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爺爺的臉色唰的一下子變的慘白,嘴唇微微哆嗦了幾下。我完全沒了任何念頭,只剩下驚恐。
卡嚓......
就這樣盯著水裡的大棺材看了一兩分鐘,沉重的棺蓋慢慢的裂開了,頭頂上的太陽高高的懸掛著,陽光無比刺眼,把棺材裡的一切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爺!"我緊張到了極點,不由自主的抓著魚梭。
這口碩大沉重的石頭棺材裡面,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男人。我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到底是個人,或者是其它什麼東西。他枯瘦的就像一隻從河底跑出來的惡鬼,渾身上下皮包骨頭,穿著鮮艷的紅衣,嘴角微微一咧,笑的很詭異。
隨著這口棺材的出現,一股我至今都無法形容的氣息,就在河面上緩緩飄蕩起來。爺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了,愣愣的站在船邊,望著棺材裡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
"爺!這是什麼鬼東西!"我大吼起來,但是身前的爺爺好像完全驚呆了,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站著。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矛盾的問題。
在我的意識裡,黃河裡的那些"髒東西"是完全見不得太陽的,但是這口棺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那意味著什麼?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一股寒意瞬間滲透到骨髓裡面。我懷疑,這口棺材裡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東西",是活的。
一口突然從黃河深處浮上來的棺材,一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活人"?
當年的我,膽子雖然沒有現在大,閱歷也沒有現在多,但卻擁有一股我現在所沒有的血性。我不知道那棺材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然而我能感覺得到,它帶給我和爺爺一種威脅,嚴重的威脅。我怕的要死,不過沒有後退一步,從爺爺身後猛然跨出一步,一把舉起手裡的魚梭,想要用力擲過去。
"水伢子!不要亂動!"爺爺一伸手攔住我,他的胳膊很有力氣,我頓時就不能動了,既憤怒又驚慌的瞪著面前不遠處那口緩緩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桀桀桀......"
在爺爺攔住我的同時,棺材裡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突然就笑了起來,笑聲無比的怪異,好像在夜裡飛過村子的黑老鴰一樣,讓人不寒而慄。
滾滾的黃河乃至空氣彷彿都在這一瞬間凝固起來,這樣的僵持每持續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大概有一兩分鐘之後,一直定在水裡的小船突然劇烈的顛簸起來,倉促之下我沒能站穩,東倒西歪的翻過船艙,險些落進河裡,幸好臨危伸手搭住了船舷,半個身子浸到河水裡,接著翻身爬了上來。
我們的小船很結實,但在那種劇烈的顛簸中,彷彿要散架了。
"夠了!"爺爺的身軀很穩,在顛簸的船中好像雙腳長了釘子一樣,牢牢的釘在船板上,他衝著那口棺材大吼了一聲:"走!"
我滿頭滿臉都是水,緊緊抓著船舷不敢鬆手,隨後,爺爺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不清楚那一眼裡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後來回想,總覺得有不捨,有愛惜,有遺憾,有苦楚,五味交雜。但是在我的回憶裡,我不願把這一切想的那麼複雜,我只知道,那是一個垂暮的老人的目光,僅此而已。
之後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也是無法阻擋的。爺爺看了我一眼之後,轉身就從船上跳進河裡。那口石頭棺材的蓋子卡的合上了,隨後慢慢的沉入河中。小船也立即停止了顛簸,我鬆開船舷,一步跨到對面,半個身子幾乎都探到船外,拚命的大喊。
"爺!爺!你在哪兒!"
水花還在隱隱的翻滾著,但是我看不到爺爺的身影。十來秒鐘之後,一直定在水裡的小船突然動了,順著水流飛快的衝出去很遠,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能力掌控小船立即回到剛才的地方,而且水性沒有精熟到一定地步,在這裡下水,和找死沒有區別。
我從來不習慣流淚,但不流淚,只不過是沒有到傷心處。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上放聲大哭。我從小失去父母,是爺爺把我拉扯大的,從牙牙學語一直到現在,我沒有離開過他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的預感是否準確,但從剛才爺爺跳進水裡的那一瞬間起,我預感到,這好像是我們祖孫兩個之間的訣別,至此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我哭的一塌糊塗,任由小船在水裡飄蕩,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流緩了,我擦掉眼淚,架著船靠岸,然後失魂落魄的沿著河岸朝回跑。那是我一輩子裡跑的最快的一次,絲毫不覺得疲憊,幾乎一口氣跑回剛才的地方。
黃河依然在流淌,好像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有改變過一樣,之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爺爺,還有那口怪異的石頭棺材,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不知道在河邊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爺爺消失了,就好像從小到大撐在我頭頂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來。直到走進家門時,我才感覺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抬都抬不起來。
我一頭栽倒在床上,鼻涕眼淚混成一團。我還得找下去,但茫茫一條大河,沿途幾千里,我該去哪兒找?
身體的疲倦和情緒的低落讓我累的半死,腦袋昏昏沉沉,哭著就睡了過去。都是從十幾歲那時候過來的人,知道那年紀是最貪睡的,以往我只要睡著,肯定醒都不醒的睡到天亮。但是這時候,我睡的一點都不踏實,恍恍惚惚中,總覺得自己睡著了,又醒過來了,接著又睡著了。
就在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我睡了很久,一直在做夢,亂糟糟的夢,夢境虛幻又飄渺,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夢突然變的真實起來。
我夢見爺爺回家了,和過去一樣,拿著自己的鞭子,腰裡別著旱煙袋。我夢見他走到我的屋裡,站在床邊,兩隻老眼中充滿了對我的關愛和憐惜。
"水伢子,咱們河鳧子,快要絕種了。"爺爺彷彿剛從水裡上來一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但他不擦水,拿著旱煙袋慢慢的裝煙,道:"算上你,天下的河鳧子至多不超過三個。"
那夢真實到了極點,我想開口說話,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乖孩子,河鳧子都是苦命,你更苦。"爺爺在打火抽煙,說著話,他的眼角似乎溢出了幾滴老淚:"但是你得撐住,再苦,最多就是個熬,熬過這輩子,也就算了......乖孩子,爺爺不能再照看你了,你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往後的路,你要自己一個人走......"
旱煙袋的煙鍋一明一暗,點點火光好像把爺爺那張黑瘦的臉龐映照的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在流淚。
"爺爺要走了。"爺爺拿下旱煙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我屋子床下貼著牆根第三塊磚頭下面,給你留了點東西,你保管好,可能你現在看不懂,遲早有一天,你會懂的。"
說完這些話,爺爺深深歎了口氣,抹掉眼角的淚,最後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門。我痛苦的扭來扭去,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就和被鬼上身了一樣,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從那種困頓中掙脫,一下子坐了起來,滿頭都是冷汗。房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低下了頭,覺得沮喪又難過,爺爺回來了,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但是轉眼間,我一下子抬起頭,因為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旱煙的味道,跟著爺爺那麼多年,我對這種味道已經熟悉到了極點。我不抽煙,房間裡不可能有煙味兒。
"爺!"我翻身就跳下床,失口大喊,到了這時候,我已經有點分辨不清了,之前真的只是做夢嗎?
在我翻身跳下床的同一時間,藉著窗外透過的清凌凌的月光,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有一排濕漉漉的腳印。
第三章雞犬不寧
這行清晰的腳印頓時讓我覺得剛才的"夢"似真又似假,我什麼都顧不得想了,光著腳就衝出屋子。
在我衝出去的一瞬間,眼睛死死的盯著院子的地面,那行腳印依然清晰,從我的房間裡延伸出來,直直的穿過院子,然後又穿出院門。我的感覺強烈之極,感覺這腳印就是爺爺留下來的。
我發了瘋一樣的順著腳印就追出去,嘴裡大聲喊著。夜很深了,村子裡一片靜謐,偶爾有幾聲狗吠。地上的腳印就像鑿刻下來的一樣,成為很顯眼的目標。我一路跑,腳印始終沒有斷絕,腳印旁邊是還沒有乾透的水漬,看上去,腳印的主人好像剛剛從水裡爬出來。
我跑出村子,最後順著腳印跟到了河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當我抬眼朝前面張望的時候,就看到河岸邊站著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爺!"我不顧一切的大喊了一聲,隨即朝那道影子飛跑過去,但是就那麼一轉眼的功夫,影子不見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渾濁的河水,和岸邊一排尚未被衝散的腳印。當時的心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心酸,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獨自望著那條好像沒有盡頭的河。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