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沒人再敢說一句話,幾個苗人面面相覷,又回頭看了看陰陽轎,轎子裡的頭把始終不出聲。百忍和尚轉身邁步,朝著上首那排座位走過去,陰山道的老道士面無人色,百忍和尚走一步,他就退一步,一直退到桌邊,鬍子亂抖,看樣子是怕的厲害。
但緊跟著,我就發現百忍和尚的目標並非陰山道的老道士,而是一旁的紅娘子。百忍和尚從進了桑園村到這時候,只動手殺了麻楊婆一個人,然而那些人眼睛有水,能看出百忍和尚絕對是極其厲害的角色。紅娘子是什麼人?一向獨斷專行,把誰都不放在眼裡,但是面對一步一步走來的百忍和尚,紅娘子也在慢慢的後退。
"莫怕,我不殺你。"百忍和尚走到紅娘子跟前,沉默了一下,道:"但為什麼不殺你,你心裡清楚。"
百忍和尚沒有廢話,說完就轉身朝桑園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的道:"你們不行,若仲虎還沒死,叫他來找我。"
百忍和尚一轉身,紅娘子就咬了咬牙,今天被這樣一鬧,兩家顏面盡失,結婚的事情肯定是泡湯了。小九紅已經被人提前帶走,紅娘子二話不說,跟著就走進花堂。我猶豫著,想要再見見小九紅,但今天阻婚的目的已經達到,看紅娘子的表情,我跟上去,她依然會翻臉。
我心裡惦記著大頭佛,又不想再拖累彌勒他們,猶豫了一下,轉身就朝著百忍和尚離開的方向跟去。
"大師!"我跑的很快,漸漸追上了百忍和尚,追問道:"大師,他......他還好嗎?"
"你安心,他已經無礙。"百忍和尚看看我,道:"只是,他現在不想見你。"
我心裡有歡喜,也有悵然。大頭佛肯定還在怨恨我,但是知道他還活著,我就已經寬心了。我不知道百忍和尚跟他說了些什麼,但是仔細一想,大頭佛的心性,好像已經開始產生了變化。按照他的脾氣,被人欺蒙坑害,只要自己還有口氣,肯定要殺回來討個公道。然而現在,他只是不想見我。
我的思緒飄飛,說不出話,漸漸的又覺得心裡堵的難受,大頭佛縱橫大河一輩子,他的命圖沒了,能勉強保命,已經是造化,就好像一隻猛虎,牙齒和爪子都沒有了,即便活著,也是一個廢人。
"大師,他是廢了嗎?"
"命圖沒了,不見得就是廢了,這世上,沒有命圖的人多的是。"百忍和尚道:"當年七門中的龐大,沒有命圖護身,一樣殺的三十六旁門聞風喪膽。"
百忍和尚說的沒錯,但我還是不能釋懷。他頓了頓,指著我的胸口,道:"你的心有多強,你就有多強,害人救人,皆在此。"
說完這句話,百忍和尚慢慢的走了,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總感覺這個看似平常的行腳老僧人背後,好像有說不完的故事。
片刻間,醜臉人,彌勒,還有老蔫巴一起離開了桑園村,百忍和尚一露面,誰都不敢再攔。我們等了等,雷真人也從村子一堵高牆那邊灰溜溜的翻了過來,今天這樣一鬧,他肯定在陰山道也無法立足了。
"先走了再說。"彌勒瘸著腿,我們順小路一口氣走出很遠,又從水路走了一段。這一次,醜臉人沒有馬上離開,一路帶著我們。我對他的身份充滿了疑惑。事後幾次思量,我身上多出的那幅命圖,十有**就是他給的。這可能是個機會,我要想辦法把事情問清楚。
我們從一個小渡口上岸,沒有靠近,就看見渡口邊上,站著兩個小女孩兒,還有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兩個小女孩之前見過,精靈古怪,養著一隻花尾巴的貓。她們對醜臉人親暱的很,看見小船靠岸,立即就跑了過來。醜臉人可能不善表達感情,輕輕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頭。
那個女人的模樣不算很美,但很溫順,她臉上有擔憂,不過看見醜臉人好端端的回來了,眉頭立即舒展開來,露出一抹安然的笑。
那女人準備了吃的喝的,幾個人飽餐了一頓,女人收拾了碗筷,兩個小女孩兒嘻嘻哈哈的跑到一邊去玩,彌勒跟老蔫巴一見如故,纏著雷真人。火堆旁只剩下醜臉人,他抬眼看了看我。
就在那一瞬間,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出許多許多過去沒有發覺的東西。
第一百四十八章他的身份
醜臉人的目光很淡,像是望著火堆出神,但是我能察覺出來,他在暗中注視我。他淡淡的眼神裡有一種來自內心最深處的關切,就好像一個人在全力壓制自己心裡的情感。那目光憐憫,關懷,甚至有一絲一縷淡淡的慈愛在裡面。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慈愛,儘管爺爺,老鬼,包括大頭佛在內,都對我照顧有加,然而有些東西,始終是無法取代的。
那一瞬間,望著醜臉人,我心裡突然產生了一個很奇怪又很讓我無法自制的念頭,他是誰?他幫我攔過活魯班家的陰陽轎,在黃沙場的老井下放我離去,就連命圖也很可能是他給的。命圖那麼寶貴的東西,誰能說送人就送人了?
我沒有什麼根據,完全是望著醜臉人的眼神時,驟然出現了聯想,我想起爺爺不止一次說過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受了排教的算計,死在了河裡......這個想法一出現就無法抑制,人之間的心靈感應是很奇妙的東西,我這樣想著,又一次望向醜臉人,我能感覺到,他表面淡定,內心其實已經掀起一場滔天的波瀾。
"你......你是誰?"我問他,聲音微微的發顫,有的目光,只是父親才能給予的,別的人,無法替代。我的想法可能有些突然,也有些無稽,然而我心裡彷彿已經認定了。在爺爺的講述中,爹死了。但是我暗中推算過時間,爺爺當年成家結婚生子的時候,老鬼已經趕去鎮河,他們倆從小交情好,老鬼填河之前很久就私下把續命圖暗中傳給了爺爺。爺爺就一個兒子,把續命圖傳給我,就不會傳給爹?
人生二十年的經歷中,我從來沒有想過爺爺會欺騙我什麼,只是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爹陳應龍,是不是一直都還活著?
"你的功夫裡面,有幾手練的不對,自己練功可能沒有大礙,跟人真的動手,遲早會吃虧。"醜臉人終於開口了,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的嗓音沙啞不堪,慢慢道:"我教你。"
"告訴我,你是誰?"
他越是躲避這個話題,就越讓我心裡的疑惑變重。我不停的問,他卻始終不說一句確鑿的話,左右言他。不知道是不是黑夜感染了我的情緒,心裡變的傷感又沉重。
"你知道吧,我從小是爺爺帶大的,從我落生到現在,沒見過自己的爹娘。"我揉了揉鼻子,道:"農忙了,走水了,村子裡別家的孩子給爹娘幫忙幹活,爹娘拿他們當心頭肉一樣。可是我呢,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爺爺,閉上眼睛,看到的也是爺爺,我沒見過爹娘,連他們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苦不苦,我不想說,爺爺拉扯了我那麼多年。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有爹娘疼著,我不敢露頭,就躲在自家院子的門縫後面看,從那時候,我一直想,自己還能再見到爹娘不能?如果見到他們,我不想讓他們抱著,也不想讓他們做什麼,我只想問一句話,既然生下我,為什麼不管我......"
說著說著,我就哽咽了,聲淚俱下,想控制都控制不住。我不敢再說下去,怕自己越來越難過,也怕不遠處的雷真人他們聽到。醜臉人低著頭默默不語,不管我怎麼說,他都不肯抬頭,但是我卻清楚的看到,一滴一滴的淚水,從他深埋的臉龐上滴落下來,一直滴到地面。
"你是誰?跟我說說行嗎?別折磨我......"我一下拉著他的袖子,使勁搖著,幾乎帶著哀求的口吻。
醜臉人無動於衷,直到我實在忍不住,鬆開手坐到地上的時候,他才慢慢抬起頭。他的眼圈還是紅的,顯然也流了很多淚。我想,到了這一刻,有些事情已經不用再明說,已經是明擺著的。我不知道他的臉是因為意外而被燒壞的,還是刻意為之,但這麼做,無疑是不想讓別人認出自己。對於一個在別人眼裡已經死去的人來說,再次活生生的站出來,會引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如果醜臉人,真的是陳應龍,是我爹,為什麼爺爺不讓我們相認?
但我還是想聽,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五十年,一百年,走到最後,只是做了一場夢罷了。"醜臉人輕輕搖了搖頭,那目光裡有殘留的一點點淚水,還有彷彿再也磨滅不掉的關懷和慈祥,他站起身,最後忘了我一眼,再也沒有說什麼,轉身走了。
我不肯罷休,但是卻知道他不肯說,必然有不肯說的苦衷,就算我再追問下去,也不會得到答案。我站在原地,徹底的陷入了一片說不出的痛苦和茫然中。事情到了這一步,明知道醜臉人很可能就是我爹,卻無法相認。
醜臉人一個人躲到遠處,不見蹤影。彌勒他們正鬧的有勁兒,纏著老蔫巴講述深山老林裡的故事。我呆呆的坐了一會兒,走過去把彌勒拉到一旁,他臉上掛著憨笑,睜眼望著我,在詢問我有什麼話要說。
到了這時候,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我想把一切沒問清楚的事情都問清楚。
"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個收水貨的二道販子。"彌勒笑了笑,和過去一樣想勾肩搭背的熱乎熱乎,但是我完全沒有心情,撥開他的手。彌勒看出我表情中的認真,也隨即收斂了笑容。
"到了現在,你還要瞞我。"我只覺得心裡憋的要死,我知道彌勒是個好兄弟,可以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但是他的身份始終是個謎,我忍不住,如果這些事情再弄不明白,我想我可能會瘋掉。
"有的事,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不能,也不敢。"彌勒正色道:"這一次,要面對的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很多人看著叱吒風雲,也只不過是一顆棋子。每顆棋子都有他的用處,不能隨意挪動,暴露。水娃,我當你是兄弟,有的話我不能說,但你信不過,可以掏出我的心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你真的不能說嗎?既然是兄弟,有什麼不能說!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外傳,什麼事情不能外傳!天天跟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混在一起,不管他是好心還是壞心,你能心安嗎!"
彌勒讓問的說不出話,最後鼓了鼓氣,道:"水娃,別的事情,你怪我怨我,我都認了,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你等著。"
說著話,彌勒轉身站起來,跑到老蔫巴那裡,把老蔫巴手裡的喝剩一半兒的酒瓶子奪過去,老蔫巴正噴的唾沫星子亂飛,當時就不樂意了。
"干哈啊!干哈!正喝的高興,干哈呢這是!"老蔫巴想要站起來追趕彌勒,但是雷真人把他給拽住了。
彌勒拿著半瓶酒,拉著我又走了一段,仰頭把瓶子裡的酒全部喝了下去。過了一會兒,酒勁發作,彌勒的圓臉紅彤彤一片,他喘了口氣,一把脫掉身上幾件衣服,轉身對著我,道:"雖然很多話不能說的那麼明白,但看了這個,你至少能安心!"
那一瞬間,我呆住了。彌勒喝了酒,脊樑上隱隱約約顯出一幅血紅的圖,那種圖對我來說不陌生,河鳧子七門中的續命圖!我全然沒有想到彌勒身上竟然有一幅續命圖,他說的沒錯,不管他是什麼身份,身上既然有續命圖,那肯定就是七門中的嫡系,是自己人。我很反感什麼事情說了一半就壓下來,那樣讓人心裡非常彆扭,我忍不住想發火,但是一看彌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心裡的火氣一下子就熄滅了。他跟我歷險不是一次兩次,次次都鼓著勁兒自己走在最前頭,想讓我更安全一點,就憑這個,我有什麼資格跟他發火?
"彌勒,你有苦衷,我不怪你。"我左思右想了半天,別的事情可以暫時不問,但是醜臉人的身份,我還是要追問個清楚:"我只問你一件事,醜臉人,他是誰?"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