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戴向陽嗜賭是事實,欠債多少也許公安局方面動用一切手段也能查清,黑道什麼的,只」是我的推論、大膽假設。戴向陽一旦知道自己被追債,有性命之憂,他又不能像以前那樣翻雲覆雨轉眼拿出千萬資金,怎麼辦?於是他想出了一條妙計,無奈之舉,但也是條妙計。
「很多人都知道戴向陽有『命根子』,這本身並非莫須有,他也知道那神秘的命根子會令人眼饞,所以他圍繞著命根子設計,希望它能像前幾回人生起落那樣再拯救他一次。他找到了有前科的劫匪彭尚,請他帶人『搶劫』瀟湘主樓,『搶劫』他的命根子。我相信原定的計劃,一定還包括把他本人『劫』走,說是綁票也可以,人為地造成失蹤的假象,甚至會在今後索取贖金、最後演變到撕票的狗血劇情。公開搶劫可以造出轟動效應,黑道的追債殺手也會很容易就看到,戴向陽被劫了,生死不明,活命的希望更小。等日後發現鑫遠也破產了,就知道這筆債是追不回來了,只好放棄。而戴向陽只要隱姓埋名,命還是能保住,家人的命還會保住,基本生活也能有保障。」
「但他不知道,幾乎同時、或者比他提前一步,就有另一批劫匪在算計著『命根子』,準備搶劫瀟湘主樓。所以,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命根子』究竟是什麼?我純屬好奇。」
戴娟驚問:「可是,我怎麼會知道?」
那蘭笑笑說:「哦,我忘了告訴你了,我以上所說的,都是徹頭徹尾的廢話,因為你已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真正的五一八大劫案,其實是你一手導演,你是真正的『老闆娘』。」
戴娟的臉色,由震驚、憤怒逐漸變為沉鬱和不解:「你要訛詐我嗎?」
那蘭說:「你對我研究得一定很透徹,否則不會把我和郭子放叫到搶劫現場,所以你應該瞭解我,是不是一個喜歡訛詐的人。我只是個有強烈慾望瞭解真相的人,我這種人很傻,不止一次有人說我會死得很慘。我也好幾次幾乎死得很慘。」
戴娟露出一絲苦笑:「好奇害死貓。」她摘下墨鏡,說:「他都告訴你了?」
「戴世永嗎?」那蘭搖頭,「他非常可靠,怎麼也不會出賣你。」
「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可能猜到是我?」戴娟的語氣更多是好奇,出乎意料地鎮靜下來。
「大膽假設。」那蘭說。「這倒是前兩天一起吃飯的時候,戴世永給我的評價。其實也談不上多大膽,畢竟線索還是有的,只不過到現在才串了起來。我猜到是你,真要怪罪誰,也不是戴世永,而是他媳婦兒。」
「小真?」戴娟笑道:「我永遠不會怪她,她是我妹妹。她也絕對不會告訴你。」那蘭說:「的確,她從未向我提過你的名字,但她告訴了我,為什麼恨戴向陽。」戴娟停下了腳步,臉上剛恢復了一些的血色又立刻消失了。那蘭有意沉默了一陣,沉默中看著戴娟的嘴唇微微顫抖。
「現代精神病學和變態心理學有條基本的原則,任何病理性的變態行為,都不會無緣由地突然發生,如果沒有系統地行為干預和藥物治療,也不會突然停止,所以他對小真和其他孩子做過的事,很大可能也對你……」那蘭覺得胸口有些悶。
戴娟默默地站著,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淚水,或許這麼多年過去,對夢魘般的童年,淚水已乾,憤怒已致失聲。
「瞧,你家客廳的牆上貼了一組照片,你和鄢衛平、鄢衛平的一家,偏偏沒有戴向陽。要按常理說,戴向陽將你養大,你會感恩戴德不盡,照片組合裡不會單單漏下他。現在終於可以解釋通,因為你恨他,不願天天見到他的臉。」
「我甚至猜想,戴向陽在陽關辦的孤兒院,就是你燒的,那位老師,只是你的同謀,因為你需要孤兒院內部的幫助,將那些孩子提前轉移走。你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小真,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繫。後來通過小真,又認識了戴世永。我想最初你和戴世永合謀搶劫瀟湘主樓,的確是為了『命根子』,因為命根子是戴向陽的一個心理依賴,你們的目的只是給戴向陽一個教訓,而且那時候你已經知道戴向陽的鑫遠集團有嚴重資金鏈的問題——你是個有經驗的會計,鄢衛平又是戴向陽的副手,你不須費力,就可以掌握鑫遠的財務狀況。」
「『命根子』究竟是什麼?如果外界傳言是真,戴向陽靠著『命根子』的幫助三落三起,那麼依我猜它可能是個有直接貨幣價值的東西,因此我感覺可能不會是岳飛手稿。」
戴娟終於開口道:「你猜對了,的確不是岳飛手稿。」那蘭沉默,等著戴娟揭示。「你真的不知道?」戴娟問,「你好像很會猜,而且思路也是正確的。」那蘭說:「真的不知道。我只在舊報紙的新聞上看到過,陽關以煤礦聞名,但似乎也有金礦,但兩個私人小金礦運行不利,收益甚微。」
「瞧,你猜到正點上了。」戴娟說。「戴向陽早年不知撞了什麼樣的大運,在陽關探礦時挖到了一塊巨大的含金量超高的金礦石,幾乎就是幾十斤重的一大塊純金石頭、大金磚。靠著這塊大金石,他有了第一筆開礦的資金,也是靠著這塊大金石,他能在前兩次資金鏈斷裂的時候補倉,度過危機。我甚至想,如果沒有這大金石,他估計早就被追債的殺手追上奈何橋。」
那蘭問:「所以最初你和戴世永就打算劫走那塊大金石?」
「大金石談不上,經過戴向陽這麼多年貪婪的盤剝,大金石早成了小金石,典型的坐吃山空,但還是值不少錢,足夠隱姓埋名的戴向陽快快活活過一輩子——前提是他不再繼續豪賭。」
「你們劫走那『命根子』,戴向陽的後半生就會很慘。」
「生不如死。」戴娟冷冷地說,「這是當年他賜給我們三個人的感受,賜給無數個孩子的感受,怎麼也該輪到他享受享受。」她歎口氣說:「只不過當初計劃時,還不知道戴向陽本人在設計另一個搶劫計劃、假失蹤的計劃。好在為了確保我們自己計劃的成功,我一直雇高水準的私家偵探盯著戴向陽。我一聽說他和彭尚會面,就知道他賭博惹下的禍,遠比我想像得嚴重。除了嗜賭如命外,他算是那種很謹慎的人,一直盡量避免與黑社會啊、黑道啊這種容易帶來危險的群體接觸,他去和一個搶劫慣犯見面,一定是不得已,一定是在計劃什麼。想了很久,後來又發現彭尚去瀟湘踩點,再綜合戴向陽的所有現狀,終於和你一樣,想到了他自己劫自己、然後失蹤的『絕妙主意』。」
那蘭想了想,在暖得近乎熾熱的陽光下仍覺出一絲寒意遊走在身上,她說:「如果戴向陽打算搶劫自己,說明金礦石不會放在瀟湘,所以你們必須改變策略……戴世永他們的搶劫計劃,實質上並非劫財,而是劫掉戴向陽的後路?你們已經知道了後果,一旦破壞了他的『被搶劫』計劃,他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條。追債殺手會加快趕到,他只能拿出命根子來還債。」寒意加重,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把真正的命根子也劫走,他連還債的機會都沒有。」
戴娟說:「剩下的金塊本身是否能還得了他所欠的賭債,這個我無從知道,但如果我看到這樣一個能讓他死路一條的機會,我會欣然接受。」
她的話如一根冰凌點在肌膚上,那蘭不寒而慄。
「那塊金礦石呢?」
「戴向陽把它轉移了,轉移到我和衛平的家裡,是不是很可笑,很荒誕?現在歸我嬸嬸所有。」戴娟說。
那蘭點頭說:「沙發邊的那盞金灰色的『石燈』?」
戴娟說:「原來你早有懷疑。」
「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戴向陽知道金礦石仍在,有希望幫他還賭債,為什麼會突然崩潰?」
戴娟說:「要不說,你還是高估了金礦石本身的價值,從前,當那塊礦石還足夠大,幾十斤重,的確是筆相當可觀的財富,這麼多年過去,那礦石估計根本無法還清賭債。比如說,那金礦石最終可煉出價值兩千萬元的純金,對大多數人來說,可以富足地生活一世,但如果……假設戴向陽在澳門賭場A欠五千萬,賭場B欠五千萬,泰國那裡再欠了七千萬,你要看那些豪賭徒下的賭注,完全是有可能的,那麼重的賭債,這兩千萬又能怎麼樣呢?」
那蘭點頭說:「杯水車薪。」
「尤其戴向陽知道今天『被劫持』的機會沒有了,知道追債兇徒很快會上門,又正碰上那個來討說法的老人,幾件不如意事疊加在一起,他就崩潰了。」戴娟長長歎了一聲。「這倒是我事先沒預料到的,我是說,那個帶炸藥包的老人。」
那蘭知道她傷感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那帶炸藥包老人的出現,鄢衛平成了戴向陽的陪葬。一個念頭忽然冒上來,那蘭幾乎要開口說出,轉念一想後又忍住不言。
戴向陽說不定已經猜出了戴娟在後面操持一切,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就拉著戴娟心愛的丈夫共赴黃泉。若真是如此,戴世永一定深深後悔,不該將兩人銬在一起。
話說回來,如果一個人真想殺死另一個毫無戒心的人,又不擔心自己的命運,不知有多少條途徑。
她不願提鄢衛平的無辜身亡,轉換話題說:「李萬祥放棄了殺梁小彤,不會也是你沒預料的吧?」
戴娟微微一笑:「你說呢?」
那蘭又是一驚,又是一寒,但隨即那寒意轉成了暖意。「你給我和郭子放訂了桌,就是為了希望我能勸說李萬祥……」
戴娟說:「戴世永當初為了能保證搶劫成功,為了能保證控制住局面,採用逐個擊破的法則,提前說服在場的人,不要干涉搶劫,先是買通了那個保安……而且預先打好招呼請保安做苦肉計,可能會用氣槍子彈……」
「難怪吉三樂如此反常,事先說好的氣槍鋼珠彈,但搶劫當天戴世永打出的是真正的9毫米手槍子彈!出乎意料,保安一下子傻了眼。」
戴娟說:「他們從彭尚那裡繳獲了真槍,耿路不小心把真槍給了戴世永,戴世永自己都嚇了一跳。再說戴世永去和李萬祥商量,因為廚房裡將有三個人,如果大廚合作,他又可以少控制三個人。他怎麼也沒想到,李萬祥說:『你非要那天動手嗎?』戴世永問為什麼,李萬祥說,因為我要動手。」那蘭驚道:「又一個你們沒想到的情況。」
「李萬祥告訴戴世永他的故事、袁曼芳的死、他報仇的計劃。戴世永想了一陣後說,我們可以同時進行,基本的計劃都不變,李萬祥會配合戴世永他們的搶劫計劃,等搶劫結束後,李萬祥開始進行他的計劃,這樣主宴廳裡還會有足夠的目擊者,聽李萬祥對梁小彤的審判——算是一種私下的公審。他具體的計劃,是逼梁小彤坦白具體的作案情節,然後以眾賓客為目擊者,向公安局報案,同時自首。如果梁小彤拒不承認,他就會下殺手。我聽戴世永說了李萬祥的故事後,做了些調查研究,覺得袁曼芳之死雖然和梁小彤有關,但梁小彤未必是直接殺人的兇手,李萬祥殺了梁小彤,今生都未必能離開監獄。戴世永勸說李萬祥放棄,但老廚師很堅決,這畢竟是他多年的心病。」
「所以我想到了你。我讀過你的事,很佩服,看過你寫的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文章,學術的和科普的,想到,你說不定會勸說他改變計劃。」那蘭搖頭說:「那就不該把警察叫來,說不定我會有更多的時間,我們都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叫警察一直都是他的意思,他希望這事兒鬧得越轟動越好,他認為當初袁曼芳的命案一直沒有個圓滿的說法,正是因為媒體的關注太少,或者說,因為梁家的金錢和社會關係說服了媒體放棄關注這個案子。這次,他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個富二代如何在認罪後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那蘭輕輕歎了一聲,那天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過。如果當時就知道了事件的來龍去脈,自己的行為是否會有所改變?「現在,你都知道了,」戴娟問,「你下一步怎麼做?」那蘭想想說:「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固然好奇,但也知道好奇的後果,所以我完全依賴自己的直覺。」
戴娟點點頭,握起那蘭的手,說:「謝謝你。」
那蘭不知該說什麼,好久後才說:「你們回吧,飄你嬸嬸他們一定等急了。」
戴娟再次言謝後離開,那蘭看著他憔悴的身影,心想:她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