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她的額頭在隱隱發光,淡光透過皮膚,能看到她的額骨像一塊凝脂美玉,美玉後面,一個漩渦般的印記隱隱旋轉。
不知道為什麼,我呆住了,說不上是訝異還是震驚,怔怔的望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這個完美到沒有瑕疵的女人同樣在凝視我,她的眼睛明亮,我能感覺到她的嘴角掛著一絲笑容,彼此對視了片刻,她輕輕伸出手,在我的臉龐上撫摸著。
陡然間,我晃了晃腦袋,眼前這片如同幻夢般的幻象轟然消失了,窗外的天依然濛濛亮,那個風華絕代的身影剎那無影無蹤,我看到靈靈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到我的床邊,正咿呀咿呀的伸著小手,在我臉上摸來摸去。我說不清楚心裡的感受,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別的孩子身上,足以讓人瞠目結舌,但是在靈靈身上,又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伸手把她抱起來,又回想著之前幻象中那道沒有瑕疵的身影。她是誰?她的額頭上和我一樣,有一塊閃亮的額骨,有一道漩渦般的印記。
正在思索間,我感覺一股若有若無的轟鳴從某個未知角落中一下傳到耳邊,那道聲音如同貼著大地席捲了百里千里,窗外剛剛開始朦朧亮起的天驟然間一閃,一道雷霆籠罩了天地,但是卻無聲無息,只有那片閃亮的雷光一瞬即逝。
懷裡的靈靈猛然扭頭,一動不動的望著窗外,耳邊的轟鳴持續了片刻,漸漸消失了,那聲音像是一片翻滾的浪潮。我不知道聲音從什麼地方而來,但靈靈好像完全被這道聲音吸引住,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了許久。等到她回過頭的時候,嘴裡咿呀咿呀的喊叫聲中,夾雜著一個一個含糊的音節。
"你在說話?"
"咿呀,子辛......鎮住那顆心......鎮住那顆心......"靈靈不斷揮舞著小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來回重複了幾遍,我終於聽清楚了那段模模糊糊的話,一時間,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靈靈已經恢復了常態。
鎮住那顆心......就那麼一轉眼的功夫,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河底石門的井中,一對陰陽魚還有七門老祖爺真身所鎮壓的蓬勃的心臟。靈靈說的,是那顆心嗎?那顆井底的心曾經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此刻,一得到提示,我就再也無法淡定,毫無疑問,可能因為某些原因,井底的那顆心,快要鎮壓不住了。
我心急火燎的爬起來,爹和龐狗子離開了,彌勒要留下來照顧剛剛甦醒的老鬼,身邊沒有能幫忙的人,但是我只覺得事情太過緊迫,當時也顧不得想那麼多,孤身一人就打算從這裡出發。老蔫巴他們攔不住,我帶著一些東西轉身就走,剛剛走出去幾步遠,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我沒有回頭就聽得出,那是靈靈的哭聲。
那哭聲稚嫩,但聽著有種極度的傷感和悲哀,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過頭。回過頭的那一瞬間,我的視線彷彿又恍惚了,我看見那道風華絕代的身影就在身後矗立著,她的臉龐上沒有喜,沒有悲,看似波瀾不驚,然而她的目光裡,卻有一片掩飾不住的失落和哀怨。
那是一片讓人的心都能粉碎的目光,目光讓我猶豫,徘徊,我混亂了,真的不知道該調頭就走,還是該回去撫慰她。
人生的許多困苦,矛盾,全都來自抉擇。抉擇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難以面對的難題,抉擇會讓人放棄一些東西,儘管不捨,卻仍要放棄。我忍不住想要回身走回去,然而心念一轉,又想到了很多很多人。我熟悉的,陌生的人,就像大河兩岸無數碌碌奔波的平凡的生命一樣。
我的心,頓時硬了,硬的和石頭似的,我顧不得再多看,再多想,咬牙不再回頭,朝著遠方的路,一口氣就狂奔出去。靈靈的哭聲依然在耳邊迴盪,直到跑出去很遠,哭聲才算最終消失。為了快一點趕路,我走的是水路,大河水位一漲,流勢迅猛,河裡的船少了,一路走的很快。大概有兩天時間,暢通無阻的前路猛然被阻住了,船家撐著船,朝遠處的河面望了望,對我道:"咱們先避一避吧,前頭像是有人在斗架哩。"
那時候的大河灘還比較閉塞,靠水吃飯的人很多,因為利益關係,采砂淘水之間時常都會發生摩擦和械鬥,經常行船的人見怪不怪,一般只要不摻合進去,就不會被牽連。聽了老船家的話,我也抬頭看了看,遠處的河面上有一大三小四隻船,大點的船明顯是被攻擊的目標,已經被團團困住,硬擠著想朝前衝,但是始終讓三隻小船堵截,難以逃脫。
我有事情在身,本來不想管那麼多閒事,可是看了幾眼,猛然在大船的船頭看見一縷亮黃的布條子,現在這年月走水行船不可能和舊社會一樣,船頭扯著大旗,但一看這縷亮黃的布條,我就知道,那是金窯獨有的標記。我想了想,跟金大少的交情那麼好,當時也幫過我們大忙,現下金窯有了事,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
我也不想聲張,趁著老船家不注意,無聲無息的下了水,水性已經完全純熟,再加上身上的力氣大了,一口氣潛出去很遠,中間連換了幾次氣,等到再次露頭的時候,已經穿過三隻小船的包圍,到了大船的船邊。
這一冒泡,頓時就看到小船上有人翻身下水,靈活的像是一條魚,手裡拿著工具,一伸一張之間,能發現這人的耳後,隱約有一片龍鰓。大河灘上的龍鰓基本都是孟家的後人,只遺留了龍鰓,但是身上沒有命圖。龍鰓明顯是想把大船鑿沉的,金窯的人估計也發現不對勁,在我露頭之後半分鐘時間裡,船上猛然探出一顆油頭粉面的大腦袋。
很久不見,金大少還是那副把家敗光了都不帶心疼的熊樣子,伸著頭破口大罵,但是轉瞬間看到我,臉上頓時驚喜交集。我衝他笑了笑,一頭扎進水裡,在船下頭揪住龍鰓,沒有人能比龍鰓更通水性,不過現在的我跟過去不同,就在水裡硬生生卡住對方的脖子,死死擰住他不放手,三五下就制服了,提出水面。大船上隨即垂下繩子,我一手抓住繩子,一手提著已經昏死過去的龍鰓,蹭蹭的上了船。
這一上船,我看到了金大少,還有他表哥金大膽。雙方交情深了,客套的話就不多說,金大少在我胸前擂了一拳,算是打招呼。
"這是怎麼回事?"我望著下頭三隻小船,小船上有孟家的人,明顯就代表著三十六門乃至他們背後聖域的勢力。金窯歷來奉行誰都不得罪的原則,不跟三十六門還有排教的人聯盟,但同樣也不敵對。
"你說這些人?"金大少一提這個就顯得火大,罵罵咧咧道:"我戳他八輩祖宗啊......"
第二百九十一章父子情深
金大少怒火沖天,一罵起來就聽不住嘴了,恨不得真把對方的祖宗從祖墳裡給罵出來。譚小秋皺皺眉頭,道:"你嘴巴乾淨一些成不成?"
金大少那脾氣,油滑其實又倔強,但是一物降一物,一看見譚小秋就沒脾氣了,嘴上不敢再罵,心裡卻不服,梗著頭賭氣。金大膽在旁邊勸了勸,拉著我搖搖頭,道:"你別計較,他心緒不好。"
周圍的敵人還在,我們一邊駕著大船朝遠處走,金大膽一邊簡單跟我說了說。金窯跟旁門的衝突,其實還是從我們身上而起的,當時我被圍攻,金總把為了救兒子,硬著頭皮帶人跟旁門動了手,金大少又不肯丟下朋友,一來二去,雙方大打一場,最後結怨。就從我西行這短短的一段日子裡,金窯處處受敵,生意做不成了,金總把本人也在衝突中被打的重傷。金窯下面的幾個把頭本來就心懷不軌,藉著金總把重傷的機會,硬逼著要給金大少動家法。金大膽是個實誠人,一來二去,說的我心裡很難受,譚小秋聽著,望望身邊一言不發的金大少,滿臉歉意,輕輕拉拉對方的袖子,柔聲道:"我話說的重,你就別往心裡去了好不好?你消消氣,我給你道歉還不行嗎?"
金大少翻翻眼皮子,看看一臉歉意的譚小秋,歎了口氣。金大膽一番話,可能真的觸動到他心裡的痛處,金總把重傷,下面幾個把頭逼著對金大少動家法,還逼金總把讓位,弄的實在沒辦法,金大少漂泊在外,連家都回不去。事情歸根結底是因我而起,望著金大少,我想了想,翻身從大船上直接跳下去,浮水沖向周圍的小船。身軀裡的四尊大鼎精華就像銅鼎附體了,一拳一腳都重的有千斤,三下五除二把一條小船上的人全部打下水。金大膽他們精神振奮,合力出擊,擺脫了小船的圍困,大船呼的衝過河面。
"你要到哪兒去?正巧,家也回不去了,在外面浪蕩,有什麼事你說,咱給你幫幫忙。"金大少嘴巴很碎,其實是個有心胸的人,憋了一會兒就回過神,問我有什麼事。
我的心裡很暖,過去,我一直覺得除了爺爺,這個世上好像沒有誰會在意我,關懷我,但是經歷的多了,見識了人心的醜惡,同時也知道,除了親人,其實還是有很多人會讓我感動。
"到金窯去。"我打定了主意,金家的落難既然跟我有關,我就不能坐視不理。在我沒有能力的時候,是他們在保護我,如今情況反轉,我要回報。
金大少不肯,唯恐我再受什麼牽連,但是主意打定,誰也說服不動,硬逼著他們調轉船頭,直奔金窯而去。一路無話,我們趕到金窯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了。金窯的老窩在彌山河谷那邊,金家在河谷附近的山腳下頭,我們悄悄下了船,繞了遠路,金大少皮皮踏踏,但很惦記金總把,想先偷偷看看父親。我們從大院後門溜進去,家裡的人許久都沒有看到金大少了,見他突然回來,都吃了一驚,然後對我們連連打著手勢。
"那幫王八蛋又過來找事了!"金大少一看對方比劃,就知道是金窯下面幾個把頭聯合起來找金總把說事情。
我們從後院一直到了前院,趴到前院正屋的窗子後面。透過窗子的縫隙,一眼就看到金總把臉色慘白,勉強在正位上坐著,下面四五個人,都是金窯下頭主事的把頭。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正喋喋不休,金總把耐著性子聽。
"總把,你過去常教我們的嘛,公事私事要分清,現在咱們金窯遭了大禍,事情都是因為你家的小子引出來的,生意做不成,下頭那麼多人都喝西北風去?咱們哥幾個私底下商量著,都覺得為難,總把就一個兒子,又從來都不護短,怎麼說呢?這個事情,起碼得給個章程吧。"
我一聽就知道,這幾個人又要攛掇給金大少動家法,明面看上去,這是主持公道的事,但幾個人用心很歹毒。金窯做生意直接就是真正的黃金,利益大,下頭做事的人都有豐厚的報酬,可是誰犯了忌諱,私刑也非常重,弄不好會要半條命。金總把就金大少一個兒子,指望他能接班,一旦動私刑的時候做點手腳,把金大少廢了,金窯總把的位子,遲早要落到外人手裡。
滿臉橫肉的胖子一說,其餘幾個把頭也隨聲附和,金總把的身子晃了晃,身邊的人趕緊扶住。
"他現在不在家裡頭,有什麼事情,推後再說。"金總把喘了半天氣,終於回了一句。
"總把,不是咱們幾個非要為難你,下頭的兄弟說三道四,人的嘴巴堵不住,這樣下去,公私不分,以後誰還會用心做事,您說呢?"滿臉橫肉的胖子皮笑肉不笑,步步緊逼,道:"他不在家裡頭,咱們那麼多人,可以出去找嘛,只要您不護短,一句話下來,不出三天,準能把人給找回來。"
"總把您過去也常跟我們說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
"不動刑難以服眾,咱們怎麼跟下頭的兄弟交代?前後和旁門的人鬥了幾次,死的死,傷的傷,那些兄弟們要是知道總把護短,他們真的鬧起來,誰也壓不住啊,總把,三思而行啊。"
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句句都把人朝絕路上逼。滿臉橫肉的胖子一點都不饒人,硬逼著金總把下令去找金大少,這些都是常年混跡江湖的老油子,把金總把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
"好了!"金總把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身,咬著牙,道:"我不護短,子不教父之過,我那兒子惹了禍,我有責任,他不在,我來受家法!"
幾個把頭都是一怔,隨即就又露出一絲陰笑,他們的目的本來是想先搞掉金大少,金家沒了繼承人,金總把遲早要老,可以慢慢架空他,幾個人沒想到金總把竟然要替金大少受家法,心裡的得意就不用說了,但嘴上還假惺惺的勸。我從窗戶的縫隙看見他們一張張嘴臉,心裡忍不住的噁心。
"按理說呢,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個事不該牽扯到總把,但是現在不給個說法難以服眾,咱們很為難啊。"滿臉橫肉的胖子佯裝為難,但嘴角那絲陰笑連掩飾都掩飾不住,搖頭晃腦道:"總把既然這麼說了,那就裝裝樣子,走個過場,下頭的人知道事情有了結果,想必就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廢話不要多說!給個章程吧!"金總把也是那種暴躁脾氣,心裡忍不住氣,一步從椅子邊跨到堂屋正中:"什麼家法!我替他受了!"
"這個嘛,按道理說,該是三刀六洞的是不是?"幾個把頭悠然坐著喝茶,道:"總把你做做樣子就好了,千萬不要當真,來,給總把拿刀。"
當......
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隨即就丟到金總把的腳下,差不多一尺長的刀子,鋒銳逼人。他重傷之餘還未痊癒,真要是受了三刀六洞,心裡再憋著一股氣,後果難以預料。但是金總把惦念著兒子,毫不猶豫的彎腰撿起刀,掃視面前幾個把頭一眼:"三刀六洞之後,誰都不要再拿我兒子說事!"
話音一落,金總把猛然就一腳蹬在旁邊的椅子上,隨手舉起刀子。金大少完全忍不住了,喃喃道:"近水,你呆著,不要露面,不要露面......"
緊跟著,金大少一下撞開窗戶,翻身跳了進去,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金總把身邊,死死的抓著他的手。他一露頭,屋子裡幾個人同時一驚,金總把的話,金大少在外面聽的清清楚楚,翻身進來的同時,已經淚流滿面。
"兒子,好孩子,你幹嘛要回來?幹嘛要回來?"金總把一邊抹著金大少臉上的淚,自己卻也老淚縱橫:"天大的事,爹都替你扛了,你走,快走......"
《黃河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