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爺爺沒有說別的廢話,交代金寶以後該怎麼做。只有那麼做,他才能保住一家人的命,當時那種情況,金寶不敢說半個不字。
"我爺,要你做什麼?"
"要我在這兒給人換衣服,換好衣服,先趕到這邊的地洞裡面,等到湊夠了數,再趁夜趕到河邊,讓他們下水。"
金寶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做了幾天他就受不了了,想帶著媳婦和娃娃跑。然而逃跑不久,他媳婦就突然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翻白眼,跟犯了羊癲瘋一樣,渾身抽搐吐白沫,金寶被嚇壞了。他媳婦昏過去大概一個來小時,等到再甦醒的時候,已經傻乎乎的不知所以然。
這讓金寶意識到,逃跑不是出路,第一次逃跑,媳婦就變傻了,如果再有第二次,後果必然更嚴重。為了老婆和娃娃的命,金寶打消了一切念頭,人被逼到這地步,能活下去已經是唯一的心願。
"不想別的了,叫我咋干,我就咋干......"金寶流著眼淚,道:"一家人能活著,這就行了,行了......"
我默然無語,因為隱隱中感覺到,陪伴自己十幾年的那個爺爺,好像不像我想的那麼慈祥,那麼簡單。七奶奶曾經的講述再一次浮現在心頭,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黃河岸邊上,我爺爺和奶奶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撫養我長大的爺爺,他到底是?是人?甚或就和七奶奶說的一樣,不是人?
我心亂如麻,同情金寶,又對爺爺的事情充滿了懷疑。我不敢攛掇金寶逃走,那是在害他。
"水伢子,這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趕緊走,找個地方安身。"金寶擦掉眼淚,道:"你要知道,能活著,已經是萬幸了。"
"我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我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心裡的孤苦瞬間就變的很濃,苦惱,鬱悶。
"去哪兒都行,別在這兒呆著,這不是人呆的地方,從這邊可以出去。"金寶提起了自己的油燈,道:"我還有事要做。"
經過自己老婆那件事,金寶再也不敢怠慢了,做事很用心。他給我指明了方向,然後提著燈走到村子西邊的空地上,七八十號換了白衣服的人仍然在等。金寶在人群前一聲吆喝,那些人就和一群失去了靈智的軀殼一樣,晃晃悠悠的跟著金寶,一路走到水窪旁的洞口,一個挨著一個的鑽了進去。
看完這些,我渾身都在發抖,那種詭異是言語形容不出來的。我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在我轉身將要離開的時候,金寶喊了我一聲。
"水伢子。"他低頭想了想,道:"要是以後,你能見到你爺,和他說一下,放我們一家一條活路,我沒什麼,娃還小,他不能跟我一樣,一輩子被栓在這兒。"
"放心,我會說,金寶,好好的,會好起來,一定會的......"
"快走吧,天快亮了。"金寶對我擺擺手,他有點不捨,但還是咬著牙,揮手讓我快走。
在這個荒村裡差不多停留了一夜時間,我不知道排教的人還有沒有守在村口,按著金寶指的方向,我一路小跑著離開,沿途還能看到很多低矮的小草房,我一口氣從村西頭的空地跑到了東邊,等到將要離村的時候,天色正好濛濛發亮。
我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很遠,一直離開村子,才放緩了腳步,停下來擦擦頭上的汗。當我無意中回頭眺望已經走出的荒村時,目光瞬間就呆滯了,腦袋頓時大了一圈,嗡嗡的像是要炸開一樣。
所有的草房全部都看不到了,在濛濛發亮的天色中,我看到的是一片亂墳崗子。無數不知道堆起來多少年的墳頭,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惟獨在亂墳崗子的邊緣,豎著兩間破舊的小草房,隱隱約約中,我彷彿看到金寶的身影,他正拿著一把鎬頭,在那些葬進來不久的新墳邊上,用力的挖著。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昨天在一排排小草房看到的那些蹲在門邊的人是怎麼回事。那是荒村的村民嗎?根本不是,那都是新埋到亂墳崗子的人,金寶要做的事,就是把屍體挖出來,趕到水窪下的地洞裡,之後再趕到河裡去。
這一夜的經歷,我完全無法忘記,記憶猶新。前段時間故地重遊,我特意到了那片亂墳崗子,亂墳崗已經不見了,徹底成了一片灘地,有人在那裡種了大片的西瓜。當地人打開剛從地裡摘的瓜,吃的淋漓盡致,當我看到鮮紅的瓜瓤時,心裡就一陣忍不住的噁心,但什麼都不敢說,逃似的離開了。
在我離開亂墳崗子的時候,對腳下的路徹底迷茫了,但是心裡的那個決定,卻更加堅定。我得找到爺爺,在現在的我看來,尋找他,不僅僅是尋找我唯一的親人,而且,同樣也是在尋找一個答案。那些事情,只有找到他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弄明白。
我偷偷跑到昨晚的河岸,排教的大船連同我那條小船,已經看不到了。我失去了小船,又買不起新船,只能靠徒步行走在沿河兩岸。速度一下子慢了很多,我走在河灘上,第一次感覺,這條熟悉的河,竟然那麼長。
接下來差不多有十來天的功夫,我沒有再遇到什麼危險,不過也沒有什麼發現。這段日子裡,沿河十幾個村子,多多少少都出現了一些怪事,有人莫名其妙的死了,但是更多的還是村子裡養的家禽家畜,和瘋了一樣朝河裡跑,攔都攔不住。這個月份裡,上游的水大了,又時常下雨,快到黃河的汛期,村裡人不敢下水去撈那些牲口。往往是過了一夜之後,那些跳河的牲口會重新從水裡浮出來,不過都只剩下一張皮,血肉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吸乾了。這些事情把兩岸的村民嚇的不輕,平時經常走船的人都在家歇了,想避避風頭。
我要一邊走,還要一邊找,所以走的慢,十多天時間,朝北走了約莫有一百三四十里,這裡離小盤河已經非常遠了。我覺得,這條尋找的路,我可能要走很久很久,三五天是不會有結果的,靠兩條腿肯定不行。我沒有多少錢,所以琢磨了兩天,就打算和其它走船人一樣,到河裡撈一些東西,運氣好的話,能撈到件值錢的水貨,就能換點錢,購置條小船。
河鳧子家裡的祖訓,靠河卻不吃河,從來不會打撈水貨度日,有時候撈東西,是迫不得已,大多數東西還會原封不動的丟到河裡。我沒有船,所以只能在岸邊找個合適的地方,搭一個木頭架子,然後安個小絞盤,把網撒下去。那種地方最好是臨河的山崖,地勢比較高,方便操作。我又走了兩天,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那是一段臨河的山崖,很低,不過足夠了。
我興沖沖的就朝河岸的崖邊走,先爬上去,把大致的情況熟悉一下,但是剛剛爬到崖頂,就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那還是屍臭,臭味濃的幾乎能把人頂個跟頭。我趕緊就遮住鼻子,心裡一晃,猛然就想起這片臨河的山崖是什麼地方了。
晾屍崖,肯定是一個晾屍崖。
黃河兩岸沒有義莊,有時候走船的人出於好心,順手把河裡的浮屍撈上來,放到河灘上,等著死者家屬認領,但一些屍體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家裡人一時半會找不到這邊兒,屍體又不能長時間停放在河灘,所以放幾天無人認領之後,就會被搬到比較高的崖壁上掛著,這樣不會影響走船人正常出入河灘。
我心裡暗道晦氣,被熏的想吐,頓時就打算放棄這個地方,轉身想走。但是還沒等真正調頭,我突然聽到一陣很奇怪的聲音。
臨河的崖邊水聲很大,已經開始進入汛期的河,水位猛漲,河水翻滾著拍打到岸邊,水浪滔滔。但是那陣奇怪的聲音一陣一陣的從崖壁傳過來,清晰可聞。
我仔細聽著,過了一會兒,突然就覺得,那好像是指甲在挖撓石頭的聲音,卡嚓卡嚓的,聽的人牙根子發癢。
第十九章水魈暗算
指甲抓撓石頭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好像近在耳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聲音這麼大,晾屍崖面朝著河的一面就是用來懸掛屍體的地方,我只要再走兩步,伸頭就能看到。這時候是在白天,但是我一想到那些爛的不像樣子的屍體就沒有勇氣再朝前邁動一步,忍了幾忍,我打算原路返回,不管那陣聲音有多麼奇怪,裝作聽不到就是了。
我轉身走了幾步,那陣抓撓石頭的聲音仍在繼續,驟然間,一陣模模糊糊的嬰兒的啼哭聲從山崖向河的那邊傳了過來,啼哭聲哇哇不絕,頓時就把所有的聲音全部壓了下去。我頓時停下腳步,側耳傾聽,距離不算太遠,我的耳朵又好使,聽上去,那就好像是石崖的另一邊有一個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哭。
不是我誇讚黃河兩岸的人,在當時那個年代裡,自私貪婪的人有很多,但古道熱腸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我這種在村裡長大,沒有接觸過真正社會的人,看見什麼不平事,心裡就忍不住想管。這個事情裡面肯定有什麼不對,不過我沒有想那麼多,聽到嬰兒的哭聲,立即轉過身,重新朝那邊走了幾步。河面的風攜裹著孩子的啼哭,一個勁兒朝耳朵裡鑽。
難聞的臭味鋪天蓋地,我從腰裡解下酒壺,喝了一口噴在衣角蓋住鼻子。走河的人大多愛酒,常年在水裡泡著,白酒能活血去濕,我沒酒癮,不過還是按著走河人的規矩,帶著一個酒壺。用粘了酒的布摀住口鼻,感覺就好一些,我給自己壯了壯膽子,一路爬到山崖邊,探頭朝向河的那邊看下去。
跟我想的差不多,晾屍崖上掛著十來具屍體,最下面那幾具已經很長時間了,估計家裡人沒有認領,風吹日曬,看上去慘不忍睹。我移開目光,掛的比較近的,可能是最近才被走船人放在這裡的。
一具比較特殊的屍體,馬上就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具屍體身上衣衫襤褸,頭髮有一尺多長,披散著遮住了臉龐,掛在晾屍崖的屍體,都是從前胸穿兩根繩子,然後繞過手臂兜著,拴在崖邊的石頭上,屍體耷拉著腦袋,臉龐完全被頭髮給遮蓋了,不過看著應該死去不久,身體大致還是完好的。這具屍體本來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偏偏挺著個大肚子,像是懷孕的孕婦。
我的心立即抽緊了,腿肚子轉筋,在河道兩岸的民間傳說中,不管是投河自盡的,還是失足溺水的人裡面,懷著孩子的孕婦,絕對是最難纏的,沒有之一。一大一小兩條命死在水裡,怨氣比任何人都重,走船的人遇見河裡的孕婦屍體,都會躲著走,不敢招惹。我當時就感覺納悶,是誰把這具孕婦的屍體給運到晾屍崖的?
更讓我心驚的是,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彷彿就是從這個孕婦的肚子裡面傳出來的,從屍體的外觀看,死的不算久,但至少也有七八天時間,大人都死了,肚子裡的孩子能保住?自然而然的,我就想起過去村裡人說的鬼嬰的傳聞。
老輩人都說,河裡的鬼嬰很少害人,大多都是惡作劇一般的戲弄,把人嚇一跳也就算了,不會把無辜者朝死裡弄。我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這樣的事,恐慌中又有很多好奇,下意識的抓住腰裡的打鬼鞭,繼續探頭觀察著。
啼哭聲接連不斷,聽著有點淒慘,讓人憐憫。生命這個東西其實很難說,說脆弱,很脆弱,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就過去了,說堅韌又很堅韌,解放前,小盤河村有一次遭遇了百年難見的特大洪澇,整個村子都被淹了,決堤千里,村子裡有一戶人家沒來得及逃走,兩口子帶著一歲的孩子,臨危爬到一棵老榆樹上,在樹上被困了七天七夜,一粒糧食也沒帶,一家三口竟然硬生生熬到水退。
我當時沒有想別的,就想著那孕婦肚子裡的孩子難道真的活了下來?但我畢竟不是傻子,那嬰兒的哭聲很清晰,一陣一陣的從崖邊孕婦的屍體肚子裡傳出,不過怎麼想還是覺得有點不對頭,所以我沒有亂動,在原地繼續看著,不把事情弄清楚的話,最好是不冒險。
河風強勁,一股一股的從河面吹過來,晾屍崖上十來具屍體隨著強勁的河風不斷的擺動,那樣子看著既有點滑稽,又有些恐怖,不過河風一吹,臭味消散了不少,我揉揉鼻子,把衣角放下來,藉機吸了兩口氣。
就在這時候,那具孕婦的屍體來回擺動了兩下,滿頭亂髮被風吹散,頓時露出臉龐。我一下子驚呆了,這屍體被放的有點腐爛,一隻眼睛可能在入水的時候受了傷,看上去像個黑乎乎的洞,很嚇人。然而讓我吃驚的並不是他的樣子,而是別的。
這貨看上去濃眉大眼,滿臉的鬍鬚,微微張開的嘴唇裡都是干了的河沙。這分明就是個男人!男人怎麼可能會挺著一個大肚子?!
我驚訝的同時,這具屍體突然就扭動起來,兩條腿劇烈的顫動了幾下,胳膊像是上了發條的一樣,以一種難以想像的角度朝身後轉了個彎。最開始的時候,我認為是遇見了詐屍,但是從來沒有見過能在太陽底下詐屍的屍體,當時也顧不得多想,打鬼鞭掄起來就朝下抽過去。
噗......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