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這一次,最少等了二十來分鐘,爺爺還是沒有露頭,岸上的人慌了,想要撈人,但是連個人影子都不見,無處下手。最開始,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覺得我爺爺水性極好,說不定可以出來,然而過了個把小時,他們就認定,爺爺肯定死在水下了。
那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來說,溺死在河裡的人,不久後就會浮上來,所以自古就有浮屍這一說,然而岸邊的人等了四五個小時,始終不見屍體。這下實在沒辦法了,有人跑回村裡報信,我奶奶驚慌失措,把我爹托給鄰居照看著,跌跌撞撞就朝河邊跑。當時,就是七奶奶陪著她去的。
在那個年頭兒,撈屍絕對是要碰運氣的,因為不知道屍體會不會順著河面下的暗渦給衝到下游去,反正爺爺一直沒有出現。我奶奶坐在岸邊哭,七奶奶也是守寡的人,知道一個家沒了男人會多慘,所以也一起陪著掉眼淚。他們從半下午一直守到天黑,岸邊的人勸我奶奶,說現在不能哭,回去呆著,等到明天,村裡會出人到下游去找。
我奶奶可能是那種不說話但很倔強的女人,誰勸都沒用,坐在岸邊就不起身了。說實話,七奶奶人很好,別的人熬不住,都回家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陪著奶奶在岸邊坐。兩個女人從來沒走過船,守在岸邊其實一點用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乾等。
就這樣守到了差不多深夜,我奶奶不再哭了,呆呆的望著河面,一句話都不說。七奶奶時常會安慰兩句,到了月亮升到正頭頂時,我奶奶擦擦眼睛,站起身對七奶奶道謝,然後說要回去。因為那時候我爹還小,奶奶放心不下,我爺已經出事,絕對不能再讓我爹有什麼閃失。
兩個人剛剛轉過身準備離開,原本很平靜的水面突然就翻起一股水花,緊跟著,我爺爺浮出了水面。
"水伢,你知道不。"七奶奶講著講著就打了個冷戰,道:"我看的清亮,河裡頭浮出來的,是你爺的屍首。"
第七章是人是鬼
"我爺的屍首?!"我大吃一驚,雖然覺得七奶奶不會信口胡謅,但她說的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如果我爺爺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死在河裡,那麼這麼多年來,撫養我長大的人是誰?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水伢。"七奶奶抹了抹眼睛,說不清楚她是不是在流眼淚:"聽我講完。"
"好。"我忍住心裡巨大的疑問,靜靜聽了下去。
七奶奶說,爺爺的屍首是半夜從河裡浮上來的,當時河面很安靜,只有那麼一股水花。月亮恰好照在這段河灣上,爺爺的屍首仰面朝天浮上來,奶奶回頭一看,就和瘋了一樣要撲過去。七奶奶生怕出事,趕緊把她死死拉住。
說起來很怪,一般死在河裡的人,屍體會隨著水流飄蕩,具體飄到哪兒,這說不準。但爺爺的屍首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拽著,慢慢靠向了河岸。常在河邊的人具有這樣的常識,看到水裡的人,就知道是死是活,七奶奶沒有看錯,連奶奶也認定爺爺死掉了,大哭起來。
爺爺的屍首就在岸邊那片淺水中慢慢的起伏,奶奶一個勁兒想下水去撈,但被七奶奶給拽著。作為一個旁觀者,七奶奶知道她心裡的苦。奶奶使勁伸著手,哭著對河裡漂浮的屍首道:"六斤!你既然回來,就是放心不下我們娘倆不是!要是你放心不下,就上岸來!"
世間的事,有很多是說不清楚的,奶奶那番嚎哭完全是因為抑制不住心裡的悲痛,但是等她哭著喊出這幾句話之後,一直飄飄悠悠浮在河面上的屍首,好像被一股翻騰的浪猛的推到了岸邊。
岸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我奶奶還有七奶奶兩個女人,七奶奶是出了名的膽子大,當屍首被衝到岸邊時,她跟著就跑過去看了看。
"水伢。"七奶奶說到這裡的時候,轉頭看了看我,道:"那就是你爺爺。"
當時,爺爺已經斷氣很久了,但他死的有點怪。溺水而亡的人,腹腔肺腔裡,會淤積大量的水,猛然看上去,肚子就和被水灌滿了一樣。但爺爺的樣子,不像是淹死的,七奶奶只是覺得怪,不過也沒顧得上多想,和奶奶兩個人搭手把屍首抬上了岸。
人的確是死了,屍首已經冰涼僵硬,奶奶就在爺爺的屍首旁邊哭,男人死了,和天塌了一樣,七奶奶勸不住,一同陪著抹眼淚,足足有個把小時之後,七奶奶就商量著和奶奶說,人已經找到了,是不是叫鄉親們先抬回村子,然後料理一下身後事。
"你奶奶當時就問我,人死了,是不是要裝棺材埋掉,是不是以後再也看不見他了。"七奶奶苦笑了一聲,道:"我能怎麼說?"
七奶奶照實回答,奶奶很不情願,流著淚說孩子還小,要是以後再也看不見六斤,她心裡沒底。七奶奶哄著,當時就以為奶奶是悲痛過了頭,所以一直在勸,說了很多話。中國人講究的是入土為安,七奶奶道,把人好好安葬了,等到以後應龍(我爹的名字)長大,逢清明七月十五之類的日子,還能去墳前燒香磕頭。漸漸的,奶奶牴觸的情緒減輕了一點,眼淚汪汪的對七奶奶說:"七姐,人進棺材,我就再也看不到了,讓我守著六斤一會兒,守到天亮,讓我再看看他,行不?"
七奶奶心善,反正已經陪著坐到了這時候,不差那兩三個小時,所以點頭答應下來。我奶奶已經止住了哭聲,只不過坐在爺爺身邊不斷的默默流淚,七奶奶陪了一會兒,可能真是熬的有點睏,就在旁邊不遠的地方歇了歇。
這一歇就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不過河岸邊比不上自己的炕,七奶奶睡的並不沉,前後最多兩個小時時間。她是被一陣風刮醒的,即便是在盛夏天,河岸深夜的風也有點涼,一甦醒過來,七奶奶就下意識的朝那邊看。
繼而,她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屍體仍然擺在原來的位置,但讓七奶奶目瞪口呆的是,那具屍體,已經變成了我奶奶,而坐在屍體旁邊的,是我爺爺。任誰都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前後兩個小時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導致這樣驚人的變故?七奶奶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不過她唯恐自己會在初醒時看花眼,所以壯著膽子悄悄從睡覺的地方爬起來,躡手躡腳朝那邊走了幾步。
那段距離不遠,天雖然還沒有完全亮,但光線足以讓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沒錯,奶奶就和死去了一樣,靜靜躺在地上,我爺爺默默無聲的坐在屍體旁邊,愣愣的出神。這完全就是個無法解釋和理解的事情,七奶奶開始猶豫,開始打算要不要趁現在轉身跑掉。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石像一般凝坐的爺爺好像知道七奶奶在暗中窺視,他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對七奶奶道:"七姐,謝謝你了。"
當時的爺爺和入水之前沒有任何變化,但在七奶奶看來,他好像已經不是以前的陳六斤了。七奶奶感覺雙腿有點發軟,望著面前的爺爺,她感覺到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經受過的恐慌和畏懼。她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怕我爺爺,就是覺得怕,覺得似乎有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佔據了爺爺的軀殼。
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卻變成了一具屍體,這讓七奶奶接受不了,她什麼都顧不上了,慌慌張張找了個借口就朝村子跑。爺爺沒有追趕,一直跑了許久之後,七奶奶回頭看看,爺爺還站在原地,守著奶奶的屍體。
七奶奶回到家,蒙著頭大睡了一場,等到她醒過來之後,爺爺已經帶著奶奶的屍體回村了,村子裡當時知道這件事的人非常驚訝,有好事的人問過爺爺,爺爺說,他在河下被一股暗渦衝到了下游,奶奶因為心神慌亂,在河邊沿途尋找的時候失足落水,不幸身亡了。
"村子裡的人有的信,有的不信。"七奶奶道:"你知道村子裡的瘋子是怎麼回事不?"
七奶奶說的瘋子,是村裡一個村民,大概六十多歲了,已經瘋了很多年,無兒無女。當年爺爺出事的時候,瘋子其實還沒有瘋,只不過嘴碎,喜歡東打聽西打聽的搬弄是非。事情發生之後,瘋子專門找七奶奶問過,但七奶奶心裡有數,閉口不提那晚河岸上發生的一切,推說自己不知道。瘋子問了幾次都沒有得到回答,接著就自己胡亂瞎猜,他跟人說,我奶奶肯定不是溺水死的,爺爺背屍體回村的時候,瘋子親眼看見過,那屍體絕對沒有溺水的痕跡。
這些流言在村裡傳了幾天,幾天之後的一夜深夜裡,瘋子家突然就無緣無故的開始著火,而瘋子本人也無緣無故的瘋了,光著腳在院子外面看自己家被大火一點點吞噬,不僅不去救,反而拍著手大笑。
瘋子家是怎麼著火的,瘋子本人又是怎麼瘋的,這不好說,但七奶奶心裡始終覺得,那肯定跟爺爺有關。瘋子發瘋之後,有一次七奶奶和爺爺在回村的那條路上碰見了,七奶奶心慌,當時就央求般的說,說自己什麼也沒有洩露出去,瘋子說的話都是他本人瞎說的。
"我知道不是你說的。"爺爺淡淡笑了笑,轉身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七奶奶驚魂未定,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突然產生了一個感覺,感覺這個"陳六斤"遲早會惹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時隔幾十年,她當年的感覺終於得到了印證。整整一個村子裡的人都被拉去填河了。
"七奶奶。"我接著追問道:"村裡人在河邊跳河的時候,你看到了什麼?"
"陳六斤,還有......還有一個穿著紅衣服的老鬼......"七奶奶說起這些就渾身發抖,忍不住閉上眼睛,搖著頭道:"他們坐在棺材裡,棺材在河上飄著......"
當我聽到這裡時,就認為七奶奶不像胡編亂造,她沒有說謊。全村人莫名其妙的從睡夢中跑到河灘,又行屍走肉般的自己投河,惟獨七奶奶安然無恙的活了下來。這是為什麼?難道是爺爺為了報答當年七奶奶照顧我奶奶的恩情?除了這個解釋,我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了。
"水伢,不要再找他,不要再找,村子也不要回了,你還年輕,到哪兒都能落腳,走吧,走的遠遠的。"七奶奶站起身,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能那件事在她心裡憋的太久,一直到今天完整的講述出來,心裡才輕鬆了一些。
我想,如果爺爺還在的話,她肯定不敢對我說這些。七奶奶是善意的,她在提醒我,要提放那個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爺爺,不管我自己是什麼看法,但七奶奶始終認為,那不是我爺爺,而是從河裡面跑出來的不是人的東西,附了爺爺的身。
七奶奶走了,沒有回村,直接步行到她女兒那兒去。我自己坐在瓜田邊想了很久,我不會因為七奶奶這番話而放棄尋找,她的好意,我記在心裡,但人必須還要繼續找。石頭棺材這兩天一直都在小盤河村附近出沒,我希望它還沒有走遠。
第八章多管閒事
整個村子完全空了,我沒有再回去的必要,在瓜田邊坐了一會兒,起身就朝河灘那邊走,靜謐的河灘上佈滿了凌亂的腳印,人卻一個都不見,想想那麼多人一個接一個的跳進河裡,那種詭異讓我心裡一個勁兒的發冷。我把小船重新推進水中,跳上去就朝之前那艘空船消失的方向走。
這一次我走的很慢,盡力觀察周圍一切不正常的跡象,這條河段不知道曾經走了多少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其實這時候我心裡已經很清楚了,如果想找到那口石頭棺材,除非它肯自己露面,否則的話,難如登天。
年少人總有股倔強,自己認準了的事,就會硬著頭皮走到底。和我所預料的一樣,我從早上晃悠到了中午,又到下午,全力以赴的找,卻一無所獲,天色發黑的時候,我停船靠岸,就在小船上湊合睡了一夜,第二天繼續去找。
就這樣,我在周圍連著尋找了四天,把平時和爺爺巡河的那段河道徹底找了一遍,漸漸的,我走出了小盤河村流域,打算到大盤河村那邊去打聽一下,問問平時走船的人這兩天有沒有什麼異常的發現。
大小盤河村之間有六十里的水路,那段水路位於一個河道的大轉彎處,河道猛然拓寬,讓水流的速度變緩,我走到這裡的時候正好是晚飯前,天又很陰沉,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所以我就打算靠岸,免得被風雨波及。但還沒有真正靠岸,我就看到岸邊一塊大石頭上站著兩個人,彎腰望著河面,其中一個手裡拿著繩子還有鐵爪,估計是在打撈什麼東西。
河邊的人靠河吃飯,有走船的,有打漁的,有采砂的,還有專門在河裡撈東西的,這不足為奇,本來我並未在意,但是走的近一些,我就看到那兩個人的衣著跟走船的人不一樣,似乎是城裡來的,其中有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正因為這樣,他們引起了我的注意。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