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洗冤錄》卷二第五節,疑難雜說下,有個案例,說的是檢驗水中屍體是生前溺水還是死後投河的,你記得嗎?」蕾蓉問。
高大倫道:「把水從顱骨的囟門倒入,看看有沒有泥沙從鼻孔流出,如果有,就必定是生前溺水,因為生前溺水的人,由於掙扎呼吸,鼻孔裡必然吸入泥沙,而死後投入水中的人就沒有這種現象。」
「你對解剖學瞭解嗎?」蕾蓉問。
「我是法醫系畢業的,你說我了不瞭解?」高大倫道,「我在學校學了那麼多,又做了許多例屍檢,結果發現統統沒有超越《洗冤錄》的知識範圍,這足以說明我國傳統文化的偉大——」
蕾蓉打斷他的國學宣講:「既然你學過解剖學,我問你,從口鼻部吸入的泥沙,能進入顱內嗎?」
報告廳裡頓時一陣騷動。
高大倫呆若木雞。
「口鼻部吸入的泥沙,應該進入消化道和呼吸道,很難進入顱內,更何況,如果是死後投屍入河,屍體腐敗後,水中泥沙也可以從自然孔道進入顱內,所以倒水入顱的方法並不能準確判定是否生前溺水死亡。」蕾蓉繼續說,「同樣是這一節中,還記載了一個『蒼蠅破案』的案子,你知道吧?」
高大倫點點頭:「有人被殺了,提刑官讓附近居民把家裡的鐮刀都拿來,布列地上,時方盛暑,一群蒼蠅都飛集到一把鐮刀上,於是這把鐮刀的主人低頭認罪。這說明我國古代法醫學昆蟲學的研究達到了很高的水平,蒼蠅對空氣中0.04mg/L的血腥既有反應,所以才齊聚到凶器上。」
「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嗎?」蕾蓉問道,「這位提刑官做出的是一個假言推理,推理的前提為『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可這一前提是不充分的,刀上的血也有可能是動物血或者刀的主人自己的血啊——你怎麼能肯定這不是一起冤假錯案呢?」
高大倫半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洗冤錄》第三卷第十七節『驗骨』,相信你也熟悉。」蕾蓉道,「其中有這麼幾句:『男子骨白,婦人骨黑』——意思是女人生前行經,血滲入骨,所以骨頭呈黑色,現代科學已經證明這是錯的;還有『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邊皆有捭骨,婦人無』,意思是男人左右手腕旁有尺骨,左右脛骨旁有腓骨,女人沒有,但事實上,尺骨也好,腓骨也罷,男女一樣都有;還有『大小便處各一竅』,這是一個典型的『眼見為實』造成的錯誤,現代解剖學早已證明,對於骨骼而言,無論大小便,都只有一個骨盆出口,而不是兩個孔……」
在周圍一片低低的蔑笑聲中,高大倫的額頭上分明地沁出了汗珠,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法醫,單論對《洗冤錄》的研究水平,也遠遠在他之上。
「從科學的角度講,一堆謬誤;從邏輯推理來看,不夠嚴密——《洗冤錄》怎麼能和現代法醫的成就相比?」蕾蓉嚴肅地說,「一個科學家應該不惟古,不惟上,只追求真理,你在21世紀還把13世紀的科研水準奉為圭臬,這怎麼可以呢?」
高大倫轉過身,默默地走出了報告廳。
回到賓館,他買了張當晚的火車票,準備回到自己那個小城市去,繼續做一個籍籍無名的法醫。收拾行囊間,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場景:因為一心鑽研《洗冤錄》和法醫技術,他被同事們嘲諷為「食古不化」,提干、漲工資,領導從來不考慮他,家人為了「避晦氣」甚至不願意給他洗衣服,一大把年紀連對象都找不到……
心中正在酸楚,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一聽,話筒裡傳來了蕾蓉的聲音:「你願意來我的研究中心工作嗎?」
高大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蕾蓉法醫研究中心——那可是國內最頂級的法醫研究機構啊!
他打了車趕過去,一下車,便見蕾蓉站在門口等著他,將他帶進樓裡,他看到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宋慈半身銅像,激動得直抽鼻子,雙眸一片水光。
「很久沒有人真誠地面對先賢的研究成果了。」蕾蓉微笑道,「也許很多人擁有21世紀的科研技術,但卻缺乏13世紀科學家們的執著,這是我請你來工作的唯一原因,希望你能真正領悟宋慈先生的治學精神,把古代法醫成果與現代法醫實踐結合起來,相信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從此高大倫就成了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一員。他還是老樣子,經常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和蕾蓉爭論,動不動就引用《洗冤錄》裡面的話來證明或反駁,下了班抱著一堆專業書籍和期刊回家,孤單的背影常常讓蕾蓉感慨,他大概是要回到古墓裡去了……
如果說高大倫是個迷《洗冤錄》的癡子,那麼王文勇就完全相反,古靈精怪的。他本是區法院的法醫師,精通毒物分析學。有一次法醫屆組織年底聯歡活動,他和一個同事演出樣板劇《智取威虎山》選段,他演楊子榮,同事演座山雕。那同事想跟他開個玩笑,「對黑話」那一段的第一句應該是座山雕問:「臉怎麼紅啦?」結果同事上來就問:「臉怎麼潮紅啦?」台上台下都是一愣,王文勇眼珠一轉接了一句「安眠酮吃多啦」!會場裡一片爆笑。座山雕接著犯壞道:「怎麼又藍啦?」王文勇馬上說:「亞硝酸鹽中毒啦!」台下笑聲更大了,座山雕沒想到這個楊子榮這麼難對付,接著發難:「怎麼吐白沫啦?」王文勇一笑:「鹽吃多了渴,喝了一罐有機磷農藥啊!」會場裡頓時一片掌聲,因為王文勇把各種毒藥的中毒症狀背得如此熟練,竟可以順手拈來應景做台詞,這後面的功夫可大了去了。
晚會結束,蕾蓉立刻抽調了王文勇的檔案,發現他不光業務能力強,而且還是個「多面手」:演講比賽得過冠軍,長跑拿過市裡第三名,參加醫古文翻譯大賽獲獎……於是蕾蓉請他吃飯,想將他延攬到手下,誰知他一坐下就說:「蕾主任,您的法醫研究中心缺人不?缺人的話,我去你那裡,你要不要?」
比起王文勇,唐小糖能到自己身邊工作就更有戲劇性了。
蕾蓉與林香茗、劉思緲並稱警官大學史上的「三傑」,因為他們都從這所學校畢業,都不到28歲就名滿天下,成為中國刑偵領域的權威,而且都被母校聘為客座教授,但待遇迥異:林香茗一來授課,教室裡的女生擠得像春運似的;劉思緲一場講座,能把一屋子男生盯出干眼症;蕾蓉上課,教室卻總是空出一大半座位,因為她講課比較枯燥,充滿了專業術語,所以一點兒也不討學生們的喜歡。
唐小糖是個例外。
幾乎是從蕾蓉第一次上課開始,這個像金吉拉貓一樣美麗可愛的小女生就坐在頭一排,托著下巴癡癡地望著自己,不知道是在聽課還是在賞花,弄得蕾蓉都不好意思了,只有絕對地不看她才能把課講下去。
但是蕾蓉也注意到,這位女學生從來不記課堂筆記。
下課後,她把她叫住了:「好腦筋不如個爛筆頭,你要把我講的知識點都記下來啊。」
唐小糖臉漲得通紅,點了點頭。
下一次上課,唐小糖的桌子上果然放了個筆記本,蕾蓉一邊講課,一邊用餘光觀察她,發現她確實在本子上勾勒著,但每一筆的筆劃似乎都過長。
下課後,她走下講台,直接把筆記本拿過來,上面竟是一幅自己的鉛筆畫像,畫得栩栩如生,而且在邊沿還繪了一圈長著翅膀的小天使,把她畫得跟聖母瑪利亞似的。
蕾蓉哭笑不得,板起臉把唐小糖批評了一頓,誰知這妮子不但不反省,還笑瞇瞇地說:「蕾老師,你是我的偶像嘛,我因為給你畫像沒有好好聽課,你給我單獨補課好不好?」
蕾蓉甚至一度懷疑過唐小糖家境貧寒,才想方設法「攀」上自己,爭取畢業後通過自己的介紹找份好工作,但是後來一瞭解,卻大跌眼鏡。這女孩的父親是上海市公安系統的高官,家境極好,根本不存在什麼「就業難」的問題。去年唐小糖畢業,逕直找到蕾蓉,要來她的法醫研究中心工作,蕾蓉說我這裡工資很低,也不夠穩定,你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正說話間,手機響了,竟是唐小糖的爸爸打來的,直接下達命令:「蕾蓉,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你給我帶好她。」蕾蓉十分無奈地把唐小糖收入門下。
蕾蓉很快就發現,這個膽小、懶惰、業務上毫無上進心的女孩也不是毫無用處:第一她多才多藝,對自己奉若神明,端茶倒水從不間斷,如果自己在聚餐中對哪道菜多夾了幾筷子,第二天她就會親手烹飪這道菜帶給她當午餐,味道比飯店做得還要好;第二是她有一種驚人的本領,總能把時尚和法醫工作巧妙地結合起來,這對每天坐在解剖房裡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法醫們而言,實在是多了一扇繽紛的窗口。
今年春天就有這麼一起案子,有個女孩死在家中,同居的男友有謀殺嫌疑,但他堅稱自己是清白的。屍檢中找不到任何創口,毒物分析檢測也毫無發現,蕾蓉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翻看現場照片的唐小糖來了一句:「喲,這女孩是個『假鈔』!」
「什麼假鈔?」蕾蓉很驚訝,「現場沒有發現假鈔啊。」
「『假鈔』是指那些假裝新潮的人。」唐小糖笑嘻嘻地說,「本來沒錢又想成潮人,就只能買一些山寨品,過過時尚達人的癮,比如這個女孩用的衛生棉,表面上看是夢博托的,意大利牌子,其實是仿製品,夢博托的包裝上要有一層細細的天藍色魚尾紋,這個只有底色沒有紋路,所以是假貨,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的劣質品呢。」
蕾蓉眉頭一皺,拿起女孩在醫院搶救時的醫生記錄,症狀一欄上清晰地寫著:發燒、喉痛、嘔吐不止、意識模糊、大面積皮疹……
這不是中毒性休克綜合征的典型表現嗎?
她立刻檢查了死者的陰道,發現陰道內繁殖了大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與死者居住地衛生間提取的衛生棉條進行比對,確認這是一起罕見的因為使用劣質衛生棉條,導致陰道內常態菌迅速孳生,導致血液中毒而死亡的事件……
想起高大倫、王文勇和唐小糖,還有研究中心裡其他並肩奮鬥的同事,蕾蓉感到心裡有些沉重,她站起身,鐵門上方的孔眼裡露出的光芒,細密地灑到她雪白的臉上,令她的迷茫結成了網:不知道自己會被停職審查多久,這段日子研究中心一旦遭遇什麼麻煩,已經習慣了自己羽翼庇護的他們,能不能闖過一個個難關,一開始也許沒有問題,他們會沉著地按照自己制訂的規章制度,繼續一步步推進工作,時間一長呢?老高會不會偏執病發作?王文勇能不能經受住外面的誘惑?小唐會不會懶散懈怠……
正在這時,鎖孔叮呤噹啷一陣響動,門開了,胡佳一臉不快地出現在眼前,低聲說:「你可以走了!」
蕾蓉一愣,覺得這拘留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一面往外走一面問:「怎麼?你們把問題搞清楚了?」
「搞清楚?還早著呢!」胡佳冷笑了一聲,「先讓你在外面自由一段時間,你好好反省,不要亂說亂動,更不要做其他沒有意義的舉動!」
蕾蓉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不要逃跑。她看了他一眼,走上停在門口的藍色別克G18商務車,原來押送她的兩個便衣還是坐在車裡。
車子開出「四處」巨大而神秘的辦公場所,開出黑暗的地下車庫,一直開上了城市的主幹道。蕾蓉對身邊的便衣說:「能把我送到研究中心嗎?我要處理一些工作。」那便衣看了她一眼,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研究中心去。
下了車,蕾蓉往裡面走,推開樓門,她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安感:這座樓像被殺了一樣寂靜……不是那種工作紀律所要求的安靜,而是挖空了肚腸只剩下空蕩蕩腹腔的死寂。
怎麼回事?難道研究中心被查封了?人員都遣散了?我一個人的問題為什麼要連累大家?她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聽見會議室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麼?還要我挨個點名嗎?!」
這是劉曉紅的聲音……看來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會議室去了。
《黃帝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