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他們剛好走到一處石廊旁邊,段石碑看連接柱子的長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著黃靜風坐下,聽他的氣喘均勻了些,才慢慢地說:「靜風啊,你今天叫我一聲師父,我很感動,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正式授受的第一個弟子,有些話,還是早點跟你說的好,中聽不中聽的,為師是一片真誠,你盡量體味。」
黃靜風看著他那藏在一蓬大鬍子裡的臉孔,捉摸不透他要說什麼。
「你剛才提到蕾蓉,我便問問你,你可知道中國推理界有所謂的『四大』之說?」
黃靜風一愣,想了一想道:「聽說過,但是具體名字大多叫不上來,只知道有個『名茗館』,好像很厲害,因為我有時候買幾本推理雜誌,看見每次搞推理大獎賽什麼的,都要請他們來做評委。」
「名茗館麼,那是警官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確實非常厲害,命案破案率達到66%呢。不過麼——」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他們在『四大』裡只能算是這個,墊底的。剩下的三家:課一組就不必說了,那是公安部直轄的大案偵緝組;九十九麼,跟他們待那地方一樣,霧都重慶,神神秘秘、雲裡霧裡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專攻不可能倖存——錯了錯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說看入了迷了,那書就叫這個名字——是專攻不可能犯罪……還有一個就是溪香捨,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創辦的社團,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勢力之龐大、影響之深遠,長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馬首是瞻!這麼說吧,就算台灣刑事警察局,簡稱CIB的,他們判定的案子,溪香捨一紙質疑的書信遞過去,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地重新勘查。」
「啊?」黃靜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厲害吧,而溪香捨上一任的捨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則真的不要殺她,那樣等於是和溪香捨為敵,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說,「撞死你女朋友的那個奔馳車主,咱們找時間斷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個女法醫過不去?」
「不行!」黃靜風的神色剎那間陰沉下來,「師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麼會這樣瞭解溪香捨?」
「上次,你讓我把斷死師的歷史故事講完,當時要抓緊時間實習斷死師的基礎技術,所以我沒有講,今天倒是個好時候。」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我跟你講過,民國著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去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為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做出這個推斷,但是後來證明,這個推斷非常的精準,精準到令所有的斷死師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張其鍠死後的當年,即1927年,位於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來了一大幫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眾』的名義將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頭,以卜卦算命度日。轉年過去,有人懷舊去那裡一看,發現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頭,他正是當初被逐出師門的一個小徒!」
「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張其鍠在蘇州開設一館,專門招收天下有志於承續斷死奇術的青年為徒弟。有一日,一個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門叩訪,張其鍠看他面貌長方,高鼻樑,寬額頭,兩隻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愛,便問他家世履歷,他說他姓霍,本是安徽懷寧人士,父親亦商亦農,父母都仙逝後,他就搬到蘇州來投奔在東吳附中教書的朋友,閒極無聊,想學點東西,因此來拜師。張其鍠和他聊了幾句,發現他天資非凡,便欣然將他收下,並經常帶他到葑門附近的城牆上散步,遠瞻靈巖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賞繞城葑溪上的帆影點點,在這如畫的景致中傳授他斷死秘訣,霍姓少年的過耳不忘令張其鍠十分高興,以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傳人。」段石碑長歎了一聲,「唉!誰知道僅僅半年以後,張其鍠便發現了這少年居心不良,將他逐出師門!十五年後的今天,這少年已長大成人,竟勾結警察想要滅絕斷死師這一職業,你說可恨不可恨?!」
黃靜風琢磨了片刻,覺得不大對頭:「師父,我咋覺得您的話虎頭蛇尾,那少年怎麼居心不良了,您沒有講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兩聲,還是把黃靜風的問題囫圇了過去:「斷死師們嚥不下這口惡氣,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總廳狀告姓霍的非法侵佔私產,要討回愛文路77號的房子。誰知警察總廳當即把他們全部拘押了起來,曉事的再一仔細打聽,才知道姓霍的已經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而且充任警察總廳的高級顧問一職,根本就是蛇鼠一窩,斷死師們怎麼可能有贏的機會?於是,大家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了。恰巧在這時發生了震驚上海灘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黃靜風打斷了他,搔著後腦勺想了想道,「上海、大偵探、警察總廳顧問、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說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只是一個借用自己那點小聰明巧取豪奪的無恥小人!」
黃靜風有點尷尬:「師父您別生氣,我上大學那會兒讀過群眾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量最大的一套書,翻得稀爛,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給他寫的對不對?您一說『催命符』我就想起來了,原來那篇故事寫的是斷死師和霍桑的一場決鬥啊,只是時間太久,我記不起來後面的情節了……」
「無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記。」段石碑恨恨地說,「總之我要告訴你,正是霍桑,偷偷學習了斷死奇術,而又用這一方法對付斷死師,讓流傳了上千年的國粹幾乎失傳,這個人應該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後來組建的溪香捨,依舊對斷死師剿殺不斷!」他昂起頭,逼視天空的目光遼遠而深邃:「雞窩裡不小心孵了一隻鷹蛋,一旦發現,就應該早一點打碎,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否則必成大患啊!」
黃靜風聽了這許多,只覺得是買了一個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吃到豆餡,他斷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麼不肯講,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講出,於是把話題岔開道:「師父,剛才出了飯店,你為什麼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啊?」
「哪句話?」
「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黃靜風說,「我第一次在太平間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這句話,那天在地鐵裡斷定那個小孩要被踩死,出來後您又說了這句話,今天斷死成功,您也說了這句話,可是今天天氣不好,土腥味很重,一點點甜好像是沒有的。」
「哈哈哈哈!」段石碑大笑起來,笑聲停下的一刻,他壓低了嗓音說:「這句話是斷死師之間識別身份的暗語——死亡是血腥的,是苦澀的,然而對於大多數活著的人來說,這世界上少了一個人爭搶土地陽光石油總是件好事,甚至死者的親屬,也未必就不會慶幸,所以有一點點甜的感覺。」
「那麼,為什麼說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呢?」黃靜風還是不大懂。
段石碑剛要回答,瞇起眼睛想了想,又微笑著說:「這個,留給你自己去體味吧,悟透了這句話,你就是一個真正的斷死師了……今天跟你說了這麼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勸你不要去惹那個蕾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好,師父,我聽你的。」黃靜風望著遠處大德酒店頂層的歐式長窗,惡狠狠地說,「我就讓她多活幾天!」
此時此刻,大德酒店的萃華廳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與會嘉賓、看熱鬧的閒人,以及拿著長槍短炮的各路媒體記者,被警察堵在廳門口,可他們還是像漲潮一樣往裡面湧著。市刑偵總隊一處二科科長林鳳沖在接到報案的第一時間就趕到這裡,帶著一干手下正在做現場勘查,蕾蓉則蹲在錢承的屍體旁邊進行現場屍檢。
剛才林鳳沖剛剛走進萃華廳時,一見蕾蓉,眼睛一亮,走上來高興地說:「蕾主任,您在這兒,那可太好了!幫我們做一下屍檢吧。」
旁邊一個副手拽了一下林鳳沖的衣袖,低聲說:「局裡已經發通知了,她停職審查呢……」
「放屁!」林鳳沖不屑地說,然後對蕾蓉做了個「請」的手勢。
蕾蓉點點頭,立刻套上白大褂,戴上乳膠手套,開始進行屍體外表檢查,旁邊一個刑技人員拿著相機卡嚓卡嚓地拍照。過了一會兒,林鳳沖在她的身邊蹲下,低聲道:「據您看,錢承是死於什麼原因?這是個大人物,處理不好又是一堆麻煩。」
蕾蓉皺著眉頭說:「他倒下時我在現場,很像是心梗發作,目檢我沒有發現屍體上有任何創口,必須要解剖後才能找到死因。」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呵斥:「誰讓你碰屍體的?!」
林鳳沖和蕾蓉一回頭,見劉曉紅正叉著腰圓規一樣兀立著,大馬猴一樣的臉拉得老長。
林鳳沖站了起來:「我讓蕾主任做屍檢的,你有啥意見?」
「當然有!」劉曉紅說,「難道你沒接到局裡通知?蕾蓉已經被停職審查了!」
林鳳沖大怒,剛要說話,蕾蓉拉了他一下,淡淡一笑道:「我確實越俎代庖了。曉紅你做屍檢的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或問題,隨時和我電話聯繫。」說完慢慢地走出了萃華廳。
望著蕾蓉的背影,林鳳沖心中一陣酸楚,旁邊的劉曉紅卻冷言冷語道:「拍馬屁也要趁馬腿還沒斷的時候吧?」
林鳳沖剛要反唇相譏,一個下屬匆匆走了過來:「林隊,有個很重要的情況……」然後壓在他耳朵邊說了幾句,劉曉紅豎直了耳朵也沒聽清半個字,卻見林鳳沖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然後和那個下屬匆匆走進了大廳東側的貴賓室。
貴賓室裡,幾位警察正分別為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紳士、一個記者和一個穿著馬甲的攝像師做筆錄,林鳳沖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越聽眼睛越發直。
等筆錄做完了,匯總到他這裡,他只大致掃了一遍,就自言自語了一句:「這……這怎麼可能?在錢承心梗發作之前,他們同時聽到有人預測他馬上要死?!」
一個下屬說:「是啊,我們也都很納悶,起先這仨人分別找我們反映情況時,我們還以為是串通好的惡作劇,可一查他們的身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且不存在勾結的可能,做筆錄時也是分開做的,除了一些細節之外,其他的基本情況——比如預測者是兩個人、你問我答說了一首奇怪的詩詞什麼的,都高度一致,看來是真的。不過對於那倆預測者的相貌、年齡、性別、坐的位置,由於現場很亂,光線太暗,三個人的說法不一,只說那倆人大約坐在錢承的附近。」
「我不相信什麼死亡預測!」林鳳沖咬咬牙說,「如果那倆人真的預測准了,只有一個解釋——錢承就是他們倆害死的!」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那個下屬道,「找到會場上拍攝的錄像就妥了。」
說得容易,辦起來卻難。把場務叫過來一問,林鳳沖和下屬都傻了眼,因為錢承的古怪脾氣,他從一開始就坐在普通位置上,沒有坐到貴賓席,所以打在貴賓席的聚光燈並沒有照到他,攝像機裡自然也沒有他的影像,這卻如何是好?
正發愁間,擔任主持人的王雪芽靈機一動道:「我介紹嘉賓的時候,聚光燈曾經短暫地照在他身上,應該能拍到坐在他周圍的人究竟是誰。」
錄像資料立即被調取了過來。
將一切無關人等隔絕在貴賓室外面——包括王雪芽,林鳳沖和幾位警官開始查看錄像資料,劉曉紅也硬闖了進來,考慮到她是本案的法醫,林鳳沖也就沒有驅趕她。
視頻從王雪芽登上主席台開始,一路下來,致開場詞,介紹出場嘉賓,當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總裁錢承先生」時,聚光燈的光圈立刻向後面一掃,在套住錢承的同時,也照到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蕾蓉?!」劉曉紅不禁驚叫了出來。
林鳳沖和其他警察也都愣住了。
貴賓室裡陷入了死寂,片刻,劉曉紅對林鳳沖說:「我看……你是不是找蕾蓉來詳細問一下怎麼回事?」
《黃帝的咒語》