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一、棺材菌(1)
在我老家,有「揀骨頭」的習俗。人死後,洗淨身體換上殮裝,放進不上油漆的原木棺材裡,找一處地方埋下,不搞儀式,不立墓碑,這叫「初葬」;三年後,再大搞排場,先是大張旗鼓地把棺材挖出來,由家族長男把死者骸骨從棺材裡揀出,裝入事先準備好的瓦缸中,接著長男刺破手指,滴血進去,再用黑布包好缸口,最後糊上黃泥——黃泥要塗抹得平平整整嚴嚴實實——這些弄妥當後,再抬去修好的新墳地,轟轟烈烈入土下葬,這叫「正葬」,俗稱「揀骨頭」。
這死活折騰的習俗由來已久,也不知是當年哪位閒得蛋疼的天才發明,雖然麻煩,卻一呼百應,折騰了將近一千年,至今村裡人還在折騰,恪守祖訓,樂此不疲。
這一年冬天,村裡有戶人家「揀骨頭」,有了意外發現。這家人在棺材裡,除了揀出骨頭,還揀出個奇怪的東西,聽說那東西長在棺材的底板上,從屍骸頭骨的嘴巴里長出,像是菌傘尚未打開的靈芝,成團狀,顏色灰黑,乍一看,就像骷髏嘴裡銜著一枚什麼東西似的,非常嚇人。
「這不會是棺材菌吧?!」最先緩過神來的人叫道。
棺材菌,這種古怪的東西村裡上了點年紀的人都不陌生,然而僅限耳聞,卻從沒人親眼見過——至少活著的人都沒見過——就連村裡最老最有學問最見多識廣的二叔公也沒見過。不過二叔公說了,他雖然沒見過棺材菌,可他的爺爺見過。從他爺爺當年對棺材菌的描述來看,這株從死人嘴巴里長出來的怪菌子,十有八九是棺材菌。二叔公今年九十九歲,是目前村裡最德高望重說話最有份量的人,他爺爺死了有九十一年,是當年村裡最德高望重說話最有份量的人,這橫跨近一個世紀的記憶雖然因二叔公爺爺的早已作古而死無對證,但大家還是很樂意相信二叔公的判斷,二叔公說這東西十有八九是棺材菌,那它百分之百就是棺材菌。
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棺材菌是味寶藥,一來稀罕,二來管用,老少咸宜,補虛強身壯元氣,效果好得要命,比那人參鹿茸什麼的還厲害。這麼高級的補藥,可遇不可求,只有祖上積德的人家才能得到,所以不能浪費。這家人家裡恰好有個病人,不知得的是什麼病,反正纏綿難愈,於是這家人把棺材菌燉了湯,給病人喝了,病人沒喝完,剩下了一些,於是家裡人把剩下的分著給吃了。
結果這一喝,喝出了大事,這一家老小總共六口人,在喝了棺材菌湯後的當天夜裡,居然全部暴斃。
當時聽我二叔說,那六個人的死狀完全一樣,滿臉烏青,眼眶深深凹下,嘴唇黑得像抹了炭粉,全身腫脹,生出許多奇怪的斑點,尤其是手指和腳趾,像被門夾過似的,腫得老大,紫黑紫黑的。剛發現時,大家還以為這一家六口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後來報了案,派出所的人來了,還來了法醫,驗完屍體,村裡人才知道,這家人壓根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中毒死掉的,而罪魁禍首,就是那株祖上說補得不得了的寶藥棺材菌。
村裡亂了,村頭村尾都在討論這件事情。村裡人想不明白,這棺材菌大補,是老祖宗們講的,凡是老祖宗傳下的說法,大抵不會錯,可怎麼就毒死了人?這年頭,連老祖宗都靠不住啦。不過也許莫非,是二叔公老糊塗搞錯了?這東西壓根就不是真正的棺材菌,而是某種有劇毒的菌子。二叔公今年九十九,腦袋瓜子肯定不如年輕時管用,而且當年他爺爺和他講棺材菌的時候,他才九歲,九十年的記憶太久太遙遠,準不準確十分靠不住……這年頭,連德高望重的二叔公也靠不住啦。
村子很小,放個屁都能環繞三周,二叔公老糊塗二叔公靠不住的話很快就傳到二叔公的耳朵裡,對此,二叔公表示出極大的憤慨,氣得白鬍子翹歪歪的,氣得在家裡拍桌子敲板凳罵他娘的,氣得要把傳出這話的人踢成太監。
生活很美好,未來還漫長,沒有男人願意變太監,除非他是岳不群,也沒女人願意讓自己的男人變成太監,除非她另有小白臉,這樣一來,大家就只好住口,重新換了個說法,還玄之又玄。該說法稱:二叔公絕對沒老糊塗,二叔公絕對靠得住,這東西是棺材菌確定無疑,老祖宗的話也不會有錯,錯就錯在這家人千不不該萬不該,不該吃自家長輩墳裡的棺材菌。試想啊,這棺材菌長在棺材裡,靠棺內死人的精血滋養生長,說白了,棺材菌就是死人的托生吶,這一家子,稀里糊塗,大逆不道,居然把自家先人的精血拿去熬湯喝,簡直就是造孽喲,這是遭天譴,受報應,不死才見鬼。這番解釋,既合情又合理,保住了二叔公的臉面,護住了祖宗的說法,還二叔公摸著白鬍子點點頭表示非常同意,大家也都覺得好。
那一年,我正好在老家過年,在暖融融的炭火邊,聽大人喝茶聊天時說起這事,感到非常好奇,於是多問了我大叔幾句,我大叔還沒張口來著,我老子就開始瞪眼呵斥我說:「這種事你一個小孩子關心這麼多幹嘛,去去!和阿水出去玩去!」說完,他眉頭一皺,大手一揮,示意我趕緊滾,我沒敢多嘴,識相地拽了把阿水,跑到院子裡去了。
我這個人吧,從小好奇心就重,膽子也夠大,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聽了還覺得不過癮,非得千方百計去親身體驗一番才行。我老子知道我這個毛病,怕我再聽下去就要動歪念頭,所以才把我轟了出去。
其實他哪曉得,我已經蠢蠢欲動了。論輩分,阿水是我的堂叔,不過在年齡上,他只比我大兩歲。阿水今年十三歲,五官最顯著的特徵就是耳朵很大而眼睛奇小,阿水個頭不高,和我並排站,矮了將近半個腦袋。我喊他,從來是阿水阿水直呼其名,他也並不介意。
在院子裡,我和阿水並肩走著,我問他:「阿水,大叔說的那個事,什麼棺材菌,是真的不是?」
阿水看著我,用力點頭:「是哇,是真的哇。」
阿水把一對瞇瞇眼竭力瞪大,做出驚恐的模樣,告訴我說:「那家人死掉以後,我還跑去看了咧,那個臉……嘖嘖……像抹了那個鍋底灰,那個手指頭……嘖嘖……腫得哦有……有這麼大。」阿水說著,一邊用手指做出一個有白蘿蔔這麼大的圈來,見我一臉不信,他又自覺地把圈調整到黃瓜那麼大,可我還是不信,他繼續把圈縮小,一直縮到像小胡蘿蔔這麼大的時候,我才勉強表示相信,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
「那他們真的是被那個什麼……遭報應死的?」我問。
「唔,這個嘛,就不好說了吧,反正吧……哎,不好說。」阿水搖搖頭,擺擺手,他這個動作讓我覺得他很成熟,有點我大叔的意思。
「那這個棺材菌,到底是不是藥?」我接著問。
「當然是藥。」阿水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不是說吃了會受報應的麼?」
「這個嘛。」阿水遲疑片刻,說:「自己家的不能吃,別人家的就可以吃。」
「這樣啊?」我若有所思。
「嗯!」阿水再次肯定地點點頭。
「那阿水!」我興奮起來:「你說我們能不能搞到棺材菌?」
「啊?咳咳……」阿水被口水嗆到,臉咳得通紅,好容易緩過氣,問我:「你要這個東西做什麼?」
「看看唄。」我裝作無所謂似的說。
「阿茂,我告訴你啊,這個東西是長在棺材裡面的。」阿水語重心長,豎起食指,想做出長輩的姿態來教育我。
「我曉得啊。」我不以為然。
「你要去挖墳墓!」阿水收起食指,差點蹦起來。
「噓噓噓……你小點聲!」我往屋裡看了一眼,我爸他們正在聊天,並沒有聽見我和阿水在聊什麼。我放下心來,拍了拍阿水的肩膀,說:「挖什麼墳墓哦,不挖的,那個什麼,村子那頭,不是有個破廟麼,我記得廟裡有口棺材對吧,沒準裡面就長著棺材菌。」
我一提破廟,阿水就怕了,一個勁對我搖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阿茂,那個廟不能去,有鬼的呀!」
「鬼什麼鬼啊,都是大人胡說騙你的,再說了,就算有鬼,現在是大白天,你看,太陽這麼好,鬼也不敢出來的,走哇,看看去。」我不由分說,拽起阿水就走。
二、棺材菌(2)
破廟在村子西頭的山腳下,泥磚黑瓦,傍山而建,年齡比二叔公死掉的爺爺還要老,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解放前就斷了香火,成了廢廟。裡面也不知供奉的是那路神仙,神像早不翼而飛,神龕還在,佈滿了蛛網和灰塵。破廟實在太破,房頂千瘡百孔,下雨漏雨,天晴漏陽光,泥磚砌的牆壁塌了一面半,剩下的岌岌可危;廟里長了許多荒草,有根橫樑斷了,砸下來,一端恰好靠在塌掉一半的牆沿上,支成一個三角,三角下有口老棺材,被荒草掩蓋,夏天草長得茂盛,根本看不見,現在是冬天,荒草枯敗了,那口隱沒其中的老棺材,就顯露了出來。
阿水告訴我,這並不是口空棺,棺材裡有死人,是個老頭。老頭不是本村人,老早前不知從哪逃荒來的,旺海家婆婆看他可憐,讓他住在自己家老房子的偏房裡。老頭性格古怪,平時幾乎不和人說話,有一手補鍋兼磨刀的好手藝,平時就靠這個為生。老頭打了一輩子光棍,八年前死了,死前據說老頭有預感,自己洗乾淨換好衣服爬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棺材裡。被旺海老婆發現時,老頭已經死了好些天了;老頭生前無親無友,如今死了自然沒人管埋,村子周圍的山頭都是有主的,誰也不樂意讓老頭葬在自家山頭,最後,老頭連人帶棺材被抬到了這座破廟裡,這一放,就是八年。
阿水說破廟鬧鬼,要是放在晚上說,用上活靈活現的語言,再佐以恰當的氣氛,我肯定相信,並且怕得不行,不過現在是大白天,艷陽高照,萬里無雲,湛藍的天空麻雀飛,因此無論他怎麼說,我都不信。我告訴他,破廟鬧鬼的傳聞,肯定是大人編出來騙小孩的,廟裡放了死人,小孩子不懂事,跑進去玩,大人擔心沾到晦氣不吉利,才編出鬧鬼的鬼話來詐唬他們。我這樣跟阿水解釋,不厭其煩地跟他講科學,說道理,可阿水還是怕,跟在我屁股後,磨磨蹭蹭,看得我十分生氣。
「朽木不可雕也。」這是我新學會的孔子曰,學以致用,十分妥當地把它應用在了阿水身上,阿水聽不懂,也不在乎,在距離破廟十幾米遠的地方,他拉住了我。
我扭頭看著他,問:「幹嘛阿水?」
阿水右邊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說:「我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吧,我感覺眼皮子跳得厲害。」
我湊前看了看他的臉,說:「是哦,你的眉毛都蹦起來了。」
阿水摀住右眼,驚訝地叫:「哎呀,這麼厲害?!」
我笑了幾聲,對他說:「算啦算啦,要不這樣吧,阿水,你在這裡等我,我自己進去看就行了。」
阿水急忙說:「這樣不行啊,我還是陪你一起吧。」
我問他:「你不是怕麼?」
阿水吸著鼻子,吸了幾下後說:「怕是怕的,不過我也不放心你啊。」
「好阿水。」我聽著十分感動,拍了拍阿水的肩膀,我決定回去後,把我新買的玩具氣槍送給他。
豈料阿水抹了把鼻涕,接著又說:「我就陪你到廟門口,然後在門口等你吧。」
《湘西異聞(冥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