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續命圖,傳子不傳女,娃子不成年也不會傳。"
河鳧子家的子孫,年幼的時候不傳續命圖,為的是怕小娃子嘴巴不嚴,把秘密洩露出去。
"實話實說,不管老六這些年做過什麼,當年,老子是很欣賞他的。"老鬼慢慢歎了口氣,當年槐樹林結義時,他們都還年輕,都血氣方剛,一腔抱負,他們可能有很多理想,有很多未來。七個異姓兄弟裡,老鬼跟我爺爺的交情最好。
"沒有大掌燈的允許,續命圖絕不能私傳。"老鬼接著道:"不能不說,老六這個人,讓老子一輩子都沒有看懂過。"
我爺爺跟老鬼走的最近,有一次,爺爺單獨問過老鬼關於續命圖的事。老鬼沒有那麼複雜的心機,爺爺問了,他就說了。之後,爺爺試探著問,能不能把續命圖傳給他。老鬼很為難,因為他父親專門叮囑過,七門裡頭不管有誰問起續命圖的事,都不能亂說。續命圖,是七門長門唯一的優勢,如果連這個優勢都沒有了,那麼七門很快就會散掉。
"老六當時看我為難,就笑著說沒事,只是隨便問問,但老子看得出他的失望。"
老鬼重情,而且重義,總覺得這麼著對不住一起磕頭喝血酒的兄弟,他猶豫了很久,最後把續命圖傳給了爺爺。再之後,老鬼去鎮河,大掌燈遠走,爺爺是七門中唯一知道續命圖的人。
"老六沒有遵守他當年的承諾。"老鬼看看我,道:"至少,你還不懂事的時候,他已經把續命圖給你了。"
"給我了?"我一驚,當時就搖頭反駁,我不會欺騙老鬼,因為從小到大,爺爺從來就沒有給過我什麼續命圖之類的東西。
"來,喝了!"老鬼拿出貼身放著的酒壺,半壺烈酒,酒氣直衝鼻子,我很少會喝酒,不知道老鬼是什麼意思,但他說要我喝,我就喝。我拿著壺,捏著鼻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嗆的咳嗽。
酒烈,上頭又快,我的臉很快就紅撲撲一片。這時候,老鬼讓我脫掉身上的褂子,他慢慢站起身,在我背後舉起那面斑駁的銅鏡。銅鏡只有鏡心那一塊光滑照人,火光映照鏡面,我回過頭的一刻,立即看到鏡子裡折射出的情景。
在我後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片血紅的圖案,殷紅刺目。
"這是?"
"就是你爺給你的續命圖。"老鬼放下鏡子,重新慢慢坐回原位,道:"鋼針蘸著鴿子血刺上去的,皮肉消腫,紋身就看不到了,除非喝酒,才會顯出來。"
續命圖,是河鳧子第二條命,但老祖爺當年有過重訓,續命圖不能輕用。世間的東西,冥冥都有定數,河鳧子多一條命,那麼某些人就會少一條命,他們的第二條命,要用別人的命來換。祖訓不准損人利己,河鳧子也不能隨便就拿別人的命來續自己第二條命。
"就因為這樣,你奶奶才會死。"老鬼歎了口氣:"河鳧子家的女人,都是命苦的。"
有了那條祖訓,河鳧子身帶續命圖,也不一定就會有第二條命,很早之前,就有七門的河鳧子守著續命圖甘心赴死,因為不願隨意糟踐別人的性命。
爺爺當年遇難的時候,身邊只有我奶奶和同村的七奶奶,如果按遠近親疏來說,爺爺能拿七奶奶的命來續自己的命,但他心裡還記得祖訓,沒有別的法子,他只能奪走奶奶的命。
這殘酷嗎?我不知道,當時的我,還不懂男女之間的情愛,但是如果要我拿七七的命來續自己的命,我怕我做不到。過去的河鳧子如果死在外面,被家裡人抬回來之後,如果真要續命,就得從最親近的人那裡討。
我聽著老鬼的講述,再看看他身上乾涸的血跡,心裡就突突的亂跳,想了很久,我問他道:"你的續命圖,是不是已經......已經用了?"
"沒有誰可以不死,五十年是死,一百年也是死,那都沒什麼,老子活的夠本了。"老鬼好像全然沒有把生死放在心上,摸著脖子上纏的棉布,道:"娃子,你爺把續命圖給你了,但沒告訴過你,老子今天跟你講的清清楚楚,你有第二條命。"
我沒有因為這個而興奮,年紀小,不懂得生死的重要,我只是單純的覺得,用別人的命續自己的命,如果對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那就算了,如果真的是個無辜的人,那麼我該怎麼抉擇?
"娃子,老子這次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一定還會回來,事情有點棘手,老子不回來,攤子就完全亂了。"老鬼想了想,道:"今天跟老子動手的那個紅衣服女人,活不了,必然會死,但是以後你要小心,事情明顯不對了,有的事兒,顯然都是衝著七門而來的。"
"你,真的要走......"老鬼還沒有,我已經感覺到孤苦伶仃了,他如果真的走了,我和七七兩個該怎麼辦?
"娃子,七門剩下那些王八蛋,這次受了教訓,他們不敢再拿你怎麼樣,你們兩個相互照應。"
"留著我這個大掌燈做什麼?"我垂頭喪氣:"就頂著這個虛名?"
"不,老子有要緊的事,你同樣也有。"老鬼道:"老子走了以後,你去找你爺,七門的王鍾已經招不回來他了,你是他唯一的孫子,只有你才能喊的動他,讓他回來,不要再鎮河了,如果見了他,你告訴他,念著當年和老子那點結義之情,讓他在這兒等老子。"
老鬼並沒有說的那麼仔細,但是我聽著,心裡卻很不是滋味。爺爺他到底是怎麼了?他到底做了什麼?讓老鬼這麼忌諱。
老鬼的傷很重,我們熬到天亮,然後又轉移了地方,連著幾天東躲**,最後重新摸回了抱柳村。抱柳村的村口紮著靈棚,宋大武死了,宋小武只剩下半條命,還在養傷。我覺得心裡有點不得勁,畢竟鬧出了人命。
但是當宋百義那些人見到老鬼的時候,一個個面如死灰,噗通就跪下了。七門散了,但老鬼的威勢還在,宋家做了虧心事,很怕老鬼回來清算。宋百義跪著不敢起來,說話都打哆嗦,他估計知道老鬼的脾氣。
"作踐大掌燈,你一家去填河都補不上這罪過。"老鬼淡淡看了下面那些人一眼,道:"這筆賬,暫時記著。"
我很不情願住在這兒,但是老鬼想讓我適應。我們在村子裡住了十多天,老鬼的傷不可能好的那麼快,不過他的底子很好,養了這麼久,可以自己活動。這期間,他和我說了一些事情,大多都是河鳧子的隱秘,可是最關鍵的,還是沒有提,估計仍然不太放心。前後差不多二十天,老鬼要走了。
"娃子,這個東西你帶著,不要離身。"老鬼摘下那面銅鏡子,鄭重其事的掛在我脖子上,摸摸我的腦袋,道:"年頭太久了,可能沒有老祖爺當年那麼好使,不過,有就總比沒有的強。"
我拿到的,就是一面鏡子,老鬼卻走了。
儘管他說了,盡力很快趕回來,儘管我相信他的話,但是當我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視線中時,我知道,他真的走了。
第四十三章夜半驚魂
老鬼一走,我的心頓時就空了,就如他所說,給宋家的教訓足夠沉重,他走了之後,抱柳村的人對我客氣了很多,也恭敬了很多,但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記得老鬼臨走時的交代,每天都在巡河,想找到那只拉著大鐘的空船,也想找到爺爺。前後差不多有七八天時間,周圍的河道已經全部找過了,如果要再找,我就得把路線拉長。宋百義說過這個事,他說可以叫村子裡的人陪我去,不過上次的事情給我留下了陰影,我完全怕了,拒絕了他的建議,只說給條小船就行,我能自己去找。
話是這麼說,宋百義也給了船,不過每天我駕船出去的時候,後面就會有宋家的筏子在跟著,他們的人皮筏子跟鬼船差不多,河裡那些髒東西很少會找他們的麻煩,我說不清楚這是好意還是監視,反正覺得不自在。開始的幾天,還能在天黑的時候駕船回來,路線越走越遠,就趕不回了,除非帶的乾糧什麼的吃的差不多了,才會回抱柳村一次。
沒人知道在漲水的時候每天走船有多累,連著折騰了幾天,我回了村子一次,讓他們準備點乾糧。身體乏的要死,吃了晚飯回房倒頭就睡過去,睡的很沉,斷斷續續做了些夢,我夢見老鬼在一條路上走著,還夢見爺爺穿著紅衣服坐在石頭棺材裡。
就這樣睡到後半夜的時候,我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周圍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動靜,但猛扎扎的就醒了。天氣很熱,窗子大開著,我躺在床上,總覺得氣息有點詭異,卻說不清楚那陣詭異到底從何而來。躺了兩分鐘,腦子裡昏昏沉沉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消失,一陣夜風順著窗子飄了過來,我嗅到了一股臭味,很難聞的臭味。抱柳村的人撈財神,味道本來就不怎麼好聞,但這股氣味尤甚。我翻身坐起來,跑到窗邊,朝外看了那麼一眼,頭皮頓時就開始發麻,唯恐是自己看錯了,趕緊揉揉眼睛。
這兩天難得的放晴了,月光皎潔,我看到窗戶外頭那條路上,慢騰騰的爬著兩個人,像是兩隻脫了殼的蝸牛,慢慢的蠕動。看到這兩個人的一瞬間,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宋家人又在搞鬼?然後又看了兩眼,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腳底板。
那兩個,可能不是活人。
它們一邊爬,身上的皮肉一邊一塊塊的朝下掉,一路爬過來,地上留下兩道黃漬漬的印子,那種發黃的印,是屍水。順著窗子飄進來的臭味,就是從這兩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我的頭大了一圈,首先想到的是七七,她就在隔壁的房裡,不知道這時候醒了沒有。那兩個爬動的"人"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沿著路朝東邊爬走了,越來越遠。我轉身就想打開房門,過去把七七叫起來,但是剛剛跨出去一步,就聽到有人在敲門。
那敲門聲顯的很不正常,一聲聲沉悶的敲門聲,就好像一把錘子在敲打心臟,每響一下,心頭就震一下。我立即緊張起來,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沒有開門,扒著門縫朝外看了一眼。這一眼看過去,心裡又發毛了,敲門聲一直在響,但是門口卻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不見。
怎麼回事!?
我不敢亂動,就覺得腿肚子突然轉筋了,一轉眼的功夫,我突然發現,那陣敲門聲是從門檻哪兒傳過來的。透著門縫視線太狹窄,我慢慢蹲低身子,沿著門縫朝下移,等到完全蹲下來的時候,我差點就叫了起來。
門檻外面,趴著一個已經不像人的"人",可能是死掉的時間太久,渾身的皮肉爛了一半,白森森的骨頭從潰爛的皮肉中顯現出來,泛黃的屍水把地面浸濕了一片。這個"人"埋著頭,趴在地上,舉起爛糟糟的手,一下一下拍打著房門。
在我貼近門縫看到它的同時,它一直埋著的頭突然就抬起來了,臉上的肉爛了一半,露出顴骨,一隻眼眶的眼球不見了,另一隻就像糟了的葡萄,掛在眼眶外頭。
"娘的!"我一下子嚇的坐到地上,氣都喘不勻了。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