自己在第三階段世界的名字。具體是什麼,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僅僅只是在腦海裡有著模糊的印象。就像你長大以後記得自己幼年時候的乳名,但絕對不會再成年後對這個名字依舊喜歡。你竭力想要忘掉它,卻無法徹底抹去頭腦當中的記憶。
在地球上,我是蘇浩。
在紅龍星球,我是皇帝。
在這裡,我……卻想不起來原本的名字究竟是什麼。
「蘇浩?」
母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蘇浩的思緒:「你這樣站著,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有聽到你進來的腳步聲。」
蘇浩轉過身來,看到母親站在自己身邊,手裡捧著一塊很大硬麵包。
她沒有想像中那麼蒼老,面色紅潤,身體略胖而且健壯,身上穿著很常見的麻布襯衫。這差不多就是農莊裡最常見的打扮,談不上什麼精緻和美麗,卻便於幹活,而且結實。
蘇浩有些微微的感慨。他已經很久沒有過「母親」的概念。好幾百年了,記憶中的那張面孔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卻變得很是清楚。
真奇怪,我怎麼此前沒有關於這張面孔的印象?
蘇浩感覺自己早已乾涸的雙眼,此時又變得濕潤了起來。
「我剛進來,媽媽。」
《黑色紀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