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樣啊……」一絲失望的神色劃過段石碑的臉,他慢慢地轉過身,向太平間的外面走去,當他把手掌貼到冰涼的玻璃門上準備向外推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黃靜風的聲音:「我說,那個司機不會死於心梗吧?」
段石碑猛地回過頭:「你說什麼?」
「嗯……剛才我說,那時純粹是一時生氣信口瞎說,也不準確。」黃靜風的眼神有點恍惚,像是在整理混亂的思路,許久才說:「雖然事情發生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也只看了那個司機兩三眼,但是有些感覺就像……就像天空中一下子打起了無數道閃電,卻擊中了同一棵大樹,那棵大樹就是我的判斷:那個司機看上去體型肥胖,很不健康,一般人憤怒的時候,應該是臉漲得通紅才對,可是當時他面色蒼白,嘴唇發青,左手捏成個拳頭死死地抵著胸口,額頭上還有幾滴汗珠——這大冷天的,他又是個開出租車的,差點撞上人就會出一身冷汗?不至於——而這些都是心梗即將發生的先兆。」
段石碑盯著他問:「就算是他的心梗要發作,你怎麼敢斷言他活不過那個早晨呢?」
「咱們站的這個地方叫太平間。在這裡值夜班的人一向只讀兩種書,一種是佛經,一種是醫學,說到底都是給自己找個東西壯膽,我選擇了後者。」黃靜風說,「報紙上說過,凌晨4點到早晨8點,好比在人體內突然吹響了起床號,交感神經猛地興奮了起來,血壓上升,心律加快,血液黏稠度增加,極易導致粥樣硬化斑塊破裂,形成血栓,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冠狀動脈狹窄,那麼血栓會阻塞冠狀動脈,引發急性心梗。再說直白一點,心梗在寒冷的早晨特別容易高發,而那天又偏偏是個有點冷的早晨,那個司機已經有徵兆了,所以我才說了那句『我看你活不過今天早晨』……」
鐵鉤子一樣的目光,從眼皮底下翻出:「既然知道他要發生心梗,幾步遠就是醫院,你為什麼不建議他去醫院看病呢?」
黃靜風笑了一笑,笑得有點殘忍:「我說了,他會信麼?」他伸出手,指著那一排冰櫃:「這裡面躺著的,生前恐怕也有不少人會告訴他們,少抽幾根煙,少喝幾瓶酒,開車注意限速,早點去看病……可是誰會聽呢?該死就要死,攔也攔不住。」
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管燈,也許是使用時間過長的緣故,通體已經發黑,像一段在火中燃燒的大腿骨……滋滋滋,滋滋滋,明明是電感鎮流器裡矽鋼片的共振,聽起來倒彷彿是大腿骨上沒有剔乾淨的脂肪在燃燒。
這麼看起來,太平間的天花板原來比地面的顏色要深一些,比那排冰櫃的顏色也要深一些,白的地方發灰,灰的地方發黑,黑的地方發墨綠,一起影影綽綽地懸浮著,想不出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那些來不及飄出去的魂靈依附在上面?就像被油煙熏了多年的廚房吊頂。
「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他對著那些若有若無的懸浮物說了一句,慢慢地收攏了下巴,對黃靜風說:「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段石碑——」
黃靜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毫不介意他把自己的名字再重複一遍這麼無聊的事。
接下來,段石碑說出了自我介紹的後半段話:「我是一位斷死師。」
「斷死師?」黃靜風咀嚼了一下這三個字,然後困惑不解地問:「是什麼啊?」
「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最隱秘的職業之一。」段石碑的口吻像是在介紹殷墟,「大凡古老而隱秘的職業,總要認個古老而隱秘的大人物當祖宗,我們這一行也不例外,我們的祖宗是黃帝——就是寫《黃帝內經》的那個黃帝……」
「不帶這樣的。」黃靜風皺著眉頭說,「所有中國人的祖宗都是黃帝,不能把這個祖宗霸佔成你們一家的。再說了,我姓黃,認祖歸宗的時候保不齊比你們還要近一些。」
段石碑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說完呢,我們的祖宗是兩個人,一個是黃帝,一個是岐伯,因為他們兩位在《黃帝內經》中的一問一答,奠定了斷死師這個職業的全部基礎。」
「看來你們和中醫也要搶祖宗。」黃靜風說。
「準確地說是擁有同一個祖宗,但幹的是不一樣的事兒,中醫負責治病,而我們只管斷死。」段石碑乾笑了兩聲:「你看過《黃帝內經》麼?」
黃靜風搖搖頭:「比我老的書,我都看不懂。要是有人寫個《黃帝時的那些事兒》,沒準兒我倒買一本。」
段石碑聳聳肩膀:「那我就大致和你說說吧。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黃帝內經》是一本講中醫養生的書,其實,書中相當多的內容講的是『斷死』。」
「比如,在《素問·玉機真藏論》中有這麼一段話。」段石碑凝神片刻,源源不斷地背誦道:「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其氣動形,期六月死,真藏脈見,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期一月死,真藏見,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身熱脫肉破肚,真藏見,十日之內死。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腹內痛,心中不便,肩項身熱,破腸脫肉,目眶陷,真藏見,目不見人,立死。」
陰冷的太平間裡,看著段石碑的絡腮鬍子蠕動著,抑揚頓挫地背誦一句話一個「死」字的古文,不禁令人置身古墓一般毛骨悚然。黃靜風愣了很久,才嚅囁道:「您背得很好,但是我聽不懂,您能不能給翻譯一下?」
段石碑點點頭道:「可以。但是全文翻譯太長了,我大致給你講講吧,這段話的意思是:一個人突然消瘦,形容枯槁,喘不上氣,呼吸時身體顫抖,六個月內必死;如果這樣的身形,胸中的疼痛牽引到了肩頸,一個月內必死,如果這樣的身形,不僅胸中的疼痛牽引到了肩頸,還全身發熱,皺部和膝蓋的肉有所脫落,十天之內必死!如果有上述的一切表象,且眼眶下陷,腹中疼痛,眼睛失去神采,那麼死亡就是轉瞬之間的事情了。」
黃靜風聽得目瞪口呆。
「神奇吧,這樣神奇的文字還有得是。」段石碑不無得意地說,「再給你背幾段,出自《靈樞經·經脈》篇,這一篇講的是十二經脈和十五絡脈的同行部位及病變,所以很多涉及斷死的內容。比如『面黑如漆柴者,血先死,壬篤癸死』、『脈不榮則肌肉軟,肌肉軟則舌萎、人中滿,人中滿則唇反,唇反者肉先死,甲篤乙死』、『筋急則引舌於卵,故唇青、舌卷、卵縮,則筋先死,庚篤辛死』、『五陰氣俱絕,則目系轉,轉則目運,目運者,志先死,則遠一日半死矣』!」
又是一連串的「死」,當然黃靜風也依舊聽不懂。段石碑看著他懵懵懂懂的模樣,笑道:「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說了幾種死亡的徵兆和時間,比如面色黑得像燒焦的柴禾,是血脈枯竭的徵兆,壬日病重癸日即死;口唇翻捲是肌肉死亡的徵兆,甲日病重乙日即死;口唇發青、舌頭上卷、陰囊收縮是筋絕的徵兆,庚日病重辛日即死;五臟陰精的氣斷絕了,眼睛就會眩暈,什麼都看不清楚,這時最遲一天半以後,人就會死。所以,明代御醫王九達在點評《素問·決生死論》這一篇時,用一句話點明了斷死師這一職業的功能和性質——『決生死,辨別孰為死,孰為不死也』。」
「孰為死,孰為不死……」黃靜風呆呆地重複了一遍。
段石碑說:「那麼,怎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斷死師呢?《黃帝內經》中也提到了,《素問·脈要精微論》中說『切脈動靜,而視精明,察五色,觀五藏有餘不足,六府強弱,形之盛衰,以此參伍,決死生之分』。說的是診脈時觀察病人眼睛的神氣,觀察五色的表現,發現病人五臟的有餘和不足,六腑的強弱,形體的盛衰,就能決斷生死。」
黃靜風皺了皺眉頭:「可是這些,不就是中醫的『望聞問切』嗎?」
「怎麼說呢,中醫是一種醫術,更是一種文化、一種哲學,無所不包,博大精深,因此,學好了中醫,不僅僅能治病養生,還能治國利民,性價比是非常高的。」段石碑認真地解釋道,「所以,歷史上的許多名醫,既是治病救人的聖手,也是治國興邦的官員,同時還兼任著斷死師——只是對最後一個職業身份,他們不大願意張揚就是了。而他們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處理不同的事務時,往往會運用到相同的職業技能,比如『望聞問切』。好比你會用電腦,並不一定就是搞IT的,還可以做文秘、做媒體、做教師,甚至當自由撰稿人。」
黃靜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照你說的,斷死師這個職業還真的是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但是為什麼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啊?」
段石碑歎了口氣:「漢朝以前,一個醫生往往兼任著祝由和斷死師,診所門口掛個牌子,從右到左會依次寫上『療疾病、祝由科、斷生死』。都怪董仲舒那老小子弄個什麼《舉賢良對策》呈給漢武帝,把《論語》變成了指定教材。孔夫子不是說『未知生焉知死』嗎?這話的意思是說:活人的事兒還沒整明白鼓搗什麼死人啊!從此,斷死師就成了個只能幹不能說的職業,清末民初,西方科技進入中國之後,更是被當成封建迷信,日益衰落,到了現在,跟制墨匠、趕屍術士、皮影藝人一樣,都接近失傳啦……」
黃靜風將信將疑道:「難不成扁鵲、張仲景、華佗、李時珍他們都做過斷死師?」
「豈止他們四位。」段石碑斬釘截鐵地說,「王充、袁天罡、李淳風、李虛中、劉伯溫,葉天士、薛生白,這些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斷死師啊!」
這麼多名字,黃靜風只聽過一個劉伯溫:「好吧,既然是這樣,那你給我講講他們做斷死師的事跡好不好?」
「我來這裡,不是給你講故事的。想聽故事,將來再說。」段石碑說,「現在我倒要考考你,你聽我給你講了這麼多,能不能下個定義——什麼是斷死師?」
午夜、太平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突然冒出個人來和自己聊些玄之又玄的話,打發這週遭都是死屍的漫漫長夜,本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誰知還有個課後作業埋伏在後面,黃靜風有點鬱悶,仔細想了想說:「就是一種職業,通過……通過望聞問切的方法,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死……」
「望聞問切,那是中醫診斷的方法。」段石碑有點不耐煩,「現代意義上的斷死師,在斷死時採用的方法要比望聞問切更加豐富,這個我將來會慢慢地教給你,而且,一位優秀的斷死師,絕不僅僅是判斷出一個人的死亡時間那麼簡單,還要精確地預測出這個人死亡的地點和死亡的方式,這些將來我也會慢慢地教給你……」
「教給我?」黃靜風一時間有點瞠目結舌。
段石碑點點頭:「對啊,剛才我不是和你講了,我要給你介紹一份新工作——就是把你培養成一位斷死師啊。」
黃靜風呆若木雞,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行嗎?」
段石碑一笑:「從事任何一個職業,你覺得成功者最需要的是什麼?」
黃靜風說:「有一本書叫《成功來自細節》,大概成功就是把每個細節做好吧……」
「不,至少不完全是這樣!」段石碑像轟蒼蠅似的揮了一下手,「我來告訴你,做任何職業,成功者最重要的是——天賦!」
「天賦?」
「對,天賦。」段石碑說得有點口渴了,坐到一把椅子上,順手拿起了不知哪位遺屬祭拜死者時留下的蘋果,在風衣上擦了擦,吭哧就咬了一大口,「做什麼行業,你只要擁有超人一等的天賦,就一定會有超人一等的成就。好的警察,閉著眼也能從犯罪現場聞到兇手的氣息;好的廚師,不用嘗就知道哪道菜鹹了哪道菜淡了;好的老闆,往辦公桌前一坐就能預料到今天生意會賺還是會賠……這些都不是後天勤奮的結果,而是一種天賦——沒有天賦,你就是去演AV都演不出那種表情。」
「這個我十分同意!」黃靜風欽佩地點了點頭,「您的意思是說,我具有演AV……不是,做斷死師的天賦?」
「湊合吧。」段石碑已經吃完了那個蘋果,把蘋果核匡啷一聲扔進銅盆裡,又拿起一隻梨啃了起來,「至少在上週五的早晨,你在剎那之間對死亡表現出的驚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令我大吃一驚。我覺得你有做一個優秀的斷死師的天賦,就在這醫院附近轉悠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你,後來才想到你可能是上夜班的,才特地登門拜訪,不過一進這裡我就明白了你的天賦從何而來——」說到這裡,段石碑像舞蹈女演員一樣將右手向那排冰櫃溫柔地一擺,「每天浸淫在這充斥著死亡的空間裡,時間久了,就算隔著一道車門,也能感覺到那個出租車司機行將就木吧!」
黃靜風狠狠地想了一想,搖搖頭說:「我怎麼沒覺得我有你說的什麼天賦呢?」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