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劉思緲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姐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誰要是平白無故接到一份快遞,裡面裝著個頭骨,恐怕都會有不祥的感覺吧。」蕾蓉說。
「不是……」劉思緲看著蕾蓉,「我說的不祥預感,不是指那個頭骨,而是今天早報二版的那條新聞。」
那件事情。
你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把自己關在驗屍房裡埋頭工作,但是外面的陰霾照樣鋪天蓋地。
那件事情,蕾蓉只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
上週五的早晨,在市第一醫院附近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叫穆紅勇的出租車司機開車撞到一棵樹上,交警趕來時,發現那司機已經死了。屍檢結果表明,司機有嚴重的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死因系突發心肌梗死。
不巧,最近這個司機所屬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而該司機恰好是要求降低「份子錢」的代表,還是態度最堅決、語氣最激烈的一個,在這個節骨眼上猝死,一條該司機「是被出租車公司毒死的,法醫收了黑錢,所以才給出虛假鑒定結論」的謠言不脛而走,引來一大群記者在媒體上指手畫腳,萬般無奈之下,有關方面只得安排本市唯一一家獨立性質的法醫鑒定機構——「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給死者做二次屍檢。
蕾蓉親自上陣。
解剖刀觸及「花冠」的一瞬,發出輕微的「卡卡」聲,一些碎屑被剝落而下,覆蓋在血管壁上的物質宛如石膏,冠狀動脈已經變成像骨頭一樣的管腔……
隨即召開了記者招待會。
不大的會議室裡擠了幾十位記者,蕾蓉介紹了屍檢的基本情況之後,就到了記者提問時間。
「蕾主任,剛才您說得比較專業,下面能不能用比較通俗的語言再講述一下穆紅勇的死因?」一位記者問。
蕾蓉點了點頭:「剛才我說過,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十分嚴重,導致動脈管腔變硬、變窄,無法容納大量血流通過。你可以想像成一根使用多年的自來水管,內壁上生滿了鐵銹,所以本來就水流不暢,一旦猛烈搖晃水管,有可能就把鐵銹搖下,導致水管徹底堵塞。據我們瞭解,穆紅勇在出事前已經連續工作八個小時,過度勞累、心臟負荷極大,引起了他那已經非常狹窄的血管發生痙攣、收縮,將冠狀動脈壁上的血栓塊撕裂。撕裂的血栓塊隨即導致血塊凝集,完全堵塞血管,使原本已經血流不足的心臟的情形更加惡化。『缺血』的結果使穆紅勇的心肌壞死一大塊,最終導致他的心臟電氣生理傳導系統崩潰,從而奪去了他的生命——從穆紅勇的體內,沒有檢測到任何毒物反應,因此他死於心梗發作,而不是傳言中的中毒死亡。」
又一位記者舉手提問:「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
蕾蓉打開一張幻燈片,用紅外激光筆指點著說:「這是徵得家屬同意後,給大家展示的穆紅勇的血管管腔截面圖,大家看見這些黃白色塊狀物了嗎?這就是『斑塊』,它們緊密地黏在血管內壁上,並向管腔內突出,這些斑塊由細胞與結締組織構成,中央是一些組織碎屑和脂肪——主要是脂肪,所以這些斑塊被稱為『粥樣硬化快』。當粥樣硬化塊形成時,它像磁鐵一樣,會與鄰近斑塊融合,同時也自血液中吸取鈣質沉積於上,結果越來越大,使血管壁變得又脆、又硬、又窄——從這張圖片上我們可以看出,穆紅勇的動脈硬化程度已經相當嚴重了。」
又有記者舉手:「那麼,您認為穆紅勇的死亡與最近和出租車公司鬧糾紛有什麼關係嗎?據說他在死前剛剛和公司發生過言語上的激烈衝突。」
「據我們調查瞭解到的情況,你說的言語衝突發生在穆紅勇猝死兩天以前。」蕾蓉看了一眼那個面龐臃腫而眼睛奇小的記者,繼續說:「兩天前的衝突,從醫學上講不大可能誘發兩天後的心梗,當然,我們也不排除穆紅勇最近一段時間工作勞累,情緒不佳,對心臟健康會有一定的負面作用。」
這時本來輪到其他記者提問了,但小眼睛的記者卻繼續問道:「如果出租車公司能夠給員工每年按時體檢,能不能避免這次悲劇的發生?」
蕾蓉搖了搖頭:「目前常規體檢項目中,對心臟主要靠心電圖來檢測,而心電圖一般只能檢測出心律失常等顯性的、處在發病期的心臟疾病,而對於隱性、慢性的心臟疾病的檢出率很低,容易發生漏診。從這個意義上講,預防心臟病,關鍵還是要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謝謝蕾主任。」小眼睛的記者瞇起眼睛笑了:「我明白了,穆紅勇的猝死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己的問題,對嗎?」
「健康的生活方式,對出租車司機這一群體而言,尤其必要。」蕾蓉說:「他們每天坐在狹小的駕駛位上,幾個小時保持同一個姿勢,在行駛過程中時刻都要繃緊神經,飲食不規律,作息時間也不固定,幾乎沒有鍛煉時間,很多人又有吸煙的惡習,因此,如果不及早調整生活方式,就會成為心肌梗死的高發對像……」
散會之後,蕾蓉匆匆趕回研究所,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在驗屍室裡熬了一個通宵,給幾具死因不明的屍體做過屍檢之後,她到一樓的休息室裡想打個盹兒,眼皮閉上沒五分鐘,門就被推開了,唐小糖把她從床上拽了起來,將一份報紙鋪在她面前,氣急敗壞地說:「主任你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啊!」
蕾蓉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報紙上斗大的標題——《著名法醫揚言: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
下面洋洋千字的文章,從導語到結尾,充斥著對昨天記者招待會斷章取義的報道,提出了對穆紅勇之死的多個質疑,儘管那些質疑,蕾蓉昨天在會上全部給予了正面回答,可報道中隻字未提,彷彿蕾蓉被問得啞口無言,匆匆結束了記者招待會就落荒而逃了似的。
居然還配了一張蕾蓉的照片:那是昨天記者招待會結束之後,一位熟悉的記者和她打招呼,她的臉上露出禮節性的微笑。
這些「元素」湊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樣的一個「事實」:蕾蓉不僅對穆紅勇的死因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而且幸災樂禍,對他毫無同情,惡毒地認為他是自作自受——在文章後面配發的短評中就有這樣的誅心之語:「古有草菅人命,今有草菅亡靈,在穆紅勇不明不白的死亡面前,某些『科學家』沒有站在正義的一方,而是甘心為利益集團驅使……我們不禁要問,當良知和道德徹底淪喪的時候,一個法醫有什麼資格再來裁斷別人的死因?!」
記者署名叫「左手」。
唐小糖在旁邊激動地說:「主任,昨天招待會我跟你一起去的,你根本就沒有說過上面的話,他們撒謊!」
蕾蓉淡淡一笑:「為了謊言生氣,不值得。」然後,她拉著唐小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就回驗屍室繼續工作了,直到下午接到那個剔得分外乾淨的頭骨……
「姐姐,你也許還不知道,今天的報紙、電視、廣播、互聯網……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熱炒這個事情,一片要求處理你、懲治你的『輿論』,有些語言比早晨那篇報道還要惡毒一萬倍。」劉思緲焦慮地說,「你怎麼就一點都不著急呢?」
「著急有用麼?」蕾蓉說。
「啊?」劉思緲看著她,沒聽清楚似的。
「要是沒用,就不必著急。」蕾蓉沉靜地把話題轉移開:「你趕緊回處裡吧,關於那個頭骨,我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呢,咱們得早一點找出寄件人給我們留下的謎面,否則,我敢打賭,今天接到的這顆頭骨,只是一連串血腥的開始。」
劉思緲歎了口氣,和蕾蓉並肩向樓下走去,邊走邊說:「我始終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只是替你擔心……當初創建『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時候,國內法醫屆頗有不同聲音。現在表面上偃旗息鼓了,但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蕾蓉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下到一層,推開嵌著玻璃的米黃色樓門,便見外面的天空有如一個胸腔積水的患者,陰沉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我先回市局了。」劉思緲說完,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說:「姐姐,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其他原因嗎?」
蕾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肯定。」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裡面有個圈套……」劉思緲柳眉緊皺。
「你也別想太多了。」蕾蓉勸她道。
「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有些情況你並不掌握。」
「什麼情況?」
劉思緲盯著她說:「有目擊者說,穆紅勇的車撞到樹上的時候,車的後排本來坐著一個乘客的,但是當交警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車裡面除了穆紅勇的屍體,後排座位上卻空空如也……」
第三章邪屍
凡驗屍,不過刀刃殺傷與他物斗打、拳手毆擊,或自縊、或勒殺、或投水、或被人溺殺、或病患數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殺類乎自縊;溺死類乎投水;鬥毆有在限內致命,而實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撻,在主家自害自縊之類。——《洗冤錄·卷之一(疑難雜說上)》
蕾蓉愣了片刻,說:「大概是那乘客有什麼急事,或者怕受到牽連,就匆匆走開了吧。」
劉思緲搖搖頭:「撞車的力量非常猛烈,那個乘客很可能也受了輕傷,但他為什麼不等待救援、不考慮向出租車公司索賠,就匆匆離去呢——穆紅勇又不是他殺死的。」
蕾蓉說不出話來。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