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5月20日下午4:00左右,江京市余貞裡撫松巷那蘭講到這兒停下,說:「這是《昭陽紀事》的版本,現實版有不少出入。或者說,我還沒講完。」
巴渝生說:「離完整真相還遠著呢。李萬祥是楊二郎,梁小彤是馬浚,跟這個檔案袋裡的案件有關。十年前的冬天,懷渝縣的一個女高中生袁曼芳,被三名公子哥硬拉去陪酒,後來又被帶到酒店開房,不久袁曼芳從酒店八樓墜下,墜落時身體半裸。三名公子哥立刻被帶到當地公安局,每個人都醉得很厲害,驗血驗出極高的酒精濃度。問詢中三人眾口一詞,說袁曼芳喝高了發瘋,自己剝光了衣服跳下樓。屍檢發現袁曼芳血內也的確有較高濃度的酒精,所以被定為酒後跳樓的意外事故。因為三人都大有背景,而且都咬定袁曼芳是故意『纏』上他們的,懷渝縣公安局就沒有再深究,草草處理了事。」
「袁曼芳的父母就這一個女兒,如今死因不明不白,自然不依,要求縣公安局再查,追究那三個公子哥的責任。他們完全有理由對當地公安局的處理不滿,因為從現有的記錄看,處理的確很草率,從筆錄、現場勘查取證都很不規範,明顯地『裝糊塗』。最令人覺得有貓膩的,是酒店門口的監控錄像帶,當晚事發前後的三個小時的內容分裝在兩盤錄像帶上,警方作為物證帶到公安局,誰知在流程中丟失了。這是個很重要的物證,尤其能準確地反映袁曼芳進入酒店時的狀態,是被脅迫,還是主動,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可惜,丟了。」
「筆錄中有一個很不合邏輯之處,也沒有被深究,三個小子都說袁曼芳喝多了自己脫衣跳樓,但同時又都回憶不起來細節,都說跳樓的當時醉得昏睡過去,等袁曼芳跳樓後,他們才被酒店保安叫醒,也就是說,三個人都沒有親眼看見袁曼芳跳樓。問題是,那他們憑什麼說袁曼芳自己脫的衣服,自己跳的樓?」
那蘭說:「很簡單,其中一個在說謊,或者所有人都在說謊。」
「你堅信她是被推下去的?會不會真的是貪杯亂性?」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人人都誇的乖乖女,小學霸,會跟三個陌生小伙子貪杯亂性?好像缺了些環節,有些牽強。」那蘭搖頭,「只可惜我們不知道最初是不是三個傢伙脅迫袁曼芳喝酒,如果是,說明三人事先就心存歹念。」
說到心存歹念,她想到了他,「三個公子哥中,有一個是梁小彤?」
巴渝生說:「沒錯。而且梁小彤和另外兩人說什麼都一致,足以證明他們被教唆好,從家長那裡或者律師那裡。」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那蘭,又說:「說到教唆,我想你並不陌生。」
5月18日,瀟湘主樓主宴廳,大劫案實時現場李萬祥徑直走到梁小彤面前,將剔骨刀在他面前晃了晃,說:「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梁小彤臉色大變,腦中急速掃過所有和他糾結過的女子,至少是他認為有糾結的女子,哪個女子的老公或老爸會是這個燒菜的瘋子。奈何越想越沒有思路,腦子裡滿滿的都是人,又一個都不像。他拚命搖頭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好像,跟大家處得都不錯,沒得罪過什麼人,要這麼苦大仇深的。」
李萬祥歎口氣說:「這麼難猜,難道你害死的人還不止一個?」
梁小彤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頭搖得更厲害了:「沒有,我沒有害死過任何人!你一定是認錯人了。」
李萬祥說:「我用整整十年在認的一個人,你說認錯的可能性很大嗎?」
十年?梁小彤有些坐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大概知道李萬祥在說什麼了。
但他還是努力搖頭。「聽說過袁曼芳這個名字嗎?她怎麼樣了?她的父母怎麼樣了?能不能向大家匯報一下?」梁小彤的頭已經搖得像撥浪鼓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搞錯了……你聽到的,都很片面……公安也總結了,不是我。」「袁曼芳墜樓的時候,你是不是和她在同一個房間?」李萬祥問。
梁小彤一愣:「是,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們三個人,都沒有……」
「這位老師……」那蘭開口了。
「沒有你什麼事!沒有你們什麼事!」李萬祥咆哮著,彷彿做錯事的是那蘭。「我告訴你們,誰也別亂動!否則我一刀捅死這小子!包括你那蘭!」那蘭一驚:這廚師認識自己!李萬祥繼續叫道:「我知道你們好奇,可以告訴你們,十年前,這小子和另外兩個混蛋強迫我的外甥女去陪酒,晚上還逼她去酒店開房,不久她從酒店八樓掉下來,十六歲的姑娘……在客房裡發生了什麼?他們三個小子都說自己睡著了沒看見,說小芳自己脫了衣服跳下樓,警察居然就相信了!因為他們個個都是官二代富二代!」
他再次湊近梁小彤,這次剔骨刀抵在了富二代脖頸的皮膚上,輕輕用力,梁小彤「啊」的叫出了聲,李萬祥說:「而且就有那麼巧,出事那段時間的監控錄像被縣裡的公安弄丟了,你是不是覺得天在助你?鬼才相信是『丟』了!我姐夫為了這件事,四處申冤、上訪,但在一次上訪的路上出車禍死了;我姐姐受了這樣大的打擊,成了精神分裂!是不是都能算在你的頭上?不過沒關係,今天是你洗清罪過的機會,如果你還有那麼一點良心,就在這兒給我個交代,哪怕就在我耳邊輕聲說也可以,是不是你,或者你們當中的一個,把小芳推下了樓。如果你說了實話,我可以讓這裡所有人作證,饒了你的賤命一條。但如果你拒不承認,還把那些不合邏輯的話來搪塞我,我只能假設你就是罪魁禍首,我會在你脖子上拉一個口子,讓血慢慢流光,同時一個個砍下你的手指,然後一個個砍下你的腳趾,直到你給我個滿意又解釋得通的回答。」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梁小彤叫著。「從現在開始!」李萬祥怒吼。他把刀往前一推,血順著刀鋒滴落。「別,不要!我說!我說實話!」梁小彤涕淚橫流,李萬祥鼻中一股尿騷味,知道梁小彤上千元的褲子被糟蹋了。「我沒有對警察說實話,我們……都沒有……都沒有說實話。」遠處一陣警笛聲突然傳來。李萬祥冷笑說:「快說,警察來得越快,你說實話的機會越少,活命的機會也越少。」那蘭忽然說:「因為剛才報了警,所以警察不會輕易上來。」這話乍一聽絲毫沒有邏輯,但後來事實證明那蘭沒有猜錯。報警電話裡的槍聲表明這是個重大劫案,對有槍支在場、人質挾持的劫案,警方在解決危機的初始階段,絕不會貿然闖入。李萬祥說:「他們什麼時候上來我不管,我有足夠的時間把你剮了。警察來了好,讓他們看看不秉公辦案的結果!」
梁小彤此刻已泣不成聲:「別……我說還不行嗎?我們……那天晚上,的確是喝高了……喝得太多,胡來……亂性,對不起你外甥女,但我們沒有強暴她,更沒有殺她!」
李萬祥怒道:「說半天還是老一套,那就對不起了。第一根手指!」
「別!我是說真的……我是說謊了,我們說謊了,你外甥女墜樓的時候,我們沒有睡著……我們……是想做壞事來著,喝多了胡來……她反抗,我們……拉拉扯扯的……過程中,衣服拉掉了……我們在屋子裡追她……惡作劇,她……喝得也有點多,跌跌撞撞地在逃,大概是被追急了,就在我們快要抓住她的時候,她突然跑到了陽台上,一縱身就跳下去了!」
主宴廳裡一片沉默。李萬祥喘著粗氣,拿著刀的手在顫抖。顯然,他在努力回味,梁小彤在瀕死時說出的這番話,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鄢衛平說:「李老師,請允許我說兩句。我不是什麼刑偵專家,但梁小彤剛才說的那些,聽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
那蘭在沉思,感覺隨時要被抓住、可能要被輪姦的受害者,無路可逃的急迫感……並非全然無路可逃,路在八層樓下,跳下去,是一種解脫,一種虛無的逃脫,逃脫迫在眉睫的危險和無法想像的虐苦,代價是生命。
那些火災中從二三十層高樓跳下的人們,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
她不知道。
鄢衛平的話顯然多少對李萬祥有所觸動。他手中刀離梁小彤的脖頸遠了些,目光中的怒火未息,但還在思忖。他很快又問:「那你再說一次實話,小芳不過十六歲,又一直是好孩子,怎麼會跟你們在一起喝酒?你跟警察說是自願,除了不想攬責任的警察,有誰會相信?」
梁小彤半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那蘭猜他在權衡謊言和實話的利弊。李萬祥的刀再次逼近,梁小彤叫了起來:「我說,我告訴你,我們沒有說實話,是……」他的喉結劇烈抖動了一下,「是我們逼的,她當時一個人在外面,落單,我們……我們用刮刀,威脅……」
那蘭幾乎可以肯定,梁小彤在說實話。
這句是實話,並不代表前面一句是實話。
那蘭說:「李老師,他是不是殺害小芳的兇手,還需要時間,真的,還需要時間,您也不願錯殺任何一個人,對不對?」
李萬祥尚未回答,樓外傳來了高聲傳呼:「你們已經不可能逃離現場,請立刻結束任何非法活動,在還沒有鑄成大錯之前,請盡快釋放人質,爭取獲得寬大處理的機會,如果需要和我們交流,請撥打我們的專線電話……」
那蘭說:「一般這種情況下,過一會兒他們會試探性地推進,如果您需要更多時間,必須採取措施……否則,您的後半生可能會在監獄中度過,不值。」她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不靠譜」的話,也許是一時衝動——她能體會李萬祥的苦楚,她不希望李萬祥成為衝動的犧牲品。
更何況,縱然梁小彤有一萬個可能是殺害袁曼芳的兇手或者兇手之一,哪怕只有一個可能他不是兇手,或者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他是兇手,李萬祥不該成為那個猥瑣少年的劊子手。
鄢衛平說:「這位姑娘說得對,你需要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合計。」戴世永也說:「鄢總也說得有道理,您這時候無論殺他還是放了他,事已至此,都很被動,不利於解決問題,更不利於您個人。」李萬祥瞟了一眼窗外,看見一批特警已部署,不斷變換方位,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耳中繼續傳來揚聲器裡發出的喊話聲。一聲槍響,將樓內樓外的人都震了一震。主宴廳裡的人質都驚訝地看著李萬祥。李萬祥提著一把手槍,只有少數幾個眼尖的人看見那槍原本掖在他白色廚師制服裡的腰帶上。戴向陽、鄢衛平、梁小彤和那蘭等幾個接觸過武器的人認出那是把類似9毫米彈徑的Glock手槍,外面特警的喊話聲突然停了,特警們的推進也立刻暫停。李萬祥將槍口抵住梁小彤的太陽穴,沉默地怒視,但似乎已吶喊出聲:「如果你是那害死小芳的兇徒,我可以有多少種方法讓你入地獄?」那蘭忽然說:「發短信給談判專線,就說要談判可以,找那蘭。」李萬祥吃驚地看著那蘭,郭子放更是叫了起來:「那蘭你吃錯藥了吧!」那蘭說:「我們需要時間,就算解決不了殺害袁曼芳的真相,至少可以想辦法不要讓李老師背這個搶劫案的黑鍋。沒有人知道我在瀟湘吃飯,所以警方會花一些時間找我,這段時間裡,我們可以想一個辦法,解決這個人質危機。首先,李老師,你要把我的手機電池拔掉。白色的,三星的那個。這樣警方要GPS定位我,需要略多花些時間。」
李萬祥將信將疑地看一眼那蘭,找到了她的手機,卸下電池。
他又從桌上拿起一個iPhone,塞到梁小彤手中:「這個是你的吧,給剛才那個談判電話發短信,就寫『再往前,殺一人。談判,找那蘭。』」
案發前九天,江京市郊寧湖鄉富樂小區某單元劫匪乙和丙認為劫匪甲說的不改變搶劫日期、不提前搶劫,照樣成功,完全是癡人說夢。
劫匪甲說:「有那麼難理解嗎?專業劫匪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我們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的計劃,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你說我們為什麼要改日期?具體實施步驟肯定要重新合計,比如進入主樓後的第一步不再是各就各位,而是要把專業劫匪先搞定。」
劫匪乙和丙互視一眼:「非專業的搞專業的,好像有點關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
「古老的勵志歌曲怎麼唱來著?愛拼才會贏。」劫匪甲捲起袖子,像是在發動工人運動的革命者,「我們有三個,他們也就是三個人,而且他們一定跟我們想的一樣,如何控制局面,克服搶劫的障礙,絕不會去想怎麼躲開伏擊。所以我們做伏擊,他們措手不及,我們搶劫成功後,還可以想辦法把他們放養在搶劫現場,增加警察破案對劫匪身份撲朔迷離的感覺,多好。」
劫匪乙問:「在哪兒伏擊?」
「我估摸著,專業人士們肯定也會設法避開監控錄像,我們能想到的,專業劫匪也能想到,所以多半也會從樓頂的木天窗走。我們今晚就去把天窗附近打掃乾淨,不要留下人來人往的痕跡,然後開始跟蹤觀察。專業劫匪肯定也會事先踩點,是否從天窗走,我們很快就會得到確證。」「如果他們真的是從天窗走,那就好安排了。搶劫那天,我們早點去,埋伏在天窗下,如果那三個人同來,我們就先從後面開始襲擊,幹掉走在最後的那個,乾淨利索,趁前面兩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也一起下手,咱們都不是文弱書生,他們也未見得是武林高手,我們出其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巨大。」劫匪甲的信心永遠都是那麼十足。
劫匪丙聽說能直接打架,還是很高興的,笑著問:「這計劃,老闆娘會批准嗎?」劫匪甲說:「實話說,那正是老闆娘的主意。」
5月20日下午4:30左右,江京市余貞裡撫松巷巴渝生說:「知不知道你拔下手機電池,也給自己增加了一份可疑?」那蘭顯然早已想到,點頭說:「是,很少有劫匪有那份閒心去卸電池的。」
「然後你們就開始合計如何串口述?」巴渝生想像著當時的情況,「本來情況很簡單,只要說劫匪搶劫成功後一走了之就好了,問題是你們需要統一口徑,你們要叮囑好所有人都不能把李萬祥和梁小彤的過節說出來,因為那樣就麻煩了。你們尤其要叮囑好梁小彤不得輕舉妄動,不得報復,你們對他要有足夠的威脅,他更不願舊日醜事重提,最終應該會聽話。」
那蘭點頭:「這些話聽起來容易,要一點點說透,尤其要所有人質都買賬,並不容易。好在,這批人質都是很具有同情心的人,居然沒有費太多說服的口舌,就答應了集體保下李萬祥的建議。然後就是一些細節,比較費點力氣,你一言我一語,最來勁的一個就是謝一彬,他好像有寫懸疑小說的遠大理想,想像力也的確比大多數人豐富,但也有一定的問題,有些細節扯得太遠太戲劇化,比如李萬祥跟劫匪搏鬥,完全沒有必要。」
「難怪在這條上各個筆錄都有出入。」巴渝生說。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